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 节 狗皮膏药委任状

　　刘聚义知道，这维持会会长委任状就像一付狗皮膏药，粘上了以后，麻烦的事情就会一件接着一件。果不其然，一大早药店店铺大门刚开，王怀仁的破葫芦嗓音就从外边传了进来，
　　“刘会长早啊！”
　　刘聚义心里清楚王怀仁一早就上门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便沉着脸，没有吭气。王怀仁却也不恼，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刘掌柜，这次来还是给你送上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你绝对是有好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盖着一个大红的印章，“这是我昨天才从竹田那里弄来的特别通行证，日本兵驻运城司令部印制的，晋南各县畅通无阻。在日本人的枪杆子底下过活，有这东西可是顶大用呢。”
　　“我刘聚义多半时间都是蜗居在自己店里望闻问切，即使偶尔出去，也就是在解州城里走一走，犯不上用这么‘高级’的玩意吧？”
　　“嗨，现在都民国27年了，刘兄你的脑筋怎么还停留在满清那个时代？来，抽一支洋玩意。”说着扔给刘聚义一根纸烟，“这是志浩前一晌托人捎回来的，和咱旱烟的味就是不一样。”“抽不惯。”刘聚义摆摆手，把纸烟又搡了回去。
　　王怀仁便给自己点上了一支，“刘兄呀，不是老弟为难你，推荐你干这个差事。说实话，银楼的闫宝堂和缎铺的郭长贵虽在这解州城里也算个人物，但我还是看不上他俩。”吐了一口烟圈又继续说，“撇开咱们是一个村子的不说，在解县方圆百十里我确实还是佩服刘兄你呐，低调、沉稳，胸藏沟壑面如平川。今天没有外人，咱干啥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的，想说啥就说啥，是吧？就说说这日本人，人人都说‘小日本’‘小日本’，可人家确实厉害着呀，听我志浩说，咸丰皇帝那会，也就不过是6、70年前，那时日本国也像咱们现在一样，你欺负他欺负的，可是人家出了个明治天皇，十来年就把国家变了个样，你看看人家现在，牛逼得很啊。那个竹田，也不过20来岁，和我志浩差逑不多，走路腰挺得，像装了钢板似的，比皇上还威风。”
　　“他威风在他家里面威风，跑到咱们这里装什么洋蒜，中国人就是那么好欺负的？”刘聚义旱烟锅子一磕，桌子腿现出了一圈黑印，烟灰纷纷落地。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你看哪个能惹得起人家呀？”王怀仁叹了口气，“这几天听说永济、猗氏已经被占啦，日本人兵分两路，往北正攻打荣河、万泉，往南在山那边也要攻占芮城、平陆呢，二战区的十几万人马倒是兵强马壮的，可还是招架不住呀。要不是黄河阻挡，估计西安城都保不住啦。你看这日本人越来越厉害，咱们要是不出头露面，让人家找个其他代理人来管理解县，你说还能有咱们哥几个的活头吗？这不是我堂弟李占祥和日本人有点关系，接任了县长职务，他让我寻摸上几个在咱这一带有些声望的人物出来做事，不说为他日本人舍脸卖命，最起码咱们先保住咱们的家业，办个啥事也方便些。”
　　“哦，你继续说。”刘聚义又装了一锅烟丝。
　　“你真想听我说？嘿，那我就说了。”王怀仁也给自己续了一支烟，又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压低声音道，“我琢磨着，咱们国家这么大，顶他几十个小日本，日本人就是全占了他也管不过来呀，还不是要靠咱们自己管理自己？以前阎老西县衙的那帮人，像杨贞吉之流，你也清楚得很，呸呸，在咱们跟前拿腔作势，吆五喝六的，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那些人确实是狗屁玩意儿，你说的不错。但那好歹还是咱中国人，兄弟之间闹矛盾、搞别扭那是家事，可是他日本人在这里耀武扬威，我刘某人心里就不舒服。”刘聚义磕掉烟灰，把烟袋收了起来，说，“咱不探讨这些了，你王队长、王司令日理万机，一大早过来不可能单单给我送个通行证，应该是还有别的事吧？”
　　王怀仁叹了一口气，说，“刘兄你猜得不错，日本人的进军速度太快了，粮草吃紧，今天一大早竹田下命令了，要求在三天之内筹集300石小麦、400石玉谷还有30马车草料。”
　　刘聚义“呵呵”冷笑，“在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上打我们中国人还要我们中国人给他们筹粮，这都是什么强盗逻辑？我刘某人干不了这种事情。既然是竹田给你下的命令，那你自己去想办法吧。”
　　王怀仁“唉”了一声，哭丧着脸说，“我也不想揽这净得罪人的活呀。可是你想，咱们要是不答应，那日本人肯定要进村抢粮，那一来会祸害多少老百姓呀？二战区的十几万人马都招架不住人家的枪炮，咱们能拦挡得了？我也是为咱解县的父老乡亲着想呀！”
