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日子就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头也不回地向着大海流淌，一代一代，永不停歇。夏天的时候，李丽果真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又过了两年，肖彩霞只生了个闺女。农村人总是对男娃娃情有独钟，但计划生育抓得紧，所以王向凡托村里的人将大女儿王颖云健康信息改成有先天疾病，才允许再生一个。过了几年，肖彩霞又生了一个，却还是闺女，而家里唯一的外孙王海锋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老人的喜爱。
　　肖彩霞二闺女王秀云出生那年王颖云和王海锋已经到孙庄小学上学了。王颖云的年纪在班里是最小的，却是难得的聪明；至于王海锋，从小脑子就不太灵光，本来想在家里继续撒野的，没想到因为王颖云想上学的一句话，自己也被逼着来上学。两人兴趣不一样，虽在一个班级，却也没有什么交集。
　　那段时间，王颖云在家的时候都要帮肖彩霞照顾王秀云，白天王颖云上学没人能照看的时候，肖彩霞就要带着王秀云一起下地干活。刚会走路的王秀云也听话，安安静静地趴在肖彩霞背上，少有哭闹。看着肖彩霞这样，婆婆常提起让大闺女退学回家照看小孩的建议，但肖彩霞次次的决绝让婆婆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六一大早，家中的大人就扛着锄头下地了，不上学的孩子们可以放肆地睡到自然醒，但王颖云被王秀云的哭闹声吵醒后就开始了一天“忙碌”的生活。王颖云会边做着学校作业边照看王秀云，王秀云总是趴在床头，拿着肖彩霞给她的带橡皮头的铅笔在废纸上画画，晃着晃着，这一天就过去了。
　　临近中午，王颖云就听着屋外传来阵阵笑声和喊声，那是王海峰和自己的三四个“好兄弟”们在玩“抓鬼”的游戏。屋外时不时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听到这个声音，王颖云就知道，有人被“鬼”抓了。正在专心画画的王秀云也被窗外的声音吸引，站起身来，紧靠窗户盯着外头疯跑的小孩儿们。
　　突然，有人为了躲“鬼”跑得太快“咚”的一下撞到了北屋的屋门上。一瞬间，门外所有的人都围着屋门笑个不停。本就在努力集中精力的王颖云忍无可忍冲下了床，朝着那群小孩吼着：“到别的地方玩儿去！吵死了！”
　　本来正在哈哈笑的小孩们被吼得愣住了，过了几秒钟，又开始捂着嘴憋着笑，弄得王颖云更是生气。
　　“王海峰！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儿！别在我们屋门口！你不学习，别打扰我们学习！快走开！”王颖云愤怒地看着站在一边的王海峰。一边的王海峰尴尬地扣着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王颖云很不喜欢王海锋，他肆意挥霍的，都是自己不易拥有的，有时，那种酸楚落寞嫉妒的复杂情绪会在某个时刻悄然到访，在被现实与理智打倒后，又悄然散去。
　　正说间，大人们干完农活到了家，就看见一群小孩站在院子里吵吵闹闹。肖彩霞看着站在门口的王颖云气得发抖，刚想上前问，就被李丽抢了先，上前就给了站在一边的王海峰一脚。嘴里说着：“没出息！老是犯贱招惹人家，人家又不想和你玩儿！一天天的在干些什么！”
　　王海峰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抽噎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但是他抽噎得太厉害，没有人能听懂他到底说了什么。李丽还想骂，王银凡忙劝着少说两句。站在一边的肖彩霞也忙站到王颖云旁边向众人解释，又叫着身边的王颖云道歉，倔强的王颖云嘴硬着不道歉。一时间，院子里又“热闹”了不少，婆婆在中间做和事佬劝着，肖彩霞一着急拍了王颖云一下，却还是没逼来一句“我错了”。
　　不知怎么回事，事情变得混乱不堪，直到大门口传来了一声“咋了”，才打破了僵局，众人朝大门口望去，只见王向凡慢慢地推着自行车进了门。而看着围在院子里的一群人，王向凡也摸不着头脑。
　　正生闷气的王颖云看着回来的父亲，一下就跑到了他身边，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个明白。王向凡低头看着王颖云，那双眼眸里闪着委屈，闪着倔强，又闪着些期待。
　　“大家咋了这是？不就是小孩儿的小摩擦嘛！这有啥。弟妹，银凡，颖云我一会儿说她，但是干啥让小孩哭成这样？”王向凡牵着王颖云走到还在吸鼻涕的王海峰面前。
　　“海峰，乖，别哭了，一会儿我再说颖云，男子汉大丈夫的，掉啥泪珠子？我给你们买了花生糖，一会儿我拿给你啊！”王向凡伸手抹了抹王海峰脸上的泪痕，这倒是让委屈的王海峰哭得越发厉害了。
