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节 寂夜杳杳月如盘

　　郭栋从墙角的钩子上摘下一束艾草，取了火石点燃，轻烟袅袅升起，艾味酽酽飘荡，蚊子们便远远逃散了。郭栋把艾草固定在床铺边的铁丝上，披上外罩，走到仓库大门处，拉开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哎，月已西斜，夜深人静，这时候的盐池才显得格外清爽。
　　郭栋带上仓库大门，向前走了几步，面南而望，从中条山上吹下来的风凉意十足，牵引着他的思绪丝丝缕缕，无穷无尽。
　　那晚他和王学成、赵四虎、张永来等人平安返回盐场，第二天借口整修被水淹坏的仓库，把缴获的两支短枪和弹匣安置在仓库的一个隐秘处，一个白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关于牛队长及阿六失踪的消息传来，几个人都稍稍安下了神，郭栋让他们先照常上工，自己则暗暗留神周边的一切情况。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有关铁锁的消息，一来是日本兵对盐池封锁极为严实，外人一般不得进入，二来是近段时间变故频发，日伪统治之下，人人自危，盐工们很少像以前那样抽空摸空就谝天侃地，随意谈论是非了。
　　郭栋决定回十里铺一趟看望一下秀月，因为铁锁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家，秀月肯定在家里着急了。铁锁哥和秀月嫂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是因为自己的主意铁锁哥才出了事，说啥现在也该回去看看情况了。
　　郭栋向白掌柜请了一下午假，出了盐场，在西禁门外的店铺里买了一袋面粉及一些生活用品，数了数衣袋里剩下“联银券”，只有7、8张十元面值的“关公头像”，不由地“唉”了一声，却蓦地想起铁锁家的地窖里自己还藏有一些袁大头，那是外出侦查乔扮商贾时做道具用的，但情况紧急了也会真的派上用场，现在铁锁也算是为国尽力出了事，丢下秀月一个柔弱女子生活无着，拿出几块袁大头来留给她应该不算是违反纪律吧？
　　郭栋肩扛手提，进了十里铺村，到了铁锁家跟前，虽是刚过中午，光天化日，两扇厚重的木门却闭得严严实实。郭栋放下面袋，轻轻地拍了拍门环，屋里传来一阵响动，却突然又没了一点声音。郭栋轻声喊道，“嫂子，在家吗？是我，我是郭栋。”听得里面“呃”的一下惊喜呼声，秀月小碎步跑了出来。
　　郭栋进了屋放下东西，赶紧说道，“嫂子，这几天你一个人在家，肯定着急坏了吧？盐场这一晌事情特别多，我们特别得忙。铁锁哥被盐场掌柜派去太原购置一批机器部件了。他是我们组长，经验丰富，对那机器最熟悉，就把他给派去了，因为要赶上那趟火车，所以掌柜急得都没让他回家给你说一下。铁锁哥叮嘱我这几天一定要回来看看你，给你捎点东西。他办好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回来他就回家。”
　　郭栋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却见秀月倚在炕边低着头一声不吭用手指绞着衣角，他心中疑惑，赶紧问，“嫂子，你怎么啦，碰到什么麻烦事了？”秀月抬起头，两手抓住郭栋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不是在骗我呢？是不是你们碰上麻烦事了吧？为什么刘虎娃说铁锁被日本人给抓走啦？”郭栋吃了一惊，急忙问，“刘虎娃啥时候过来的？他都说了些啥？”秀月便把那天的经过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说到情急处，语音沙哑，几欲哽咽。
　　郭栋听罢，心里却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押解铁锁的日军既然被自卫队打散，刘虎娃能带着保安团到家里来搜寻，这就极有可能是铁锁已被自卫队救走，那铁锁自然就是性命无忧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呀！郭栋心中狂喜，嘴上安慰秀月说，“嫂子，我没有骗你。铁锁哥不是被日本兵给抓啦，他们是在购置机器部件的过程中遇到了麻烦。你知道，太原也早被日本鬼子给占啦，购置这些生产设备很不方便，日本鬼子不好好放行，但好在有惊无险，我听掌柜说已经差不多了。嫂子你就放心吧，我铁锁哥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看你的。”
