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除夕送吊
作品名称:于东泰传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23-01-07 15:30:07 字数:4003
“二叔,我还是想去我父母的坟上。我没地方接他们过年,不能给他们送吊儿,那今天晚上我就去他们的坟上陪他们过除夕夜。”于东泰被于弄砚拥在怀里,他没有挣扎,也没去理会早已跑得没了踪影的于家兄弟,只是再次恳切地说。
“你这孩子,你看看你这满身的伤!狗嘴不干净,你再伤了风怎么办?得赶紧回去用盐水、碱水洗洗。”于弄砚的脸上满是关切,“你再看看你浑身上下,棉袄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了,那么小,略微一擎胳膊肚脐眼就露出来了;腿上就穿条破夹裤,连条棉裤都没有,今天再让那条死狗一撕巴,浑身衣服都没块囫囵地方。就这西北风,简直能钻进人的骨头里,你怎么去坟上过一夜?”
于东泰握了握拳头:“二叔,我能坚持。我不能让我爹妈、爷爷奶奶在本该与亲人团聚的日子里看不到我。”
“那也先跟我回家包扎一下伤口,换上我的衣服再去。”于弄砚没有放开于东泰的打算,不容分说道。
于香墨抬头看了看挣扎了一天、刚刚在云边露出红脸的夕阳,转头对于弄砚道:“二哥,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就听东泰的,先带着他去双目山上跟于大哥于大嫂他们说一声吧。我出来的时候,咱妈就让我迎到你以后一起去找找东泰呢。你陪着东泰上山去行个礼,然后就带他到咱家过年。”
于弄砚一边说着“这样也挺好”,一边抱起于东泰就打算往山上走。他用下巴蹭着于东泰蓬乱的头发道:“走,二叔陪着你去请你爹妈。放心,没有马鞭,咱给你爹妈牵着马步行回你大爷爷家。”
于东泰乖巧地说了声:“好。”
听于弄砚安慰于东泰,于香墨出主意道:“咱爹和咱大哥他们出来得比我早,咱们家族的人也多,这会儿他们应该还在挨个坟头插吊儿。你带着东泰去跟咱爹他们商量一下,应该有办法。”随后她对二人挥了挥手,道,“我先回家跟咱妈说一声东泰回来了。我出来时间不短了,咱妈这会儿在家里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呢。”
于弄砚笑着道:“行,香墨,你快先回家跟咱妈说一声吧,我陪东泰上山。你回去跟妈说,待会儿下山时,我和东泰给咱永科大哥和大嫂牵马坠蹬,慢慢走回家。”
于东泰对于香墨摆了摆手,大眼睛滴溜骨碌转了两圈,对于弄砚道:“二叔,你放我下来,我有办法了。”于东泰似乎已有打算,他一边说着,一边儿将夹裤上耷拉着的一条土黄色布条撕了下来,嘴里还嘟囔道,“我本来是讨来了三个饺子,准备在坟头上供,就没有准备吊带儿,谁知道却让于彦江家的死狗给吃了。早知道我下点毒药呢!”
