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1
作品名称:欠乱长安 作者:张晓葱 发布时间:2023-01-23 18:40:50 字数:3366
2.父亲之死
伯父死后,父亲在长安停留了三日,随后回到家中忙不迭地奋笔疾书。作为他的女儿,我虽然看不起父亲,但难得见他一反常态,对此感到一头雾水。
父亲的这种行为持续了大概一个月之久,这一个月内他奇迹般的对烤串生意只字不提。我们家也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劳作沦落到喝西北风,原因是他在一个月前刚到家就从包里掏出一沓子用报纸包住的钱放在桌上,说是嫂子给的,也就是我的伯母。
虽然经济有保障,但母亲心疼父亲在房间一待就是一整天,便时不时擅自推开父亲房间的木门,进去端盘水果、添点茶水、问问父亲饿不饿。父亲被母亲所谓的关怀举动搞得心烦意乱,于是翻脸不认人,对母亲拳打脚踢,将母亲轰出房间,随着木门被重重摔出啪的一声才停止了怒吼。随后父亲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重新回到平静之中,而母亲对此的处理方式,只是换个地方无声的哭泣。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对母亲上一次家暴还停留在好几年之前,如今他又重操旧业,虽然打的不是我,但每次都令我心惊肉跳。更可怕的是,心脏由于剧烈的跳动出现发酸发疼,很多次让我不得不怀疑患上了心脏病或血管堵塞,加剧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每一次家暴,都好像在惊惧中又死了一次。直到父亲停止了暴力行为,我才脱胎换骨得以重生。
母亲独自哭完之后,又心疼起父亲,于是重蹈覆辙。父亲对此的处理方式一次比一次凶悍,挥舞着拳头结结实实的落在母亲全身各处。父亲像玩涂鸦游戏那样在心里估量着拳头落下的位置,每一次对母亲的殴打,都要提前默默的在母亲身上规划一片区域,直到一拳一拳填满目标,才了手作罢。
父亲挥霍完体力之后,像没事人一样风轻云淡的走进房间继续做他的事情。我不明白是什么样要紧的事情能让父亲这般大动干戈,但始终没有勇气过问。父亲虽然一事无成,他在外面懦弱不堪,但在家中拥有巨大的威慑力。即便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按他的话讲是心疼女儿,但见多了他殴打母亲的场面,我深知他的拳掌里有不可估量的雄性力量,指不定哪天就会降临在我身上。
正是母亲的所作所为,应验了好奇心害死猫的大道理,同样也让我汲取到教训。我不会像母亲那样执意推开父亲的房门,我只敢远远的站在窗户外面朝里边看,时常看到父亲中规中矩的坐在写字桌前一脸沮丧。
那副颓废的神情是我有史见过最虔诚的表情,仿佛忏悔了过去所有的事情并为此痛心疾首,但从不见他少打母亲。
随着母亲日复一日的哀嚎,终于在一个月后结束了这种生活。一个月后父亲一脚蹬开房门拿着几十页写满字的纸兴高采烈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母亲不计前嫌的为他感到高兴,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和母亲才知道父亲这一个月竟然蜗居在家中写作。
父亲高举着草稿纸向我们介绍他写这个故事的心理建设过程和一些他自认为极为满意的句子,母亲在旁边比父亲还要高兴的为父亲喝彩。父亲只是一个糙汉子,只是费了一段时间写了一个字数不多的故事,遣词造句还不知能否看得过去,但在母亲眼里,她的男人仿佛完成了一件让全天下男人都要望尘莫及的壮举。若不是父亲没有允许,母亲恨不得将此事昭告天下。
此时的母亲已经全然忘记了父亲昨天和前天以及之前的每一天对她的殴打,这会儿正得意洋洋的父亲俨然是母亲心目中的伟人。不过说来也是,父亲这时展露出的英姿飒爽在他从前卖烤串的生涯里前所未见。或许对父亲而言,写出了这篇文章才是令他最为自豪的事情,虽然并没有带来实际经济效益,但充分满足了他的精神需求。
母亲能够宽容的接受父亲的各个方面,包括具有家庭暴力的一面,单凭这一点,就已经证实了母亲是一位难得的、可遇不可求的傻子。而父亲以一个正常人自诩,他健康的头脑让母亲在夫妻生活当中总是处于劣势地位。父亲从不对母亲做到平等的宽容,就连在他写完故事正向我们炫耀这么令他骄傲的时刻母亲向他借阅文章他都不给,这让母亲的一腔热忱原地落空。
意气风发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母亲有所变化的情绪,就算父亲不意气风发,平素里他也从不会在意母亲的心情辗转。在父亲睿智的眼睛里,他只会注意比他厉害的人的心思。