　　“为咱解县的父老乡亲着想？”刘聚义哼了一下，“现在正是青黄不接，多数家户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说这近千石粮草怎么筹？”
　　“吃大户！”王怀仁咬牙说道，“要不怎么办？时间这么紧。当然，咱俩既然出力就不出粮了，其他人，不出粮就出钱。我大致在肚里盘算了一下，咱们村的张广业，光是同蒲铁路跟前就有上百亩的地，家里陈粮少说也有几个厦屋十几囤子，西关粮店的赵雨霖开着粮店他不出谁出？还有闫宝堂和郭长贵，他俩没有粮就出钱。就是像他们这些人，平时你看那个样，腰板挺得，趾高气扬，哼，现在国难当头，也该是这些人为国奉献的时候了。咱也不想为他日本人鞍前马后、东奔西跑，但咱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刘兄咱俩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过你也不必觉得为难，我专门留下几个弟兄给你撑腰。你就给他们说清，我王怀仁可以跟他们讲情面，可日本人的枪子不会跟他们讲情面呐。”
　　王怀仁说完，丢下十个保安团的士兵急匆匆走了，十个扛着长枪挂着弹匣的士兵在药店大堂内齐刷刷站成两排，名义上是协助，实际上是胁迫。刘聚义心里直骂娘，却又无可奈何。
　　
　　刘聚义慢腾腾地走着，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半是簇拥，半是押解，刚刚进入十里铺村，正朝着大户人家张广业家所在的张家巷行进，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忽然从前面传来，隔着几条巷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刘聚义老宅子的方向。
　　张闷娃跛脚的老妈满身灰土，披散着头发，在自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正哭得声嘶力竭。闷娃爸张旺财和刘聚义是自小玩大的伙伴，又是邻居街坊，刘聚义心里一紧，赶忙上前搀扶起闷娃妈。
　　“老嫂子，你这是咋啦，哭得这么恓惶？家里出啥事了？”
　　闷娃妈抬头看清是刘聚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好他叔咧，你在城里人熟，你可一定要救救咱闷娃。闷娃一大早去盐场被日本人给抓走啦，人家非要说他把日本兵给杀啦。你还不知道，他么老实的娃，怎么可能杀人呢？天哪，我可怜的娃呀……”
　　“哦，有这事？”刘聚义吃了一惊。闷娃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娃和他爸一样，老实得像个榆木疙瘩，平日里谁讥讽个他、臭骂个他，闷娃也只是嘿嘿一笑，从不和人多争执一句，这样的人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他怎么可能杀人呢？刘聚义把闷娃妈搀回屋里，说，“闷娃我自小看大，再老实不过了，他们肯定是抓错人啦。老嫂子你不要急，我在村里办个事，完了马上回城里问一下，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刘聚义赶到张广业家里，把王怀仁的意思简明扼要给张广业说了，让他出50石小麦、60石玉谷还有10马车草料，并留下四个士兵督促，便返回解州城里来找王怀仁说了闷娃的事。王怀仁沉默了半晌，说，“驻扎盐池的日本兵不是竹田管辖的，但这旺财好歹都是咱们一个村的乡亲。这样，我想办法打探一下，有情况我就会给你说。筹粮这个事情你还得抓紧。”
　　天擦黑的时候，王怀仁又来找刘聚义，说闷娃的事弄大了。他把打听来的情况给刘聚义说了一下，原来这日本人对盐池觊觎已久，占领运城以后，就把各盐场掌柜和大盐商召集开了个会，正寻思着法子想吞并盐池，前几天突然发现一名士兵在防守盐池时给失踪了，这下便有了借口，立即占领了整个盐池，改名叫做“军管理四十工厂”，宣布对盐池实行军事管制，所有进出盐池的人员都必须实行严格搜查。今天一大早闷娃去盐场上工，把守的日本兵照例对他进行搜身时，竟发现闷娃的裤子上系了一条日本兵的军用裤带，一下子就把他给扣住了，直接押往了运城的宪兵司令部。
　　“你说这真是日了怪啦，闷娃这穷光蛋他从哪里来得日本军用裤带？难道他真是把人家日本兵给杀了？”王怀仁掏出根纸烟想点上，但手抖索得差点烧着了胡须。
　　“净是胡说！闷娃是个啥娃你不清楚我清楚得很，他能杀了人？别人把他杀了还差不多。”刘聚义气哼哼地说。
　　“那你说他为啥腰上能系着日本兵的裤带？”王怀仁不服气地说。
　　“我能知道因为啥我就是神仙了。”
　　“算啦，算啦，咱不争竞这了。”王怀仁在烟缸边拧灭烟头，叹了口气说，“现在人押到了宪兵司令部，咱们是半点法子都没有。还是先把粮食的事情尽快搞定吧，咱把粮食和粮草弄好了，占祥那里也就能说上话了，竹田一高兴，说不定还能有其他办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