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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信祚不费猜

作品名称:大明运祚      作者:徐步      发布时间:2022-12-13 17:44:36      字数:6925

  平江路改名为隆平府,成为大周国的新国都。临近桃花坞有座承天禅寺,如今寺里寺外已不见僧侣,由甲士重重戒严。在那椽供奉阿弥陀佛的大殿外,更是隔五步立下一员武艺精湛的带刀大汉,神气个个胜过护法金刚。步入殿门即见法相慈悲的佛陀下摆放了一只赭黄色蒲团;仰头又见,那栋梁上插了三支羽箭,——张士诚便在是处坐朝,至于此中缘由或称玄机,惟他和李行素心明。
  彼时,张士诚与李行素正在殿后一隅谈论而今;李行素被张士诚拜为大周国丞相,乌纱帽、紫袍、革带、鱼袋等样样光鲜,神态口吻尽彰权臣贵重。
  “潘元明之见远不如市儿!”李行素无所顾忌直呼大臣姓名,“臣给他一个‘可付一哂’的评章已属客气,便定他误我国祚大罪,那也恰当!”
  张士诚锁眉头沉吟片刻,道:“寡人只和丞相论此,认为他所言‘集庆吃紧,镇江的鞑子军必分兵救援,我恰趁此取下镇江,而且对天下抗元义军也有交代’;那杆‘相助红军灭鞑子收复汉家疆土’的大旗,着实说得过去嘛。”
  “我王想过没有:攻镇江我岂能兵将无损?便不计损兵折将,假使取下镇江,恰鞑子于集庆击溃红军,我随其而进,即落助鞑子灭义军之恶名;反之,鞑子携大胜之士气转来攻我,我待如何?再假使,集庆被红军夺取,鞑子败兵方寸大乱中将逃往何处?应是镇江啊!届时红军追袭鞑子一径而来,我又待如何?即使诚意帮他阻截,战事结束,镇江该归属哪厢?”
  “这……九六曾言,寡人与朱元璋必有一战。”
  “臣也深信必有一战,但不在目前,也并非与龙凤朝的红军。”李行素续道,“臣于此再论镇江:驻镇江的鞑子军设水军万户府,马步兵力也不弱,距我泰州并非迢遥,为何少见犯我?那是因为他们偏重保一己势力。对此,莫非不值得我再三玩味么?对我来说,镇江决计是一道屏障,至少三五年之内,无论集庆易谁之手,这道屏障都具庇我之功,岂能自毁?上述,仅为臣就势而论,若循天兆,更当放镇江而谋他地。”
  张士诚顿敛犹豫,道:“寡人甚想知晓丞相所说的天兆。”
  “我王若信臣,常州可取;取下后遂复古名‘毗陵’,我大周何愁疆土广袤,我王也必为天下之主!”
  “寡人自是深信丞相的!前者,多数臣工认定姑苏难取,寡人惟信丞相之见,以不足四千人便取下了这新国都,可鉴丞相对天兆何等知解!”
  “此番取常州,断不会费我一支羽箭。”
  “哦?那么眼前寡人便可称其为‘毗陵’啰?”见李行素展颜颔首,张士诚哈哈大笑,笑声落下同时又变郑重,“前些日来投寡人的苏昌龄称,可拆承天寺改建王宫,不知这样一来会不会坏了天贶寡人之祥祚?”
  李行素难得运用了自谦口吻:“这位苏学士了得呀,与他相比,臣何啻逊色一筹!臣以为,我王应纳此见。另,姑苏巨贾豪商曾拱手进献元廷不知多少用来荼毒我汉人、南人的资财,我王不予追究已属恩德,实不必再保他们的田舍家产,但叫百姓得益,这恩德即为天恩天德呀。”
  “从!寡人从丞相和苏学士之见!”
  时至春三月中旬。溧阳界内,那条通往红军大营的土路上走来一个渔人,他二十多岁年纪,中等身量,面如涂丹,须髯浓密,拎着只竹篓,目视远方的旗帜大步流星。此人叫吴国兴,于冲锋陷阵每彰勇猛及策略,于侦察敌情不失缜密兼急智。攻克溧阳,他立下战功,故而大多兵士熟悉这张面目,也得见这身打扮,恭敬称罢“吴爷爷”,一径放行。他直奔军帐,扔下鱼篓,抄起茶壶不论凉热咚咚牛饮一气。
  “主将在大营么?”他边搁回茶壶,边问一员属下。
  “前日主将接到大元帅令,即赶往江宁。”
  “嗯。料主公对攻克集庆成竹在胸,已着眼于镇江那方!”吴国兴欲坐复起,“备快马,传令前方备船,用过饭菜俺就赶往集庆!”