　　一边的王银凡忙劝着正在生气的李丽，只听着李丽抱怨着：“我是生气这个不争气的！天天就知道玩玩玩……”
　　“好了，弟妹，就是小孩子闹急了眼，颖云确实有不对地方，我一会儿说她，你也别太生气了。他们才多大呀！啥争气不争气的。”王向凡叹了口气，边劝边向一边的王银凡使了个眼色。被工作的事情搞得一团糟的他没想到回到家也是一团糟。有时他真希望自己能有点小钱盖个新房，搬出去，这样一切就容易得多；但是现在，他能不能维持原本的生活都是问题。
　　王海峰的“好兄弟们”早就悄悄跑没了影，婆婆顺着王向凡的话忙叫众人回屋收拾收拾准备吃饭，这场大戏才差不多落了幕。回屋的王颖云本准备好被骂得体无完肤，谁知王向凡只是让王颖云和王秀云到一边玩儿去，自己却坐在床边盯着两个闺女出了神。
　　肖彩霞拿起挂在床头的白色毛巾抽打着自己身上的土，又打了盆水洗了把脸。她边挽着袖子边朝着王向凡说着：“我去看看妈在灶火有没有要帮忙的。”
　　“额……彩霞，你等会儿。那啥……”看着要出门的肖彩霞，王向凡忙喊住了她。可看着肖彩霞转身往自己跟前走，他又犹豫了，他的嘴像是被浆糊封住了一样张也张不开，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被他憋回去了。
　　“咋啦？刚才一进屋就感觉你不对劲儿。发生啥事了？”肖彩霞心中没了底，看着王向凡的脸色只觉得不是好事情。
　　“也没啥，就是，学校通知下了新政策，老师都要持证上岗……我是有教师资格证，但是不是我的，是高中有个同学给我的，这个也是他自己找人买的。那时候本来是想教书，但是后来和家里人一起出去闯荡，没了用，就给了我。现在他回来了，想要回这个证，或者让我给他一万块钱买了这个证……”王向凡越说越没了底气，要是有这个钱，他就盖房子去了。
　　肖彩霞细听着王向凡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敢落下。听到一万块时不禁打了个哆嗦，家里有个小几千块钱就不错了，怎么敢想有一万呢！她大脑一片空白，绞尽脑汁了也想不出有谁能借这钱，能解决这燃眉之急。
　　房间一阵寂静，能清晰地听见角落里俩闺女的低语声。肖彩霞转了转头看见院子里依旧阳光明媚，微风习习，每个角落都充满着午后的慵懒味道。等她再转头看看眼前皱着眉、低着头的王向凡，却感觉生活好像走到了布满乌云的大峡谷前，一下子，无路可走。
　　“那……这个证就只能掏钱买吗？”肖彩霞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却也不想房间里继续寂静下去。
　　“这个证本来是考的，一年一次，但是不好考；还有家里哪有那个闲工夫让我考？闺女们还得上学。”王向凡叹了口气显得更绝望了。他当然可以下地干农活，可一想到下地就伴着隐隐的焦虑。他知道，他害怕的不是家里人，而是屋外那些人的眼，那些人的嘴。在那些人的眼神里，话语里，他会变得狼狈，变成一只折了翅膀的燕子。不久的将来，不得不回家下地的王向凡就会成为饭后余谈了。
　　“既然这样，就别烦了，没啥！不能当老师，还可以干别的，一辈子还长着呢！至少我们都健健康康的，闺女们都健健康康的！只要饿不死，干啥不行！”肖彩霞劝着苦着脸的王向凡，她心里想着自己家里至少还有地，农民只要还有地就饿不死，剩下的什么也不想。
　　“哎……也只能这样了。”王向凡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肖彩霞，心中舒缓了许多。这个消息在他心里放了好些天，他想自己吞咽下去，不告诉任何人，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消化不了，直到现在将它告诉了肖彩霞后才觉得释怀了不少。
　　之后的两三天，家里的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开始婆婆总是有些闷闷不乐，她总有种体面的工作被不体面的剥夺了的感觉。至于王银凡一家确实也觉得可惜，但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
　　过了不久，大部分的王庄人也就知道了没有证不能当老师这件事儿了，大家总是背着王向凡向婆婆、肖彩霞感慨着“多可惜”的话语。虽确觉得可惜，但肖彩霞每次都开着玩笑说着“无所谓”。
　　因为上头规定来得急，王向凡只在学校待了两周，交代了工作，就回家了。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几位离开的老师与留下的老师们一起在办公室吃了饭，分了别。虽说在同一片小土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什么样的分别都让人不舍，这样走到尽头，无法永恒的感觉就像连绵不绝的阴雨一样让人失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