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8

　　女儿知道自己的出身不行，所以她将大学选到了遥远的城市，那里不会有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她的朋友从她口中了解的她，可以来自于任何城市、任何家庭。
　　大学期间她的老师应学校要求给家里挨个打电话，让家长确认校园医保的相关信息并远程电子签名。当我看到女儿在家庭住址那一栏填的是长安春天小区时，一股特殊的情感油然而生。春天小区是长安市中心最好的小区之一，但我家的真实住址是在长安十公里以外的偏远村庄。
　　女儿的想法和曾经我的想法不约而同，只是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不同，我的父母不懂儿女身上的这些小心思，但她的父母，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我懂她。
　　我对老师说：确认过了，信息没什么问题。随后老师让我在屏幕上签字，她在等待我的过程中随口说道：呦，您可真有本事，我听说您家这个小区好像在长安那边特别厉害。
　　我笑而不语。
　　看到老师眯起眼睛恭维的笑脸，我想以后她在学校会更加关爱我的女儿。
　　
　　诚实的确是优秀的品质，但世上没有几个诚实的人了。倘若我开诚布公的在老师面前揭穿女儿的谎言，我在这边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但女儿在那边或许会惨遭横眉冷对。然而并不是因为女儿欺骗了大家，而是因为她父亲低贱的工作惹得别人连带着笑话她。
　　我给不了女儿物质的需求，只希望她在精神上活得开心。她的学校离我天南海北，老师一辈子都不会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就算是老师的学生，也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女儿喜欢怎样的童话就由她去编吧，我当她的配角，配合她把大学四年表演好。
　　孩子炙热的青春，大都自命不凡，哪怕是逃避，也希望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必须维护好女儿的敏感和自尊，冯程华的二女儿吴笃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年少的我以为她是怕我公布她的秘密，我也的确在她死后向朋友炫耀过她是被我吓死的。直到后来了解到了冯程华和吴寡妇对待她和姐姐的方式，我才想通她的死与我毫无关联。姐姐挺过去了，但她没有。
　　
　　没过几天，女儿的老师又给我打来电话，可那时是晚上八点半，我刚开摊不久。第一次已经伪装了，第二次就不得不伪装。我连忙放下手里的炒锅和烤刷，坐到了客人吃饭的空桌椅上，这时我才放心的接通电话。和女儿的老师打电话要格外严谨，虽然只是电话，但我生怕手机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特殊开关能够突然打开视频，所以哪怕只是一通电话，我也会一丝不苟的做到声景结合。
　　老师听到周围很吵闹，问我在哪，我说老婆非要吃炸串，我下来遛弯刚好路过给她买两串。
　　我出现在卖烤串的摊位前，理由只能是别人想吃烤串我顺路代买，我作为老师心目中的成功人士，是不能坐到这种脏兮兮的地方吃这种垃圾食品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强调这一点。
　　为了让理由更加牢靠，我假装突然想到什么，然后对着无人经营的摊子大声喊道：对了老板，我那两串别放辣椒。嗯？老板人呢？刚不还在这儿嘛——诶，不好意思，老师，你继续说你的。
　　老师说：也没多大事，就是学校里登记医保信息那个老师操作有误不小心把您签的名字给删掉了，还得麻烦您再签一次。
　　我说：不麻烦不麻烦，你发过来我重新签就是了。
　　……
　　
　　从那之后，为了防备女儿的老师突然来电，我花大价钱买了一套西装，再多买了两件衬衫，并要求店家送了一条领带。
　　我能给自己买新衣服全都是为了女儿，能为女儿花钱的日子就剩大学这几年了，再不为女儿花钱，女儿就开始自己上班赚钱了。
　　从此之后，我每天都穿着衬衫出摊，西装的上衣也一直带在烤串车里。
　　只要老师的号码出现，我会随时变成扎着领带、西装革履的绅士。不过之后女儿的老师再也没有主动打来过电话，我的生活渐渐又回归了穿衣自由。
　　我突然感到失落，在失落之际想到了冯程华。现在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冯程华生病拿不出钱治病了，也懂他为什么经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了。他的大手大脚在村民看来是不会过日子，其实他或许也是在为女儿圆梦吧。像我和他这样微不足道的乡村人，世界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我们面对城里人会发怵，唯有保持距离一辈子不踏足城里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就像各家各户门口的狗，被链条拴在一平米大的土圈里就行了。但儿女终有一天不得不去到城里，要见世面，又怕被世面压垮，于是只能靠营造出虚幻的情景信以为真，让别人相信，也让自己认同。
　　说到底，都是底层人民的悲哀。