  “啊?爷说……赶往集庆?”
  “你没听错,集庆归俺们了!”
  朱元璋麾下的红军攻克并掌控集庆,仅用了几个时辰,以致周遭各地仍不知最终战果:江南行台御史大夫福寿、平章阿鲁灰、参政伯家奴、达鲁花赤答尼达斯一干元廷文武死于此役;除蛮子海牙再次逃脱,驻守集庆的苗军、水师和阿鲁灰所辖部众相继归降,共得军民五十余万人。
  其时,朱元璋偕李善长、冯国用、徐达、常遇春、廖永安等人登上城楼,凭高望远,他忽而念到一节,转身看向李善长。
  “前日百室怎么唱的?”
  李善长想了想,抑扬顿挫唱道:“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嗯,是这段!”朱元璋道,“前朝盛事记不得也好!如今俺们拥有了这方形胜宝地,再赖诸位同心协力,何功不成?哈哈,后生子孙更当记住俺们的功名及来日的安平富足世界才对!”他扫一眼徐达,突兀道,“天德认为,如此顺利取下集庆,本属俺侥幸么?“
  徐达忙说:“成功立业岂凭偶然,今得宝地,实乃上天授予主公。”
  “天授……”朱元璋捋髯自忖,“要对得起上天呀。怎样才对得起上天的授予呢?惟顺应天道。俺想,自今起就称这方宝地为‘应天’,如何?”
  “太好!”李善长鼓掌道,“朴素而庄重,并能感受到宝气缭绕,祥瑞盈溢!”
  “百室解得贴切。”朱元璋复将目光投向远方,背身发话,“今置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任廖永安为统军元帅。”
  廖永安慌忙走出抱拳:“与众雄夫相比,属下何功何劳,岂敢接此帅印!”
  “是呀,你看俺周遭,皆为雄夫啊!”朱元璋仍不回头,“若比谁砍下的人头、焚烧的房舍、掠来的钱粮,你廖彦敬只怕要落于最末;可这是战功么?将此做为战功继而擢升赏赉,等于鼓励多树俺仇敌、多毁俺仁义!”在一片肃然中他缓了语气,“那个叫赵忠的陈埜先旧部,此番攻城有勇有谋,并纳降兵为俺们所用,应破格擢升,便许他个兴国翼元帅印。”
  嗡地一声,俄顷戛然。朱元璋转身扫视罢张张眉目,负起双手径自走起来。李善长心领神会,打手势示意众人止步,自己加快靴子底跟随过去。
  “果真属于有勇有谋的好汉,俺不嫌多也爱不够;但动用机心显示出的勇和谋,俺惟时刻提防。”朱元璋似在自说自道,“提防机心没多少好手段,最有效的便是胜过他一筹的机心。”他突然顿住步子,回身直视李善长,“百室知晓俺对那赵忠一直抱有戒备之心么?”
  李善长心道:主公对巢湖归附你的那些人呢?我李善长心如明镜!不对,主公为何单拿出这个赵忠索要我一答?他急思遽忖,沉声说:
  “陈埜先那众旧部蒙主公二度仁怀容纳,多者定持报答心念,赵忠尽智勇报恩,遂得元帅印,是为榜样;既为榜样,便怀有歹念也会深藏,故而暂时尚不足为患。善长悬虑的是廖彦敬呀,虽然那赫赫战功摆在眼前,但想一想当时双刀赵半路而走,他岂能听不到风声?听到风声,为何不速报主公?主公许他的兵权过重了!善长以为,不仅对廖彦敬,对巢湖上下,仍须加以考验再许其兵权!”
  “哎呀,”朱元璋欣然道,“百室这颗心,实落落地给了俺啊!”顿片刻,续道,“俺许给廖彦敬这个统军元帅,是要让他为俺好生拉一回磨。在磨盘前,怀有奔驰千里、万里之心、之志者,往往不会出一把真力气,这不正是百室所说的考验么?俺便将他们依次赶到磨前,依次拉起来端详!”
  “主公意取镇江?”
