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9
作品名称:欠乱长安 作者:张晓葱 发布时间:2023-01-23 18:40:34 字数:3553
女儿的老师时隔一年后再次打来电话,她说女儿现在的处境很不好,跟同学相处很不融洽。我当然承认女儿有诸多缺点,但是我不允许别人指出我女儿的不好。而且我同样也深陷过这种处境,我很清楚很多人不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是这一个人的问题。我对老师思维引导,说会不会是那几个同学有问题。老师斩钉截铁的说:可是别人都能玩到一块,就您闺女跟人家有距离,当然了,我没有其他意思,每个学生都是我的好孩子,只是说她可能会感到不舒服,您看您在这边附近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要不让孩子先过去住两天,换换心情再说。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刚升到七年级那会儿,下一届六年级新生很快也出现了像我一样担任下等人角色的人物,这个人物比我勇敢,我觉得羞愧难以向家人启齿,他却把在学校的遭遇和盘托出。他的班主任打电话到他家里,说的也是换换心情这番话。
我向女儿的老师打听发生了什么,老师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让我问问女儿。
我给女儿打过去电话,女儿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变化。青春期的孩子大多数自命不凡,他们更愿意以大人自居,不愿承认自己的弱小。作为父母,我必须保持好与孩子之间的微妙距离,既要为她的成长保驾护航,又不能剥夺她自主探索自我成长的过程。我说:你好久都没给家里打电话了,爸想你了,在学校一切都好吧?她说:我挺好的。
我想听她自己说出来她的委屈,而不是逼她诉苦。我拣别的方面旁敲侧击:对了,爸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儿,一年前你的老师打电话确认医保信息,她顺便问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家在哪里住,你猜爸怎么回答的,爸那时痴迷表演的那股劲儿突然心血来潮,爸说爸是个商人,爸还吹牛咱们家住长安市中心呢,就是那个特别厉害的那个小区,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春天小区。后来爸还专门买了一套西装,天天穿着衬衫出摊呢,而且每次都带着上身西装。就怕你老师突然给我打视频电话,要是让她看到爸卖烤串那就糟糕了,但是她看到爸一身西装正儿八经的,那就不一样了。爸离烤串车远点儿,她知道爸是干嘛的?你瞧瞧,爸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虚荣呢。诶,你没开免提吧,你同学不会听到吧!
女儿说:没开。
我接着说:那就好,要是让你同学听到就不好了。咱家穷是穷了点儿,确实比不上城里的娃娃,但是他们哪怕表现的再好,在爸心里都是傻子,只有我女儿我认为她什么都是最棒的。爸以前太望女成凤了,确实把你逼得太紧了,就像爸上学的时候你爷爷奶奶也总认为爸在学校很轻松,其实在学校压力山大。爸突然想明白了,爸不想拿你跟别人家孩子比了,你就做你自己,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好了。爸之前一直以为你不爱发朋友圈,后来才发现你是把爸屏蔽了,爸用你奶奶的手机才看到原来你发过这么多东西。爸从中感受得到你压力很大,要是觉得累的话,不妨休息一年,这一年想去哪逛就去哪逛,想干嘛就去干嘛,好好放松放松,明年重新开始,好不好?
女儿在我话没说完时就开始了哽咽,等我现在说完,她已经埋头痛哭。
女儿呜咽着告诉我她愿意听我的,我很开心,说暂且不跟她多说了,我现在立刻马上打电话找她老师办休学手续。
她的哭声引起了别人的不满,挂断电话之前,我听到她的同学骂她:哭她妈呢,谁惹她了啊,又在那装矫情。
这股声音里,有一个人微小的声音特别耳熟,有种在此之前已经和她通过好几次电话的感觉。
手续办得很顺利,老师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刨根究底。我发给女儿一千元钱,嘱咐她收拾好所有行李然后邮寄回来。她买了一张火车票,也很快一身轻松的回到了村子。我说祖国的大好河山那么多美景,问她想去哪里玩。她说暂时不打算跑太远,附近转转就行。
于是在别人忙碌于学业的时间里,我的女儿整天骑一辆自行车在街道闲逛。我知道很多人会像当年我看待吴笃一样,向往她的自由,又嘲笑她的自由。没关系,只要我女儿的结局不会和吴笃一样,一切都没有关系。
女儿休学这一年,嫂子出乎意料的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堂哥想见我一面。我今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能和堂哥见面,嫂子的来电让我始料未及,我也明白意味着什么。
嫂子带我去了长安,这是我这辈子第三次进入长安城。第一次是送女儿上大学在长安火车站上车,第二次是女儿休学回来我去火车站接她,这一次是去看望白血病晚期的堂哥。
