第十三章

　　两人回到家中已经六点多了，远山被夜色覆盖，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的味道。看着推着自行车进门的王向凡，婆婆一脸疑惑，询问个不停，知道是买的又埋怨着两人花了好些钱，惹得李丽和王银凡也出来看热闹。得知是让王向凡到学校方便一些，婆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回了屋，留下俩人吃着晚饭。
　　第二天一早吃完饭，王银凡就到王向凡屋里借自行车用，说是要带着李丽去医院检查。肖彩霞低着头干着手里的针线活也不说话，她心里确实有些不愿意，但是她知道，这车子没有不借的道理。王向凡也知道应该是王银凡屋里的那位怂恿他来借车，也不好拒绝，便将车钥匙给了他，千叮咛万嘱咐小心着车子。
　　等着王银凡骑着车走了，王向凡才回到屋里坐在肖彩霞旁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不说话的肖彩霞。
　　“彩霞，我把车子借给了银凡，毕竟都是自家人。”
　　“我知道，都是一家的，以前是没有，现在有了，当然要借啦。”肖彩霞停了手中的活，抬头看着王向凡笑了笑。她心里清楚，王向凡是顾及自己，怕自己生气。但是，心里想想，为这些小事烦恼也不值得。
　　王向凡本来心里也有些不舒服，看着肖彩霞这样说，也好多了。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商量着等中午王银凡他们回来，就回肖庄看看爸妈去。
　　一想到要回肖庄，肖彩霞的心情就像是小时候期待过年吃饺子一样，填满了喜悦和兴奋。一上午不停盼着王银凡快带着李丽回来。尽管屋外开始飘洒着零星雨点，肖彩霞也觉得暖洋洋的。
　　中午快要吃饭时，王银凡就带着李丽回来了，将车子停在王向凡屋门口朝两人打了声招呼说了些话就走了。肖彩霞站在王向凡旁边听两人说话，思绪却已经飘向远方，满心欢喜地想着回娘家。
　　还没等两人说完话，肖彩霞就绑上了红头绳，跨上了她的旧书包等着王向凡收拾。
　　“现在就回家？不吃中午饭了？外头还有点儿飘雨。”王向凡转过身看着坐在床边一切准备就绪的肖彩霞轻轻笑了笑。
　　“吃完饭吗？也不是不行……那就……吃完饭再回去？或者下次也行……吧。”肖彩霞缓缓抬手脱去挎在身上的旧书包，像火苗被倾盆大雨浇灭了一般，心中的激动与期待都浇没了，只剩一缕随风飘摇的灰烟。
　　“哎呦！好！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回老丈人家吃饭去！拿上伞！”王向凡忙将书包重新挎在肖彩霞身上，戴好从柜子里拿的围巾后就到门口推车子就往大门外走。他知道，肖彩霞从回门那天起就没有回过家。这是她后半辈子的新家，可肖庄也是她前二十多年的家，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兄弟姐妹，有她一辈子都割舍不掉的东西。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说，成为妻子，成为媳妇，成为别人家的人也是有些残忍。
　　肖彩霞一听忙又忙把包挎上往外走，准备关门时又小跑进屋里往包里装了点昨天在县城买的面粉和几根在菜园里摘的白萝卜。
　　王向凡载着肖彩霞穿过了小河，经过孙庄孙东家的时候，两人特地到孙东家里问候了一下，还留下了两根白萝卜；到了家门口，没等王向凡停车，肖彩霞就跳下车快步上前边喊着“爸！妈！秋霞”边敲门。隔壁肖二家院里的狗听着门外动静，狂吠不止。自己家里人还没出来开门，却招来了隔壁好奇的肖二媳妇儿。看着敲门的肖彩霞和推着车子的王向凡，肖二媳妇儿忙从门里跑出来，“热情”地问候着两个人，还把手里一把晒好的南瓜子塞进了肖彩霞手里。
　　没一会儿，肖彩霞就听见门里头母亲喊着：“来了来了，谁呀？”
　　还没等门彻底打开，肖彩霞就不顾一边的肖二媳妇转身大步上前喊着：“我呀！彩霞！”
　　母亲身披着打着好几个补丁的棉袄，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大女儿，又惊又喜，又看了看身后推着车的女婿，更是激动，忙拽着肖彩霞的手往里走，边走边冲着屋里喊：“他爸！秋霞！快别睡了！彩霞回来啦！和向凡一块儿！”
　　还在屋里睡午觉的父亲悄悄穿好了棉袄，来不及穿好鞋子，踩着鞋子后面的鞋帮就从屋里出来，一边肖硕和晓霞睡得正熟。另一个屋里的肖秋霞揉着眼，缓缓从屋里走出来。
　　“爸！秋霞！”肖彩霞高声呼喊着，过去的一切在心中被重新唤醒，那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母亲觉得正屋里冷，忙拉着肖彩霞和王向凡到秋霞里屋的床上坐着。两人在床边挨着坐下，母亲又拽着床上被子盖在两人腿上。父亲坐在床头往烟杆里装着烟丝，听着母亲和肖秋霞唠着家常。细问后又知道两个人都没吃饭，母亲又忙活着到厨房煮面皮，脸上的笑容就不曾消失过，忙活了大半天。
　　“秋霞，我不在，你在家都干啥呢？”肖彩霞转头看了看一边的肖秋霞。这么久没见，肖秋霞又长高了些，身上的棉袄又显得短了些。十几岁的姑娘如同快要盛开的山茶花，光彩绚丽。