  “不错。自从听百室说张九四将取常州,俺懒得多走动,”朱元璋指一指远方,“就想在这城楼上看看张九四家的前庭是派什么光景,可镇江不解意,碍了俺的眼睛。”
  从被迫加入义军,凭机缘兼亡命一博获得越来越多的人杰拥戴及归附,朱元璋愈发自信,远瞻运筹不再依赖李善长等几位谋士。他这远瞻究竟投向何处,运筹是否齐驱,虽然还须时日验证,但他和张士诚的连连克捷不仅令元廷大为震惊,也令各方枭雄坐不住了。
  此为汉阳的夏五月,气候湿热,改年号为“太平”的徐寿辉,大汗淋漓,万扇莫消。五年前他在蕲水面南称帝,开疆拓土,气势好不恢宏,但两年未过便遭元廷镇压,不得已退逃黄梅和沔阳,利用地利同元军周旋兼休养生息,至张士诚等各路义军势盛,借元廷抽兵剿杀之际,复竖大纛摧关夺地,于汉阳再次坐朝。说是坐朝,如今军政大权俱掌握在丞相倪文俊手中,凡倪文俊拿出见地,金口惟回复一个“准”字。
  倪文俊五十出头年齿,将略文采兼备,别看身量如熊、相貌盈憨,只要他有心笼络哪个或打压哪个,一席言语即见成效。此际,徐寿辉扫了扫独立右边的猛将赵普胜,再觑一眼倪文俊身后那两员上将,就更无多少心气了:那二人身高相仿,均八尺有余,三十几岁者,黑面皮,眉目冷酷,须髯浓密;年轻几岁者,面皮白皙,未蓄髭髯,可怖是瞎了一只眼睛,不遮不覆,凭借凸凹泛黑杂青的伤疤,直摄人心魄。前者姓陈名友谅;后者姓明名瑞表字玉珍。
  “陛下应及时与韩林儿上谕,意思嘛,我大军随时可浩荡东进,”倪文俊气盛语硬道,“只要他愿称臣而侍陛下,届时我愿助他消灭张士诚一方势力,并授权他管辖如今所得之疆土及吴越大片疆域;不然,我兵马抵达亳州便停驻滋养起来!”
  徐寿辉大摇其头,在御座上挪了挪,道:“前者待议。张士诚也属我辈同志,若按丞相所见行事,恐怕失了道义。”
  “道义?”倪文俊的措辞陡然激烈,“我辈持定的道义惟驱逐鞑子还汉人、南人之天下,除此莫为!陛下另持‘道义’,是为偏安一隅寻的由头么?”
  徐寿辉未及色变,但听赵普胜高声质问:“丞相也知持定的道义惟驱逐鞑子还汉人、南人之天下;那么,消灭张士诚一方势力又有什么道义可讲?再,臣子侍君应抱怎样的态度?”
  “你一反复之人,”倪文俊尽显不屑道,“也懂得谈论道义!”
  话音乍落,徐寿辉道:“对张士诚这节朕恰想请教,丞相可否诠释?”
  “这……臣遵旨。”倪文俊忍怒拱手道,“汉人、南人之天下,亦须拥有真主,这真主便是陛下你呀。张士诚连取姑苏、常州、湖州,复谋取浙东乃至更广袤的富足之地,岂肯将所获疆土献给陛下,他日必割据一方,对汉人、南人之荼毒当不逊鞑子!故而,臣不得不为陛下早做绸缪。”
  “绸缪……”徐寿辉瞄了瞄攥拳瞪目的赵普胜,捋髯道,“韩氏毕竟与我同门,是么?”他不等倪文俊答话,转问赵普胜,“赵卿有何见解?”
  “臣以为,比起张士诚,朱元璋更不可忽之!”赵普胜动容道,“数时辰攻克集庆,几日后,仍仅耗不过十几个时辰便攻克镇江,其麾下到底是哪路恶鬼为兵、哪路凶神为将,着实不敢小觑啊!他拥有这等善战兵将,肯轻易顺服陛下么?如丞相所论,张士诚必割据一方;这朱元璋岂是一方可以养活的!”
  “朱元璋乃韩林儿的臣下,”倪文俊道,“只要韩林儿在陛下驾前称臣,朱元璋不足虑。”
  赵普胜紧着问:“丞相凭哪桩深信朱元璋会听命于韩林儿?”
  “朱某人以恶鬼为兵、凶神为将,破关夺城不在话下,那他为何不称王呢?因为韩林儿或刘福通不许他称这个王。据此你再想一想,就不会提出这等肤浅的疑问了。”
  “丞相还是——”
  “还是什么?”倪文俊陡瞪向赵普胜,“知你随巢湖那干人投朱元璋时因龃龉转成仇怨,故而出走投了这厢;我对你二人的私仇毫无兴趣,但要将它带入国是,那便不可容忍了!”
