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节 第一把火向谁烧

　　其实郭栋在话刚说完就已心生悔意，他刚才也是看到这湖光山色夜景绮丽，引发思潮澎湃，正想着该如何开展工作，组织力量壮大实力与小鬼子和汉奸们作斗争，收复这大好河山，这白掌柜走过来又是一番讲述，自然激起他心中的无限愤慨，忍不住借用关公战蚩尤的典故，来倾吐一下对日本鬼子的深仇恶气，但最后一句话说完，猛地想起这白掌柜是日伪河东盐务局派来的，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倒也温良和善，但毕竟是从小鬼子群里过来的人，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自己对他又不是很了解，冒冒失失地就说了这么一通话，难免会引起他对自己身份的怀疑。
　　这当儿见白掌柜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郭栋不及多想就把以前对铁锁和秀月说过的话抛了出来，“唉，我本是风陵渡人，在西安城里做过好几年生意。前段时间去闻喜购置了一批货物，不想归来途中正碰上了日本人和政府部队打仗，运货车队被打得四零五散，自己也受了伤，就在本地的亲戚家里养了几个月。如今黄河一带战局混乱，交通不便，再加上货物丢失，血本无归，无法也无颜回去，只能暂且在此干些苦力活，苟且度日。”说完这些话，郭栋扭过脸正面直视白掌柜，一来表示自己正正堂堂，所言不虚，二来也趁机观察一下白掌柜的神色，毕竟不同于铁锁这类直性汉子和秀月这类农家少妇，这白掌柜显然见识和阅历要丰富好多，自己这番话语也不知能不能瞒得过他？
　　白掌柜听他说完，口中“唔唔”了两声，突然抚掌大笑，说，“好，好。这些天来我正有一事烦心，苦思冥想不得好法，你这么一说正好解了我这个难题。”
　　原来，近期日军为扩大战果，加速战争进度，不断扩充兵员，日伪河东盐务分局原有盐警大队300余人，现在被抽调得不足一半，而又因为战乱，部分盐场掌柜卷资而逃，导致盐畦荒芜，生产停顿，急需加强管理。白掌柜向当局反映，建议以合作社形式，对池盐的生产、收购和分配进行统一管理。当局倒是采纳了他的建议，但却苦于人手缺乏，让他自行组建。白掌柜初来乍到，场内盐工又多是斗大字不识一个，出力气干苦活肯定没问题，但搞管理算经营则是需要肚里有墨水的人。白掌柜正愁没有合适人选，却不想盐场里还隐藏着这么个郭栋，郭栋念过书，又做过生意，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帮手了。
　　两天后，日伪河东盐务分局直接在盐池三大禁门处张贴公告，宣布成立“新民会合作社”，社长由盐务分局局长兼任，白掌柜任常务副社长兼总理事，郭栋被任命为执行理事，还有一些人事任命，然后就是具体的统管方案条文。
　　原本来郭栋并不打算担任这个狗屁不如的“执行理事”职务，但后来又一细想，要想最有效地开展敌后抗日工作，自己必须借助一定的外力，要有一个“保护伞”来使自己的行动得以“合法化”才好办事，只是这样难免会造成盐工们的误解，自己来得晚，铁锁又不能帮他了，和盐工兄弟们的关系才刚刚相处得差不多，担任这么个破职务难免会与盐工们产生隔阂。但这是个难得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果然吃午饭的时候，工友们看见他，都远远地避开了走，就连王学成、赵四虎他们也不过来和他凑在一块吃饭了，只有王来喜低头匆匆走路差点撞上了他，看见郭栋，赶紧咧开嘴硬挤出一脸笑容说，“郭…理事，恭…喜呀！”弄得郭栋甚是尴尬。
　　就在这时，一名盐工快步跑了过来，到了郭栋跟前喘着气大声说，“郭理事，李家盐场的李武钢又在聚众闹事了，白副社长让你先过去处理一下。”盐工们本来都在低着头吃饭，一听这话，“刹”地一下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李家盐场就在隔壁，就是李复民所在的那个盐场，这个李武钢以前是盐场的工头，上次日伪军强行抢光了各个盐场的存盐之后，李家掌柜便称病不出，盐场一切事务交由了李武钢打理。这个李武钢郭栋没见过其人，但听过其名，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料。