　　“嘿嘿！没干啥，就是帮爸妈干个农活啥的。”
　　“她呀！除了下地，成天就是和徐庄那个放电影的小子一块研究怎么放电影呢！魔怔了似的。”父亲轻哼了两声，又吸了两口烟。
　　父亲一点儿都没添油加醋，孙庄小学那晚的黑白电影在肖秋霞心中久久不能忘却，那张随风飘摇的幕布里藏着她从未见过的世界，仅仅几卷胶片里却贮藏着各式各样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自己不曾想象，也不敢想象的人生。肖秋霞一下就被电影的魅力折服了，她被电影里五颜六色的人物、生活、世界深深吸引住。从那时起，她的世界里好像不只是大片大片的深褐色，还有那晚的电影为它画上的一笔彩色。
　　所以，某一天，犹豫了许久的肖秋霞鼓起所有的勇气，走向那个放电影的少年，指着嗒嗒响的机器，结结巴巴地问那是什么。后来，她知道了她指的是胶片电影放映机，她也知道了那个少年叫徐达，曾有一个成为电影放映员的梦想。
　　直到母亲端来两碗面皮，肖秋霞还在兴奋地分享着学来的电影知识，要不是母亲让她歇一歇，这场电影讲演可以持续到第二天。肖彩霞宠溺地看着眼前的妹妹，她看见妹妹的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心中满是疼惜，这是多么美好的年纪啊！可为什么不能拥有世间的所有美好呢？
　　肖彩霞和王向凡一直坐到了快五点，母亲、肖彩霞、肖秋霞三个人聊了个痛快，父亲和王向凡说了说学校工作，说了说今年的收成就在一边静静听着三个人说话，等到众人察觉的时候，天也彻底暗了下来，母亲想留两人吃晚饭，却被父亲阻止。临走前，肖彩霞趁大家不注意，将包里的面粉和白萝卜放在了灶台上。
　　坐在自行车后座的肖彩霞拿着手电筒照着前行的小路，她看见自己的家门缓缓闭紧，伴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母亲的脸庞被关上的木门完全遮挡，那座在昏黄灯光包裹下的院落在肖彩霞的视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某个拐弯处，彻底被别人家的砖瓦掩住，不见了踪迹。
　　冬天的夜晚一片沉寂，只有呼呼寒风在漆黑一片的田野肆无忌惮，手电筒微弱的白光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像是随时会被寒风吞噬一般。肖彩霞的心在这寒风的侵袭下，只剩下的些许的不舍与落寞，那是不得不离开美好记忆回到现实的不舍与落寞，这不禁让她轻声叹了口气。
　　“咋了？媳妇儿？不开心吗？”在前头奋力骑车的王向凡听到了肖彩霞浅浅的叹气声，回头望了望。
　　“啊？没事没事。可能是有点困了。”肖彩霞忙摇着头，晃着手，生怕王向凡觉察到自己的失落。
　　“和爸妈他们聊天不开心吗？”寒风迎着面吹来，王向凡骑得有些吃力，出了一身汗，微微喘息着，于是他索性放弃了抵抗，放慢了速度，慢慢地蹬着脚踏。
　　“没有，开心。见了爸妈、秋霞，也说了话，咋会不开心？”
　　“也对！那以后我们多回来几趟吧！你放心，以后只要一有空，我就带你回来看爸妈！”王向凡没有再转头，也许正因为快乐与难过的无限交叠，欢乐的尽头总是包含着淡淡哀伤与轻轻叹息。他能感受到，肖彩霞留存心中，无法对人言说的恋恋不舍。
　　身后的肖彩霞低着头，抓着王向凡衣角的手拽得更紧了。好一会儿，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又过了好一会儿说了一声“麻烦你了”。
　　骑着车的王向凡轻轻笑了一笑，说着：“这有啥好麻烦的！都是自家人！”
　　在阒黑的夜里，寒风渐渐缓和了些，两人已经过了小河。不知不觉，微弱的手电筒光束前悄然落下了几片晶莹雪花，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趁着夜色，就这样悄悄落到了村庄的大地上。王向凡忙转头喊了喊身后的肖彩霞，告诉她下雪了。肖彩霞看着灯光里的雪花出了神。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地行驶在零零散散的雪花中，肖彩霞想着明天一定是白茫茫一片，要记得让王向凡多带些衣服回学校。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王向凡就骑着车子回了学校。肖彩霞站在门口看着王向凡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想着他下次会什么时候回家。她又想到了以后，她和王向凡的以后，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一家子会一起回娘家看望家人，自己和娃娃会站在大门口等着王向凡回家，目送王向凡离家……应该就是这样平稳地度过后半辈子吧？但是，直到多年以后，肖彩霞回想起这时，才深深体会到人这辈子怎么会简单顺着自己的期望安然地度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