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临时工和女正式工（5）

　　路奇凡对林业工人多了敬佩之情，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造林场地上林场职工的生活。
　　国营红旗实验林场虽然是以林业科研为主要任务的单位，但也承担植树造林任务。春季造林会战开始后，全场职工分成五组，分赴五个造林点。每个造林点相距十几公里。为了鼓干劲，林场党支部研究，造林季节，办一份《战报》，专门报道各造林点上的好人好事、通报各造林点的造林进度。因为路奇凡在家乡当过“村级记者”，林场党支部就把办《战报》的任务给了他，还给他配了一个助手，就是与他同屋办公的陈慧敏。
　　那时候林场已经启用了新办公地点。搬到新办公住址给路奇凡带来的最大好处是不在马厩旁的那间屋子跟两个年轻木匠一起住了。新办公地点也是平房，进口处是值班室。经领导同意，路奇凡把行李搬到了值班室，其实，晚上那间屋子里就他一人。值班室与他和陈慧敏的办公室之间隔着六间房，上班也方便。
　　办《战报》那段时间两人都很忙，有时候要加班到深夜，为得是让《战报》第二天就到各报名点。路奇凡和陈慧敏下去采访是搭乘往造林点运送面苗木的拖拉机或者大卡车。上午去，下午回，回来后路奇凡连夜写稿子，稿子写出来后还要刻蜡纸，再用老式的印刷机印。
　　到工地上采访过几回，路奇凡亲眼见到过工人们中午吃饭的情景：工地上风沙很大，从附近农村做好的饭菜，送到工地上，不管是汤还是高粮米饭，被带沙子的风沙侵袭，送到嘴里硌得牙生疼！工人的身上也披着沙子。路奇凡就感慨，如果没有林业工人的奉献，没有那么多树木阻挡住风沙，这里的老百姓整年就会被风沙祸害。林场的高三念过一段顺口溜，说S县有三大秃：一等秃，秃了个BAO，大眼沙，毛子草；二等秃，秃了个BAO，荆棘狗子好扎脚；三等秃，秃了个BAO，把罗大胆吓一跳，漫山遍野的把把拉，到秋公粮可怎么要？路奇凡问过罗大胆何许人也，高三说罗大胆就是前几年S县的县委书记。顺口溜中的“BAO”字究竟怎么写，是什么意思，路奇凡没问过高三，估计高三也写不出来。但高三那段顺口溜可以让路奇凡想象得出多少年前S县的荒凉景象。路奇凡采访的稿子都带感情。
　　陈慧敏的字写得好，刻板那道程序由她完成。陈慧敏刻板前，都会把路奇凡写的稿子看一遍，把路奇凡表扬一通，有一次话说过了头，说路奇凡你真了不起，初中毕业能看得懂高等数学，文章也写的这么好，你真是才子啊。路奇凡说，敏姐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我这不是让命运逼的吗？陈慧敏说，也许，这就叫逆境出人才吧。路奇凡对陈慧敏的这说法不苟同，反驳陈慧敏的观点：“我觉得，逆境出人才不具备普遍性，在我看来，在逆境中毁灭的人才肯定要比拼搏出来的人才要多得多，一个社会，一个国家，重要的是要给每个人的成长提供更好的环境。让每个人充分发挥作用的社会才是更文明的社会。”陈慧敏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在林场找户人家当上门女婿，转成林场正式工了。你不会在林场长期干下去的，在林场，你就被埋没了。路奇凡说，“敏姐，我刚才不过是发一番感慨罢了，不管一个人有啥梦想，他总的先没有了吃饭穿衣的后顾之忧。我这样的人，干不了庄稼地里的活，要不也不会背井离乡来闯关东，要是真能转为林场正式职工，吃不愁穿不愁，不是更能把理想与现实结合起来吗？”陈慧敏说，那你就走走这条路呗。有你舅在县林业局管人事，这路不难走。路奇凡说，“可是，我又不愿意牺牲我对爱情的向往来换取我的生活保障和事业上的发展。我更愿意通过我自己的奋斗出人头地之后追求我的爱情。”陈慧敏说：“也是，都说态度决定一切，性格决定一起，要我看，只有不甘被命运屈服，才会有更好的未来。”两人在深夜的办公室里谈着理想，谈着未来，感觉夜晚很短，印出最后一张《战报》，路奇凡把陈慧敏送到家属区，往往已经是后半夜了。
　　春季造林结束后不久，郜有泽来林场看路奇凡。临走的时候，郜有泽把路奇凡叫到偏僻处，很严肃地跟外甥说：“周书记让你到办公室，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林场那么多临时工，坐办公室的就你一人，干好了，将来找机会把你的户口从关内转过来，再找机会转成林场正式职工，你爹你娘就不为你操心了。要是把握不住自己，场里领导怕你惹麻烦，别说不让你坐办公室了，还让不让你在林场干都不好说。听人说，你跟林场老陈家那丫头关系过了头？你可得注意，人家好胳膊好腿，长得那么漂亮，能看得上你？别以为人家跟你说两句好听的话，关心关心你就是要跟你搞对象。东北姑娘都大方，你可不能在这方面犯错误。”
　　路奇凡心说，肯定是林场哪个多嘴的家伙胡乱猜疑，跟三舅说了他跟陈慧敏的坏话。路奇凡跟舅父说：“我跟陈慧敏啥事没有，你别听别人瞎说。来林场前我娘嘱咐我的话我记着呢，我不会给你找麻烦。”郜有泽说：“记着你娘跟你说的话就好。我也不相信你跟老陈家那丫头真的有啥事，我只是提醒你。”路奇凡说我记住了。郜有泽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跟路奇凡说，“我不是反对你搞对象，但你一定要把握一个原则，就是到任何时候你不能主动，一主动肯定会出问题。我是过来人，才跟你这么说。不管是在林场还是将来到别的地方，都不能主动。明白不？”路奇凡忙点头：“知道，三舅，你就放心吧，我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到啥时候我也不会主动。”郜有泽这才放心离去。