　　
　　堂哥果蔬批发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家很快富裕起来，没过多久在长安买了一套七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入住当天正好和主席宣布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是同一天。
　　堂哥和嫂子因此成为了村民夸耀的对象，他们在村民嘴里的形象，一个变得一表人才，一个变得国色天香，两人站到一块，正可谓一对郎才女貌。堂哥和嫂子在一声声吹捧中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这份笑容与以往不同，我认得出来，那和我当年生下可爱女儿时感到不可一世又必须压制不可一世、猖狂但必须表现出谦虚、种种心理共同作用下产生的表情一模一样。
　　堂哥靠一套价值不菲的房子重新扳回一城，但我依旧在精神上鄙视堂哥，因为我知道了他之所以不愿与我来往是因为那时他已经即将在生意上走向成功，他喜欢独大，不愿意带着我共同富裕。他和嫂子这一对儿村民公认的郎才女貌却生出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怪胎，更是令我笑掉大牙。
　　我各种嘴硬的对堂哥看不起，其实心里早已经被他家的财富折服，只是他铁下心不与我交涉，我就算主动巴结他也没用。深谙这一点之后我表现出对他的成就不屑一顾。
　　自从堂哥买房后，没想到连他那个丑陋的女儿居然也变得格外骄傲。我有件事必须要通知堂哥，于是将电话打到了他女儿那里。久不联系我想着先跟侄女寒暄两句，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什么？我爸买的那套房子在……。
　　
　　堂哥后来很少回村子了，他将果蔬批发的生意市场转移到了长安，于是他们一家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长安人，与贫穷落后的村庄不相往来。
　　小时候与堂哥那些美好的回忆，慢慢在记忆里模糊了他的样貌，此后我将生活的不如意，全部归咎在他不携我一同前往长安。他在长安大有作为，留我在村子里虚掷年华。我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和他同样大有作为，或者回到以前，我们都虚掷年华的时候。曾经身份平等的人步步高升，离他越来越远的落差感，将我容易躁动的心更是折磨的不思进取。
　　我已经活不到当下了，已经没有心思老老实实的摆炸串摊了，我也想像堂哥那样铤而走险，通过一笔生意赚很多钱。那时我是一位大有成就的商人，我不再回避我的工作，也能惺惺作态的给为生计发愁的人送去一袋面包，然后继续惺惺作态的告诉他：别愁，人世间充满爱，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的女儿也不用再虚荣，卖烤串生涯她在别人眼里虚荣的花费，现在对我只是一点基础消费。女儿也不再轻视我，从现在开始，她敬我如父。
　　但是具体做哪个方面的生意我毫无头绪，而且现实更加残酷，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是，一天不摆摊一天就没有饭吃。于是现实瓦解了我的美梦，我又重新操起炒锅和烤刷，想象中脱离了的被人轻视也重新回归。
　　
　　堂哥落户长安之后，逐渐打开了村民的项圈，村民们不再认为城里是那么遥不可及。堂哥的一夜暴富，让村民深受打击，村民们也开始盘算其他出路，无奈一无所有，望眼欲穿，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想象中的现实被真正的现实拘泥，他们同我一样变得不思进取，整天蔫头耷脑。于是村子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欢乐。
　　马场当年重新开业后，维持了六七年又一次倒闭，之后无人看管，杂草丛生。
　　爷爷奶奶死了，当年南头那个经常来我家串门为一天能挣到五十元工钱感到喜悦的婆婆尚在人世，如今她亲眼见到了堂哥一天就能挣她一辈子才能挣到的钱的事实，她终于相信了世界上有这种人的存在。
　　堂哥有什么烦恼，堂哥有什么忧愁，堂哥现在天天过得滋润潇洒，他家哪有什么难念的经。
　　可是婆婆还是让我记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她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婆婆说起传统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说完后眼里闪烁出泪花，垂头丧气的感叹了一句：唉，要是我也能像你堂哥那样有本事，就能给儿子留下很多钱，他就不会不认我了。
　　婆婆没有亲生儿女，那是她在田野里捡回来的儿子，养育了十三年。后来孩子的亲生父母找过来说要要回孩子，孩子嫌贫爱富，跟着他们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不过婆婆并没有因为人云亦云的新认知改变她的言行举止，她的每一天丝毫不受影响。恐怕也只有她这样黄土埋到脖颈、即将收为历史的人才能抵挡得住世界观日新月异的变化吧，到她这个份上，能活着就最好了，没有心思跟别人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