嫂子说出堂哥得白血病的那一刻,我只想到了骨髓二字。堂哥当初那么狠心的抛下我,如果嫂子这次回来找我是因为惦记我的骨髓,我绝对不想认他,我也绝不会同意给他抽我的骨髓,就像他当年一样绝情。
如果当初他能想着帮衬一把我这个弟弟,我也不至于落魄成今天这副模样。我并不是去看望他,我是要当着他的面讥讽他。
按照嫂子描述的严重程度,我以为堂哥已经在家坐等死亡了,但她引我去的还是医院。晚期了还在治疗,看来堂哥和当年冯程华一样对死亡都很不甘心,他还是很期待康复出院的。
堂哥在单人无菌层流病房里面,嫂子好说歹说,医生也不允许我这个从外地来的人进去。我躬下腰趴在窗口朝里面看,堂哥躺在被透明塑料围住周圈的床上,身上到处插着管子。他注意到了我,随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原来刚刚床头那片黑乎乎的东西是他的脸色。这副毫无生气的脸,脱离了掌心里生命线的长度,不受任何限制的可以随时带走他的生命。
人在疾病面前太过于渺小,这份渺小让我释怀了过去所有的积愤,人活着并不该拘泥在乡邻矛盾上,而是应该携手共同抵御某些有害的东西,我们现在面临的是这个叫做M7白血病的疑难杂症。我和堂哥本就是一家人,现在更应该归为一家人,一起为堂哥的病想办法。
我问嫂子治愈的可能性大不大,嫂子说堂哥的病之前已经治过一次了,这次是复发,出现了严重的感染,现在这些治疗就只是维持他的生命加上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病房里面的堂哥在床上找来找去,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于是让嫂子过来看。嫂子的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是堂哥打过来的,他很聪明,想到了无线通话这个办法。其实不是他聪明,只是我第一次来不知道白血病患者的病房可以带进去手机,我以为的无菌环境是除了人进去其他什么都不允许往里边带。
我和嫂子站在外面与堂哥隔窗对望,这个病把堂哥的声带都折磨的够呛,堂哥吃力的对着电话说:你别怪哥哥,我当年离开你是因为查出了这个病不想让你担心。你的骨髓和我匹配,我知道你一定会移植给我的,但是我不能要你的骨髓,那样你就不健康了,所以我才不念手足情深,抛下你去了长安。我死到临头了,你别怪我了。
我不会被他的这番说词打动,我很清楚他是在胡扯。他的离开只是因为他喜欢一人独大,不愿意带着我共同富裕,嫌弃我是一个累赘。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非要扭改事实,或许只是临终的忏悔罢了,我不会相信他的任何话,也没必要揭穿他的谎言。他想要什么效果我给他就是了。我表现出一脸难过的深情:哥,你跟我是兄弟啊,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想办法,何必瞒着我呀。
他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当哥的也有当哥的不容易啊。
之后堂哥又对我说了很多话,每一个长句子包含三个短句子,第一句向我诉苦,让我别怪他,第二句说因为我的骨髓太合适才离开我的,最后一句说他不能要我的骨髓。
我算是听明白了,堂哥压根就是为了我的骨髓才找我来的,他不愧为商人,知道这么多年我跟他恩断义绝,直说想要我给他捐骨髓我一定不会同意,所以才演这么一出苦肉计。他装作为了我好不想要我的骨髓,其实是希望我被感动,自己说出来把骨髓抽给他。我顿时感觉白血病变黑的不只是他的脸,更是他无情无义的心。
这么多年我早已心如磐石,我只对我真正的家人好,包括傻女人,我在几年前就停止了对她的家暴,转而开始疼爱她。
我试探性的问嫂子找没找到合适的骨髓,嫂子说:之前那次已经移植过了,没用,现在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我突然觉得是我把堂哥想的太邪恶了,我还是介意他抛下我这件事情,所以对他怀恨在心。其实他根本没有想骗我给他移植骨髓的意思,或许真的只是想在临终前见我一面了却一桩遗憾。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真的很难过。
后来堂哥放弃治疗回到了家,没有了插在血管里的那些管子,他在十天之后迅速死亡。堂哥回来后没有吃过药也没有涂过药,可能是医院待久了化疗做多了,死后房间里溢出浓厚的药味。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第一次听根达讲解掌心三条线代表的不同含义后,堂哥逢人就要让别人瞧他长长的生命线,还嘲笑我们其他孩子都是短命鬼,他说以后要挨个吃我们的席。如今却第一个躺进了棺材。
老天捉弄人呀,让堂哥早早过了一把嘴瘾,然后早早封住了堂哥的嘴。
我以前只认为人不平等,如果冯程华当年有很多钱,或许现在还会活着。但是堂哥如今有花不完的钱,依旧没绕过英年早逝的结局。
堂哥的钱给任何人都是巨大的财富,唯独对他自己而言仅仅相当于一堆废纸。有钱没命花,有好日子没命过,堂哥的悲哀比冯程华更悲哀。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人才会淡薄名利,放下成见,才真正活得像个人,感受到身体只有一个的无奈和稍有好转的欣喜。堂哥的眼神最后不再凌厉,也看不见功利,他唯一只想贪婪的活着,这对他年轻的生命来说,并不算贪婪。然而没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