“看看你这脏兮兮巴掌大的小脸,往后是得多吃点好吃的。”于弄砚在于东泰的脸上抹了一把,咧嘴一笑,“下了毒药狗肉就不好吃了哦。你放心,总有一天二叔帮你报这个仇。”
“二叔,到时候你叫上我。我宁可不吃狗肉也得毒死它!”于东泰没有接于弄砚前半句话,他憋屈得难受,恨不得那黑狗今天就遇到点什么意外。
说着话,于东泰从于弄砚身上下来,掀开棉袄衣襟又撕了一条白布。他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到本色的土机布黑棉袄,一条土黄色补丁摞补丁的夹裤,棉袄里面套了一件白布夹袄。
“东泰,别撕衣服!都被狗撕咬过了不干净,等回家再包扎。”于香墨急忙制止。她没有将于东泰说的他有方法与布条联系起来,生怕他的伤口沾染了黑狗的口水。低头瞥见于东泰的脚跟处仍然有血液往外渗出,她的心又是一疼,柔声道,“你坚持一下,你们快点上山,送完吊儿早点下来,我回家准备好温水。”
于东泰将手里的布条一擎:“小姑,你看……”
于香墨并没有多想,她劝慰道:“你这套衣服过完年我得给你好好洗洗、补补,那死狗不知道在上面留下多少口水呢。快把那个扔了吧,等回来我和二哥给你包扎。”见于弄砚要去背于东泰,她一拍脑袋,“东泰,我想起来了,今天中午我听我妈好像跟我爹说多做两条。当时我正在灶间洗碗,只隐约听到,也不知道多做什么。当时我爹正在做吊带儿呢,这会儿再想想前后话,应该就是说多做吊带。你们快点上山,这会儿他们应该都还在山上,你跟我爹要一条就行了。”
于弄砚一听,催促于东泰往山上走。于香墨对于东泰道:“东泰,你快和我二哥一起上山吧。去年,我爹他们在山上遇上了你,今年有多的应该就是给你准备的。”
可于东泰却将撕下来的白布条往肩头的伤口处按,一边按,还一边使劲往外挤捏,往布条上抹:“没事,大爷不多拿也没关系,可以用布条做。这是红的,绿色的可以等到了山上用松针染。”
于香墨明白过来,她一阵心疼,伸手将自己棉袄前襟上的一块红色补丁一把扯了下来,又侧身掀开自己的棉袄,毫不犹豫地从绿色的里子布上撕下了一条。
看他俩如此,于弄砚早去掰断了一条拇指粗的槐条跑了回来。将于香墨棉袄上的那块红色补丁撕成两条,与于东泰用血染成的那块系在一起,将红、黄、绿三色布条缠夹在槐条上。于东泰拿着这条特殊的吊带,不顾身上的疼痛,拉着于弄砚一起往双目山上就跑。
夕阳的霞光笼罩着奔跑中的于东泰和于弄砚。寒风中,于东泰身上千疮百孔的衣裤和他握在手里的特殊吊带儿恣肆飘舞。于香墨心里酸得不行,看着他们跑了几步,二哥歪头跟于东泰说了几句,然后蹲下身子背起他往山上走,她着急地转身先跑回了家……
于家庄人的风俗与胶东大地很多地方一样,除夕这天的下午由每个家庭的家主和男丁去坟前送吊,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
吊,又叫吊带,据说这是为先人们准备的马鞭子;一般用谷草秸、高粱秸为主干,将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彩纸裁成差不多一厘米那么宽,大约三十厘米长的纸条,再用浆糊粘贴在谷草秸、高粱秸的顶端,在除夕这天黄昏,由家里年长者带领家族的男丁们,带上去往祖坟请自己的先人打马回家过年。正月初三早上(也有的地方是在初二傍晚)送年时,要将插在门楣或者门旁的吊带儿拔下烧掉,意思是祖先已经骑着马走了。
于东泰、于弄砚上了双目山,山上到处是于家庄各家各户的一家之主,带着自己家里没出五服的老少爷们儿,在自家的坟头插吊。
于弄砚家的祖坟更靠近村庄,于东泰家的要略微远一些。于耀升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刚上山的两个人。
先安抚了于东泰几句,于耀升从手里握着的吊带儿里取出来四支,对于东泰说:“这四支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一会儿大爷爷和你二叔陪着你,去接你爹妈、爷爷奶奶去大爷爷家过年。”
听于东泰答应,于耀升带着家族的人走了几步,将一根吊带儿插上一个坟头,喊了一声:“小叔小婶,回家过年啦!”喊完,他行了个礼。于弄砚早已加入了这个队伍,他和大哥以及几个叔叔、二十多个叔伯弟兄等,也分别按照自己与坟中夫妇的关系,一起叫着“五叔五婶回家过年啦”“五爷爷五奶奶回家过年啦”。
在于耀升家族的先人坟头插完吊带,于耀升让大儿子于弄武拿上留下的吊带,与家族的其他男人先行下山;他和于东泰、于弄砚拿上给于东泰父母、爷爷奶奶他们准备的吊带去了他们的埋骨之地。
不是很远,三人很快就到了。
于东泰父母、爷爷奶奶的坟头都插了吊带,显然他们家族的人已经按照风俗来请了自己一族的人回家过年。
于耀升按规矩将一条吊带插到了于东泰的爷爷奶奶坟头。请了于东泰的爷爷奶奶回家后,于弄砚悄声道:“爹,我大叔大婶已经回了他们那支挂族子①的东来家吧?我们再请还能请动吗?”