　　看着大伙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郭栋知道这目光中绝大部分是冷眼旁观看热闹的。自己的计划能不能顺利开展，今天这第一步必须要有个好的开端。真是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必须要烧，不能小也不能大，因为自己所在位置太尴尬，面对的都是下苦的盐工弟兄，该怎么才能恰当地把握好火候呢？
　　郭栋放下饭碗，对那名盐工说，“走，带我去看看。”拔脚就向李家盐场走，蹲在地上吃饭的盐工“轰”地一声站起来，纷纷尾随在了后面，却还是落了一截。郭栋回头略略一瞥，隐隐看见王学成等人走在最前，面现关切神色，不由得心头一热，心中说道，“多谢了，弟兄们！”
　　远远地听见前方人声鼎沸，吵嚷咒骂不绝于耳。只见李家盐场大门口空地处，一名大汉光着膀子坐在乱木堆上，周边或站或坐围着七、八十名盐工，个个竖眉瞪眼，唾沫四溅，指手画脚，闹腾不停。郭栋跨步进入，大声说道，“大家静一静，谁是领头的？出来和我说话。”
　　喧闹声登时息止。大汉扫了郭栋一眼，却并不站起，冷哼了一声说，“你就是那个新上任的理事郭……什么吧？把你们的那个白……副社长叫过来，这事给你说不清。”郭栋微微一笑，拱了一下手说，“这位大哥有啥事只管说。白掌柜恰好在忙，专门派兄弟过来，兄弟能解决的兄弟解决，解决不了的兄弟及时上报白掌柜。”大汉又哼了一声，说，“听你一口陕西腔，就知道你也是才来的。看你身单力薄，像个念书人，却也有胆量敢一个人过来。那好，人人都说我李武钢蛮横大老粗，狗屁学问不懂一个，今天我偏要和你们这些喝墨水拿笔杆的人论一论理，看看到底是我们无理取闹，还是你们强词夺理？”郭栋不料他会这样说话，当下又拱了一下手，说，“请李大哥直言。”
　　李武钢站起身来，粗大的手掌往后一挥，说道，“那我来问你，这高大的中条山脉和这广阔的百里盐池，你说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郭栋更是一愣，说，“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跟今天的事情有关系吗？”李武钢哈哈大笑，“当然有关系，有大大的关系。你不知道它们怎么来的吧？那我告诉你，这中条山和你们陕西的华山原本为一体，是我中华民族的根源所在。当年沉香劈山救母将它一分为二，中间蹦出来的一小块落到了北边峨眉岭上的万泉，就叫做孤峰山。滔滔黄河自北而来，从中条、华山中间穿过，就像老妈的奶汁一样滋润了五千年的皇天后土，喂养了我们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
　　李武钢身材高大，嗓门洪亮，一番话说得是声若雷吼、唾如飞雪，四周众多盐工一齐鼓掌，连声喝彩，郭栋也不禁竖起拇指，大声叫好，“李大哥气贯乾坤，声壮山河，所言极是！”李武钢愈加神采飞扬，继续说道，“还有这百里盐池，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不待郭栋答话，右手一扬自问自答道，“远古时期，这中条山下有一个九黎部落，就盘踞在安邑县南东郭一带，首领名字叫做蚩尤，生的是三头六臂，勇猛无比，铜头铁额，刀枪不入，有兄弟九九八十一人，个个本领非凡。轩辕黄帝想要一统中华，便与炎帝部落联合，经过七七四十九次大战，当然，最主要还是依靠我们解州人风后做军师，才将蚩尤打败，砍了他的头，解了他的身，血流成湖，才最终汇聚成了盐池，这满池卤水，都是蚩尤之血所化，每到夏季都会变红。唐朝代宗皇帝年间，竟然生成了红盐，色如丹砂，殷红似血，连皇帝老儿都认为是祥瑞兆头，拨下银子在卧云岗上修建了“宝应灵庆宫”，就是现在的池神庙。”
　　郭栋点点头说，“李大哥博闻强识，胸纳古今，兄弟佩服之至。只是兄弟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典故传说跟今天的事情有何关系？”
　　李武钢搓搓双手，“呵呵”笑道，“怎么没关系？有大大的关系。你不明白是因为我还没有说完呢。”又问郭栋，“你可知道我们李家盐场的来历？”郭栋摇了摇头。