　　秀月手抚心口，叹了口气说，“你们男人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常不常回家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随即又问，“你还没吃饭吧？我马上给你做饭。”郭栋确实没有吃午饭，便点了点头。秀月在屋子里开始忙碌做饭，郭栋则出去到后院的地窖里去找银元。地窖没人再下去过，那些东西自然都还在，郭栋拿了几块藏在身上的隐秘处，又取了两块，准备一会儿留给秀月，谁知道铁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说还有铁锁老爸那边也需要照顾呢。
　　从地窖上来，郭栋在院子里四下打量着，雨季慢慢到了，这老院子虽然秀月整天拾掇得也干净着，但毕竟年头久了，他要看看哪些地方需要进行修缮，还有哪些耗费力气的杂活能干就一并都干了。正在忙活着，院门门环响起，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刘竞闪身进了院子。
　　“咦，郭大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不久。你是不是知道我回来了所以才过来的？”郭栋冲她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
　　刘竞一撇嘴，“美得你。我哪知道你啥时候能回来？这里是我的根据地，我啥时候想来就啥时候来。”
　　“呵，这里啥时候变成你的根据地啦？这里正儿八经才是我的根据地呢，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秀月闻声喊道，“竞竞，你来的正好。你郭栋哥回来啦，咱们做个好吃的，你快过来帮我的忙。”
　　刘竞脆声道，“好唻！”又扭头对郭栋说，“我正好找你有事。”
　　刘竞要和郭栋谈的事情，其实就是前一晌嘉康杰所说的组建人民武装自卫队，开展敌后抗日工作。其实郭栋在一开始跟着铁锁到盐场做工时候就有这个想法，现在运城已经是敌占区，要想越过敌人防线去寻找自己部队势必有着极大困难，而且战局变化，都不知道177师目前驻防在何处了，但热血男儿，又岂能徒观国土一寸寸沦亡，百姓一日日受难？思来想去，最现实的办法就是发动盐场的工人们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和日伪们斗争，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反正不能让小鬼子们在这里过得安稳，活得舒心。
　　盐场里的工人虽然多是贫苦的老百姓，没有什么文化，但由于生活贫穷，工作艰苦，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利益和诉求，这些人也容易团结起来。郭栋听老盐工们说过，民国16年，就有共产党人进入盐场，和盐工打成一片，在当年“五一”当天，组织城内各校的学生化成整为零分批进入盐池，同盐场的盐工联合起来，共同向各盐场的大掌柜提出抗议，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劳动和生活条件，最后取得了胜利。老盐工说那几个共产党人和郭栋一样，都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经常来高家盐场的有两人，一个叫聂淼元，安邑人，另一个叫范希蠡，家就在姚暹渠的桥头村（也叫茂盛村，因位于姚暹渠桥跟前，俗称桥头村），两个人应该都不到20岁，却都是满肚子文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盐工们都喜欢和他们谝闲。
　　郭栋非常仰慕这两人的学识和胆魄，只可惜时隔数年，无缘相识，现在铁锁也不在盐场了，一切工作只能依靠自己，不过好歹还有王学成、赵四虎、张永来以及薛水旺、王来喜等等几个弟兄们可以相助。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盐场里如何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更有利地开展工作，这才是让郭栋反复思索、彻夜难眠的难题。