  见赵普胜颈脖青筋暴涨,双睛几近凸出,徐寿辉适时发话:“商榷大事最好莫含带意气。嗯,丞相的建议尚须与诸文武一同周全,来日朕再出裁决?”
  “陛下——”
  “今日不议了。”徐寿辉立起来,丢给赵普胜一记眼色,含笑径自离去。
  倪文俊先愣后恼,甩着一双袍袖,与陈友谅、明玉珍退出殿门,在月台上生硬地顿住步子,猛然转身,指一指殿门,重跺靴子底,气咻咻问:
  “二位元帅可否告诉我,他为何变了心性?为何将赵普胜唤来侍奉?”
  陈友谅和明玉珍对视一眼,谁也不想贸然开口。倪文俊慢慢转回身,猝然喝道:
  “答话!”
  陈友谅轻细道:“实不知如何作答。”
  “哼!”倪文俊喷一股粗气,顿了半晌,道,“陈元帅与降附朱元璋的那个康茂才甚有交情,是么?”
  “康寿卿①与友谅自少年便相识,彼此还算投机。”
  “莫废了,用起来。”倪文俊负起双手,“他若能劝朱元璋归附于我,二人均可封王并获富足沃土为藩;倘若朱元璋决意效忠韩林儿或刘福通,就让康茂才寻机除掉他,届时这金陵王定属他康某人!”
  “丞相的意思……”陈友谅佯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态,“以此诱之反目?”
  “不!”倪文俊铿然道,“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我果真会给他们,或者给他康茂才!”
  “这样……圣上那里……”
  “依着他,”倪文俊撤手甩袖道,“只会辜负了我等这些奇男儿、伟丈夫!遑论国之运祚!还有,务必看紧赵普胜!”说罢,快步走下台阶。
  陈友谅望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喃喃道:“丞相为何失了睿智……”
  “陈元帅说什么?”
  “即便市儿也不会相信,某个安坐于千里之外的人轻易封哪个王、许哪个地竟不是镜花水月。退一步讲,果真拿出周全的离间之计,用在此时也嫌太拙!既然觉察到张士诚为我大患,奈我臂短远难控制,恰张势正盛,连续夺城占地,我该如何是好?俨然要靠势头与张士诚相当的朱元璋做为钳制。这样权衡,能轻易让朱元璋视我为敌么?这仅是一方;以居高强硬之辞来对韩林儿、刘福通,韩林儿倒也罢了,刘福通呢?他肯心甘臣服于我?这样便为我树了二敌!若刘福通将我传他的上谕示与天下呢?莫说张士诚了,又将自树多少敌人!”
  明玉珍垂下那只眼睛,少时道:“依丞相之前的诸多筹画,不该出如是大的差池……或其中另藏机宜?”
  “是何机宜?”陈友谅抬手摸了摸头裹的红巾,续把一根食指举向天空,“欲争个与天一般高矮,故而丢了睿智呀!”
  “陈元帅是说,丞相——”
  “友谅愿对明元帅剖肝沥胆,然而这话嘛,只能说到这里了。”
  “即便陈元帅只说到这里,瑞也听明白了。为何不劝谏丞相矫正呢?”
  “如何劝?他从来自信一己智谋,而以往凭刚愎每获成功,岂能听入我等的劝止?要么直白点出他暗怀的……暗怀的志向,再陈述利害?只怕这利害尚未说出,我等命已不在!”
  明玉珍抬起那只眼,盯了陈友谅半晌,缄默着迈下台阶。陈友谅略一迟疑,追下来和明玉珍走了并肩,不高不低道:
  “明元帅须早做打算才是。”
  “做何打算?”