　　看着舅父离去的背影，想着他刚才说过的那番话，路奇凡能感受到，三舅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满意。按说，三舅是文革前刘家营公社少有的大学生，长的除了个子矮点，别的没毛病，毕业分到S县林业局，搞对象，再不济也可以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吧？可路奇凡的三舅母却只是个农村妇女，只因为嫁了三舅，才把户口从关内办到S县，进了大集体工厂当工人。三舅母的长相一般，学历也只是初中，怎么就成了路奇凡的三舅母？这都是因为三舅在大学毕业分配时犯了“主动”的错误。郜有泽在北京林学院读书时喜欢上了一个从安徽考上北京林学院的女同学，一直没有表白，毕业时，郜有泽先离开的学校，安徽女同学把郜有泽送到了北京站。郜有泽以女同学送他到车站为判断的基础，以为女同学心里有他，回老家后给那女同学写了一封信，倾诉四年中对人家的倾慕之情和毕业离校她送他到北京站给他的内心的感动，表白了要一生一世对她好的愿望。郜有泽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安徽女同学的回信，说她跟他只是同学关系，送他到北京站，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尽同学之谊。她说她相信他会有好姑娘爱上的。因为姑娘的无情，郜有泽难过了好长时间。路奇凡的父亲看三舅子为情所困，知道该怎么把小舅子从感情的失落情绪中挽救归来，借走乡串户给人家干木活的方便，竟然把一个农家女孩介绍给了小舅子。让人难以费解的是，郜有泽竟然跟那姑娘只见了一面就定了终身，到工作单位报到不久就回老家跟那姑娘结了婚。路奇凡想，这就是三舅跟他说的到啥时候不能主动的缘由吧？如果当初他不主动向那安徽女同学示爱，没有遭到安徽女同学的拒绝，也许就不会那么失落，不会那么轻易接受姐夫给他介绍的农村姑娘，他的婚姻生活就会是另一种状况。
　　不过，路奇凡还是觉得，舅父的嘱咐有点小题大作，他心里清楚，他与陈慧敏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别说他不能主动，就是陈慧敏主动跟他说愿意招他为上门女婿，为从家属工转为正式工铺路，路奇凡也得好好琢磨琢磨，因为天上不会掉馅饼。那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断定那样的好事不会落在自己身上，那么，对陈慧敏的言行，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三舅说的：东北姑娘都大方。路奇凡不会愚蠢到把东北姑娘的大方当成对他有意思的地步。
　　郜有泽来林场看路奇凡的第三天，有一中年人来林场找路奇凡。这人先到的林场办公室，办公室的人把那中年人带到路奇凡和陈慧敏的办公室。来人自我介绍他是S县广播站的，姓秦，来找路奇凡聊聊。路奇凡心里纳闷，自己并不认识这人，他怎么会专程从县城赶到林场找他聊天？莫非这人是三舅的朋友？那该称呼这人为秦老师还是舅舅？路奇凡给来人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说：“秦老师，你喝水。”来人说不渴，冒昧来访，不耽误你们工作吧？陈慧敏说，没事，我们不忙。路奇凡问来人：“秦老师，你是我舅舅的朋友吧？”来人说：“你舅舅，你舅舅是谁？”路奇凡回答：“我舅舅是县林业局的郜有泽。”来人说：“我不认识你舅舅。你是奇怪我为什么来找你聊聊吧。是这样，我编过几篇你写的稿子，觉得你文笔不错，我们县广播站急需两名编辑，看看你乐意不乐意到我们那里，如果你本人乐意，我们再跟林场领导谈。”路奇凡明白了，却原来这是办《战报》引发的。他和陈慧敏编辑的《战报》，除了发到各造林点之外，还上报县林业局。路奇凡还把每份战报寄给县广播站一份，那段时间，接连好几天，县广播站发了好几条关于国营红旗实验林场的消息。连林场的周书记都说，是路奇凡让林场出了名。路奇凡也明白，眼前这位秦老师肯定是把他当成林场的正式职工了。如果知道他只是个临时工，走路风摆荷叶，绝对不会老大远地到这里找他来聊聊。路奇凡不想耽误人家的时间，说：“秦老师，你刚才看到了，我走路有问题。”秦老师说：“我注意到了，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吧？不过，这对当编辑影响不大。你能下去采访，就说明没啥问题。”路奇凡说：“可是，我不是林场正式工，我是从燕山灾区来这里的，是临时工。”秦老师显然有点失望：“是这样啊，那就有点难度，我们站没有能力为你解决正式编制，如果你能在林场解决编制问题，那调往县广播站工作就容易多了。”路奇凡说：“恐怕在林场解决正式编制也很难，因为我不是林场职工家属。”秦老师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来跟路奇凡握手：“你的情况，我回去跟领导汇报，不管怎样，欢迎你多给我们投稿。”路奇凡说：“那没问题，只要有合适的稿子，我一定先投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