　　夜风吹拂，盐池湖面波光闪闪，偶尔有萤火虫携着豆光一晃而过，一阵悠悠的吟哦之声从远处传来，四野静谧，天地俱寂，郭栋听得甚是真切：
　　“极望似江沱,漫漫起素波｡
　　两池泉不竭,万古利还多｡
　　场吏输年额,畦丁奉月课｡
　　收时车并载,种处地先磨｡
　　碎颗珠淩乱,乾声玉切瑳｡
　　岸平开雪苑,渠渗坼银河｡
　　众鹄齐翔舞,群羊自寝讹｡
　　本源皆泻卤,异号亦咸鹾｡
　　……”
　　郭栋隐隐听得这是一首采盐的古诗，而吟哦之人却正是盐场的白掌柜。这位白掌柜50岁上下，戴一副金丝眼镜，操一口东北腔，宛然一个知识分子的模样，却不知道为何到这里当了日伪盐场的掌柜。郭栋听得他慢慢走近，诵诗之声愈加清晰，
　　“沫讶浮鸥鹭,津疑漫蚌螺｡
　　煮劳轻渤澥,煎苦笑牂牁｡
　　雨打重归水,菴盛更覆蓑｡
　　炎风吹作片,烈日晒成垛｡
　　海末知难及,蕃青的不过｡
　　惠人餐罔阙,均口赋无颇｡
　　涿鹿城虽近,蚩尤血若河｡
　　有时红烂漫,是处白嵯峨｡
　　润下终资国,灵长任蠡哦｡
　　江梅须待我,金鼎始调和｡”
　　郭栋听到后面几句，恍然明白白掌柜吟诵的这一首古诗说的正是眼前的盐池，因为少时在学堂里他听先生说过，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第一场战争——涿鹿之战就发生在这里，黄帝最终战胜了蚩尤，成为五帝之首，华夏民族的共主。
　　月光下，白掌柜身着灰色长衫，身影清瘦，愈走愈近，看见郭栋，点点头说，“还没有休息？”郭栋“嗯”了一声说，“刚刚巡查了一圈回来，不咋瞌睡，就到外面站上一会。掌柜您怎么也没睡？”白掌柜“呵呵”一笑，“人老啦，上了年纪就瞌睡少啦。”上了年纪瞌睡少，这个郭栋不曾有体会，以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这远山近水，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家乡就在这中条山的尽头啊，却成了咫尺天涯，回不去了。这个白掌柜听口音像是东北人，他一定也是在思念那片早已沦陷的土地吧！于是郭栋问，“那掌柜您是不是也在想念自己的家乡呢？”白掌柜脸上一怔，神色瞬间变化好许，又忽地一笑，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其实这盐湖景色，晚上赏起来才更有风味。你看这片片盐畦水波荡漾，勾连无际，想当年河东大家柳宗元先生曾这样描述盐池情景，‘沟塍畔畹，交错轮群，若稼若圃，渔兮鳞鳞，逦弥纷属，不知其根。’”抬手又向南一指，“还有这层峦叠嶂、气势雄伟的中条山，千洞万穴的汩汩山泉，奔泻而下，汇入这茫茫盐湖的卤水之中，经过夜半三更时分的寒风吹拂，便可形成晶莹剔透宝珠一样的颗粒。记得明朝嘉靖年间盐运使舒迁曾有一首《盐池》诗便是描述此间胜景：‘天外中条千万重，山根寥穴瑞池通。水寒冰浸三更月，珠脺花迎一夜风。战雪玉龙争退舍，梅调金鼎见全功。可怜煮海人先老，不识生生有太空。’自然之力，天然所成，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呐！”
　　郭栋叹了口气，说，“掌柜您真是胸藏诗书、博学多才。我念书不多，只知道您刚才那首诗所说的黄帝和蚩尤的故事。我在西安的时候，曾有幸拜读过旅居西安的运城人士景梅九先生一首名叫《安邑盐池咏》的诗，其中有几句道，‘又闻古蚩尤，祀嗔轩辕逼｡妖梦示村氓,池水涸一夕｡卤畦变沙滩，商民方念嘱｡宋帝祈天庭，关公奉符敕｡雷霆震鹾海，空中战伐毕｡魔鬼遭阴谴，转瞬旧池溢｡神话传皂叶，真伪谁能识｡’说的就是蚩尤在与黄帝争战中被杀，他怨恨世间百姓祀奉黄帝，因而阴魂不散，便又在盐池作乱，致使盐池的卤水在一夜之间便点滴不留。盐畦变成了荒滩，无法再聚水晒盐｡大宋真宗皇帝祈告玉皇大帝蚩尤作乱之事，希望玉皇大帝主持公道、惩恶扬善，玉帝便派老家是盐池之南常平村的关公到下界并最终降伏了蚩尤｡虽然关公战蚩尤这只是个神话传说，但正义战胜邪恶，这必定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哦”白掌柜眉毛一挑，“说得好！我早就看出你和他们不一样，不是一个普通的盐工。你在大城市西安待过，又是有文化之人，怎么却到运城盐池来干这苦力之活？”说着目光如炬，紧紧盯住了郭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