　　李武钢扬头望向西南方向，高声说，“我们李家盐场从掌柜到盐工，上上下下一、二百号人，百分之六、七十都是来自于解州西关，老爷庙跟前的郊斜村。我们李家先祖李冰父子，早在什么秦……始皇之前就在这盐池里采盐为生，后来贩运池盐到四川，路遇强盗货物被劫，没有了银钱还乡才被迫落户当地。我们先祖采用在这运城盐池通用的汲卤打井之法，开创了川蜀之地掘井采盐的历史，和你们所知道他修建的什么都……都江堰一样，造福百姓，功垂史册。”
　　郭栋听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李武钢的意思，正打算问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到底想干啥，只听一个声音说道，“李武钢，你啰哩啰嗦说了这么多废话，半点正题不着，究竟是想干什么？”正是白掌柜，他不知何时站到了郭栋身后，他说话慢条斯理，却是低沉有力，颇具威严。
　　李武钢大嘴一咧，不满地说，“我这怎么能是废话呢？不着正题是还没说完。白掌柜，不，白……副社长，我李武钢不想落人话把，说我们李家盐场胡搅蛮缠，今天我是专门论理，若有半点不占理，以后在这百里盐池你们想干啥就干啥，我李武钢屁都不会放。今天我说的这些都是大大的事实，自然就有大大的道理。请问，中条、盐池在此稳稳当当存在了上万年，我们李家世世代代也在这盐池里劳作了几千年，从不管他皇帝轮了谁，朝廷姓了谁，我们下苦的都是一样的干活。为何日本人来了以后，今天变个这个，明天变个那个，想方设法盘剥我们？这次公告里颁布的条文，搞什么统购、统配，还不是又想着法子压制我们吗？坐商晒盐，行商销盐，自愿结合，想给谁就给谁，只要盐税一分不少缴就行。千百年了都是如此，为啥现在就不能行了？”围在四周的盐工齐声响应，七嘴八舌说道，“就是嘛，为啥要变着法子欺负我们？”“对，这不是明摆着日弄我们嘛。”“你们外地人才来多长时间，就想把我们赶走？”“这是我们先人留下的东西，凭啥你们想咋弄就咋弄？”
　　白掌柜仰天“呵呵”冷笑数声，大声说道，“李武钢，你纯粹是妖言惑众。中条、盐池的成因，乃是天造地设，自然之力，哪里是你所说的奇谈怪论？这运城盆地原本是一片汪洋大海，7000多万年前造山运动形成了中条山脉，而盐池则是由于山出海退，盐分沉积而成。这些自然科学之理，说来你们也不懂，但却是千确万凿之事实。你们那些神话传说，虽然不是空穴来风，但大多数是你们的想象和夸张。关圣人义薄云天，我亦非常尊崇，但他毕竟和蚩尤相隔数千年，再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关公战蚩尤的场面，如果你们非要说那是神灵相助，那么我问你们，如今日本人大兵压境，中国军队一败涂地，你们所说的神灵呢，怎么就不见出来相助了呢？”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盐工们脸现怒色，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李武钢青筋暴突，脖粗脸红，突然大声道，“你说的不对，二战区的军队虽然向西撤了，但仍然在黄河边上和日本人作战，并不是跑得不见人影。你们念书人说的什么自然科学，我们大老粗是不懂，但我们的信仰传说，你们也不懂，这一局就算是平局，不分胜负。俗话说得好：先礼而后兵。白…副社长，你既然也尊崇关老爷，想必也知道关老爷不光义薄云天，而且威武神勇。我们本地百姓敬仰关老爷，也有仗义尚武的习俗。盐场里的活，是出力气下苦的活，不是靠识文断字弄出来的，要想在盐场站住脚，胳膊腿还是要有点功夫的，大伙儿才能心服口服。论理咱们分不出输赢，那就在拳脚上再争一下高低如何？”
　　这李武钢长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听说还会几手拳脚功夫，在周边这几个盐场甚有名气，李家盐场一众盐工对他畏惧敬服，唯他号令是从，从上次李复民极度害怕铁锁说出他用蓄水池水清洗脏裤之事便可见一斑，其他盐场包括掌柜在内也轻易都不招惹他。他这么说话，定然是看着白掌柜等人都像是些白面书生，肩无扛柴之骨，手无缚鸡之力，想要在这上面将他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