  “为自家寻一片容身之处呀!”陈友谅不与明玉珍对视,“并非背叛,而是——那日果真来临,助丞相夺宫?即为天下所不耻、青史留恶秽的乱臣贼子;决意勤王?又怎对得起丞相一向关照和提携之恩义!于是友谅想呀,置身事外不失一策。”
  走出数十步,明玉珍兀自缄口不语。正当陈友谅心内打鼓,明玉珍立住双脚,仍未出声,抱拳深施一揖,遂快步走远。
  倪文俊已怀夺徐寿辉帝位之念,为此欲覆才智,他刚愎自用兼大权独握,岂容他人劝止既定的谋略,于是,夏六月丙辰日,龙凤朝遣出的钦差抵达集庆,向朱元璋宣读圣旨。
  昨日,邓愈一干将领率精兵一举攻克广德路,天兴建康翼大元帅府中持久洋溢着欢笑声。朱元璋端坐在大椅上似自忖什么,与众神色那般格格不入。李善长注意到,用骤敛笑容换来一片沉寂。朱元璋登时自断思绪,干笑两声。
  “是俺不解事,败坏了大家的欢庆。”
  李善长哈腰问:“不知主公有何悬虑,属下们能否为你分忧?”
  “俺在寻思,张九四的兵都快攻到杭州了,鞑子就不心急如焚?还容他步步迫近?”
  “有他挠头的苦日子!”冯国用一毕慢摇羽扇,一毕道,“杨完者所率苗兵凶悍善战,曾打得徐寿辉溃不成军,也曾大败张九四;如今这部苗兵离浙东不远,鞑子焉能弃而不用?”
  “嗯。”朱元璋颔首道,“说到苗兵,之前俺们也吃了他不少苦头!”他晃了晃脑袋,“为同命相怜,俺们要帮衬帮衬那位大周国之主呀!”
  李善长才要开口,堂外传入一声:“钦差到!”
  “哪家的钦差!”朱元璋当场阴沉了脸色,少时,长吐一气,“备香案!接旨!”
  “无须了。”随声步入一个眉目间不吝傲慢之气的华服中年人,头裹红巾,腰扎犀带,撇腔拿调道,“上曰:旨意惟传与朱元璋。朱元璋,引本钦差换个地界,也好聆听圣言。”
  朱元璋直咬后槽牙,犹要挤出笑意扮好恭顺,伸手弯腰:“天使请移贵步。”
  他引领钦差来到二堂,站定后,那钦差一板面孔,道:
  “朝廷诸多文武对你擅置衙门并频频私封官职已起义愤,还是刘丞相力排众议压下去这等声音,随后仍上奏,竟以身家性命为你请下了凡事可先行后奏。圣上亦对你信重有加,本要擢你为枢密院同佥,遂改擢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天恩何许浩荡啊!”说毕,目视朱元璋,分明在等回话。
  朱元璋不吐只字,迎着钦差的双眸,俄顷令其人胆怯地垂下眼帘。
  “平章大人对此无话可说?”
  “俺在聆听圣言。”
  钦差舔了舔嘴唇,道:“朱元璋接旨。——今有徐寿辉欺朕年轻,以轻慢之语压朕,又施强硬措辞威胁朕臣服于他。并称,朕若不从,你部所得疆土必将归于张士诚,而你部人马也必为张士诚尽数歼灭。对此,卿抱何等见地?”
  “果真如此,我主公实难应对呀!”李善长不经允许径自而入,紧着冲钦差拱手躬身道,“卑职造次入内,原是为上报向朝廷的进献及对钦差大人的一份孝敬,无意中听到此节,望钦差大人恕罪!”随说随掏袖筒,平举双手把一张礼单敬去。
  钦差瞄一瞄朱元璋,接过礼单抖开扫了扫,眉心嘴角竞露欢意和善,道:“太厚了……哦,谢过平章大人!”
  李善长却道:“的确难以应对哪!”
  “啊?”钦差愣片刻,“难在何处?”
  “徐寿辉不避背弃我同宗同志之义的恶名,道出这番企图,料早已固定心念,岂是临时筹画?汉阳距我虽在千里之外,又有我国都这道屏障,但他的兵马机动神速,此乃不争事实!他欲施我恶毒,也无须径直对我发难,只联手张士诚,将鞑子的兵力或引诱或挤压至江南这方,待我与鞑子双双力竭之际,那可谓百利俱收啰!”
  钦差思忖半晌,问:“对此你有何高见?”
  “圣上何不与他一回委蛇?”
  “不成!”钦差断然道,“便假意对他称臣,我大宋也将丢尽颜面,从此莫再提开辟天地、延绵运祚!”
  “这样……”李善长盈脸愁色,“我该如何是好?”
  “俺告诉你该如何是好!”李善长这才发觉,朱元璋的表情已然难看至极,“你只管拿走俺平章一职,自决断军政事务那多痛快!”
  “主公——”
  “哼!”朱元璋凶狠地瞪了李善长一眼,转身携风走开去。
  
  注:
  ①寿卿,乃康茂才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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