父亲说到做到,为了防止母亲偷看,他将手稿锁进了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爷爷的红木柜子里。红木柜子在曾爷爷死后才由私人物品变回了公共家具,时隔多年后,又变成了他孙子的私人物品。曾爷爷是用来存放孩子们的记忆,父亲则是用以承载自己见不得人的文字。由此看来,曾爷爷的自私只能在家族里排到第二,但父亲的自私自利,让任何自私的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父亲写的文章在一个月后公之于众,然而并非出于他自愿,而是他因为救人不慎被高压电电死,他死之后,我撺掇母亲陪我一同用一块砖头砸开了红木柜子上的锁,我们拿出了他的手稿。
母亲大字不识,却表现出极高的求知热情,我但凡拿着一张手稿走进阳光里,她总是第一时间取来两张板凳坐在我身边。母亲说话很吃力,但我理解她的意思,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见不得母亲可怜,于是一字一句的将父亲写的内容朗读出来供母亲听。母亲渐渐略感困乏,将脑袋搭到了我的大腿上,我顿时一阵心酸,记起许多年前我追着母亲趴在她腿上要她给我挖耳朵,那时也是在明媚的阳光底下,就如同现在一样,只是互换了角色。
就在我和母亲潜心阅读手稿的那几天里,父亲死亡时的场景也逐渐传到了我和母亲的耳朵。
事情是这样的:伯母请父亲再去一趟长安为伯父收拾衣襟,独自去镇上打车的路上,父亲看到两处电线杆之间的树杈上爬着一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胆量非凡,这棵树足足有十五米之高,孩子此时正站在顶端最后一个能撑住人重量的树杈上对着下面的伙伴耀武扬威,看样子离地面大概十米。
我的父亲总是教导我棒打出头鸟,但他最喜欢出头,就在小男孩掉落瞬间,父亲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张开双手接。他更是体贴的考虑到孩子直接砸到他手上会损伤孩子稚嫩的骨骼,于是判断好落点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起跳,试图在空中接住孩子然后一起下坠,借此减少冲击力。
父亲常年对母亲家暴,他对落点位置的判断分毫不差。
然而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摇晃的树枝划断了上空偷工减料的高压电线,他即将接住孩子的瞬间,却率先被断裂的电线打到身上,整个有血有肉的身体高高跃起,在空中直接化成了粉末。
父亲对他的死亡过程毫无感知,对四周看戏的围观群众来说,也仅仅是眨了一次眼睛,人突然就消失了。只有漫天飞舞的红色尘埃,是父亲来过的痕迹。
母亲听得非常认真,尤其读到跟她相关的情节时,她更是全神贯注,恨不得在耳朵旁再开一个洞。
我很苦恼于为什么要答应帮母亲朗读,难怪父亲生前宁可将手稿锁进柜子也不让母亲拿到,父亲自己很清楚,他这篇纪实的文章对母亲非常不友好。尽管父亲真实生活中对母亲时常大打出手,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会受人诟病的做法不能写出来让当事人看到,更不能让当事人传播全村。
估计父亲的意思,是打算将手稿永久尘封,直到他死以后再公布于世。只是父亲没有预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父亲意外的死亡总比伯父病入膏肓坐等阎罗来得痛快。
父亲突然死亡让我身陷两难,看着母亲殷切的笑脸,我不知道该如何修饰美化父亲文章里写她的部分才能让她不感到无地自容。于是我做了一个于心不忍的决定,打算跳过所有描写她的部分,只挑我认为她听完不会产生情绪的内容读给她听,顺便再加进去了几句父亲夸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妻子之类的措辞。母亲听完后受宠若惊,露出了喜悦的笑脸,就像曾经总是来我家串门为一天能挣到五十元工钱感到喜悦的婆婆一样喜悦。虽然母亲和她差了两辈,但母亲和她一样朴实。
后来父亲的几张手稿不翼而飞,正好是描写母亲的那几张。三天之后,我从南头的大爷大妈手上重新见到了失踪的手稿,我走过去向他们索要,他们问我上面写的是真是假,我说别管闲事。
他们在我身上得不出答案,后来又去问了我的母亲,但他们并没有对母亲提及内容上的事情,只是单纯问了一句:你家掌柜的还写文章呢,上边写到你了,你看没看,写的真不真实呀?
母亲听的是我删改后的版本,她知道的父亲在文章里写到的她全都是赞美她是天下最好的妻子之类的话语和事迹。母亲以为大爷大妈们在故意打趣的逗她,于是整个人不好意思的羞涩着笑着点头应答。
大爷大妈们感到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表现得像含苞待放的少女一样的妇人,一脸疑惑的问道:怎么感觉你还挺享受的,他这种行为都违法了啊!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
听到违法一词心生莫名其妙的母亲在听到下一句话后欣喜若狂:你是说,他在文章里提了我好多次对吗?
得到肯定答案之后,母亲捂着脸又蹦又跳的向家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