于耀升肃穆道:“他们现在已经成神,会明白我们的心意的。”
三个人走到于东泰父母坟前,于东泰将他自己做的那条吊带插到了坟头,于耀升又将他手里拿的分出来一支插上,高喊了一声:“大侄子,侄媳妇,回家过年了!”
三人行了礼,于耀升和于东泰站起身,却发现于东泰趴在他父母的坟头,肩膀急速地耸动着。
此时,一九四三年的最后半个夕阳搁在双目山西边的一棵刺槐树上,彤色未减,却再无半点暖意,冷冷地斜射到一个个清冷的坟头上,斜射到那一条条随风狂舞的吊带上。两只麻雀很可能感觉出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在枝头不安地跳跃、鸣叫。
于弄砚让于耀升细看了下于东泰插在坟头上的吊带,轻声地把这条吊带的来历说了一遍。就着曚昽的天色,于耀升这才看清这条吊带的不同寻常。一时间,他的眼睛里如同吹进了沙尘。他仰着头,用一双粗糙的大手蒙住脸,使劲地在鼻头、眼睛处揉搓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将差点就要夺眶而出的酸楚压在了心底。
于弄砚迈步上前,扳住于东泰的肩头轻轻拉了一下:“东泰,叫上父母,咱回家过年吧。”
于东泰哽咽着答应了一声,带着满脸的坟土、灰尘,抬起头喊了一声“爹”。可一声“娘”刚从心底滑到喉头,还未喊出来,他却再也忍不住,身子一下子栽倒到坟头,失声痛哭。
于耀升、于弄砚让于东泰哭得心酸,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将头抬高,使劲地按揉着鼻翼。
夕阳的最后几抹余晖迈过一条随风摇摆的、横斜的树枝,从枝干上方、下方照射过来,如针一般,一点一点地扎着两个大男人眼底的血色。
等于东泰发泄了一会儿,于耀升将手里留下的两条吊带递到于东泰的手里,劝说着;于弄砚将于东泰拉了起来,擦了擦他满脸的泪水和泥尘,抱在怀里下了山。
于耀升三人很快撵上了于弄武一行人。拿回暂时拿在于弄武手里的吊带,一行人一起返回到了于耀升家。
于耀升和于东泰各将一根吊带儿插在门楣上,一行人鸦雀无声地进到正间,于耀升将一根吊带放在正北已经摆好供品的八仙桌上。
正北墙上已经放下族子,于耀升一族的人行了礼,安顿了先人在家,一行人又去其他各家走了一趟。
于弄砚引于东泰将他手里拿的吊带放在了东厢房。周彩秀早在于香墨回家说时,已经在东厢房正北桌子上另摆放了“天地诸神”的牌位和香炉、烛台、两摞两合面的枣鼻子饽饽(这些饽饽是于香墨跟她学做的,本是有意做成讨喜的样子留着正月待客的)。这会儿见于东泰他们回来,周彩秀赶紧又装了四碗供菜,让于东泰行了礼。
① 挂族子:族子,又称轴子,是用来记录已逝的祖先、长辈或同辈人名字的卷轴。族子的最上方是两位穿着古代服装、面容富态端正坐着的老人,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甬路,甬路两侧有一排排的格子,用来记录已逝家族中人的名字。族子平时收藏,每年的除夕午饭后张挂在正间正北的墙上,叫放族子。族子前摆供桌,桌上摆放供品。等送了吊儿将祖先请回家,就要开始给祖宗供奉、上香,意为祖先同家人一起过年,并护佑后人人丁兴旺、家族昌盛。除夕夜族子前的香火要接连不断;初一到初三,一日三餐前也得焚香、供奉。初三送神之后,撤去供桌,卷起族子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