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临时工和女正式工（4）

　　林场有两个食堂。一个正式职工食堂一个临时工食堂。路奇凡虽然是全场唯一一个坐办公室的临时工，但用餐还是要到临时工食堂。腊月里的一天中午，路奇凡从临时工食堂出来，看到不少正式职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属区走。临时工们议论，林场职工的福利就是好，分年货了。言语之中流露出嫉妒和羡慕。路奇凡不嫉妒也不羡慕，他明白，到啥时候，正式工和临时工的待遇都不会一样。回马厩旁的宿舍休息了十几分钟，回到办公室，却见办公桌上有一箱苹果两包点心一塑料桶油。他纳闷，这是谁把年货放在他办公桌上了？是陈慧敏？营林队新分到的两名女职工，赵晓玲被分配到物候组，陈慧敏分到了后勤组，跟路奇凡一个办公室办公，两人的办公桌挨着，面对面办公。有时候脚会碰到脚。陈慧敏怎么会把年货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陈慧敏来上班了，路奇凡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说敏姐，你怎么把年货放在我桌子上了？陈慧敏说，我的年货？那是你的，我那份拿回家了。路奇凡说，我怎么会有年货？我又不是正式职工。陈慧敏说，你不是正式职工，可你比正式职工给林场做的贡献大，你难道不应该分年货吗？路奇凡想，也许是管后勤的主任觉得他是全林场唯一一个坐办公室的临时工，给他的特殊照顾。这样一想，也就坦然了。跟陈慧敏说，我不自己做饭，这桶油用不着，你拿回家吧。陈慧敏说，我和我爹有两份年货，吃不了那么多的油，你还是拿到你舅舅家。路奇凡说，那也好，我舅家人口多。
　　第二天，林场放年假了，林场好多职工家在县城，后勤主任来找路奇凡，问路奇凡回不回县城，正好有车，路奇凡说我先不回去，等过年前两天再回。路奇凡是不想给舅母填麻烦，回舅父家还不如留在林场自在。后勤主任说，我给你留了一份年货，在我办公室放着呢，你要不回去，把苹果和点心留下，油我带给你舅。路奇凡心里就犯了嘀咕，心说怎么我这个临时工会有两份年货，比正式工的待遇还高？问后勤主任：贾叔，临时工也有年货？后勤主任也不隐瞒：“年货是用职工福利费买的，临时工不交工会费，哪来的年货，你那份，是我想办法挤出来的。”路奇凡也就明白了，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瓶苹果、两包点心和一桶油，分明就是陈慧敏的，她说那是场里分给他的，是怕他有失落感，怕他觉得低人一等，是不想让他大过年的心里别扭。这和赵晓玲说他没有资格跟新职工合影她偏偏站出来跟他合影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
　　那天晚上，路奇凡把油和两包点心送到了陈慧敏家。跟陈慧敏说他啥都知道了，谢谢敏姐，但他真的不需要她这样做。陈慧敏很是小心地问，奇凡，我是不是伤你自尊了？路奇凡便笑了，笑过之后，给陈慧敏讲了好多他的人生故事：初中毕业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文教局副局长给他出的那道一个面包该几个人吃该谁吃的选择题；他自己认为全村上千口子人他最适合当小学校的代课老师而大队书记却认为全村上千口子人谁都可以当小学校的代课老师唯独他不能；分家时老父亲要给他留下三间房将来侄子侄女们看他有财产好照顾他而一奶同胞的兄长却认为他这样的人成不了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那么好的房子有啥用……听得陈慧敏眼泪都流出来了。
　　就在那天晚上，陈慧敏跟路奇凡提出了一个关系到他将来生存与发展的问题：“那你想没想过成为林场的正式工？”路奇凡说没想过。陈慧敏说其实这是一条路。路奇凡说，就是我想，怎么能做得到呢？要转成林场正式职工，前提得是林场职工家属。还得是直系亲属。虽然我三舅在林业局上班，但我也不是他直系亲属啊。陈慧敏说：“成为林场职工直系亲属这事不难，高三原本就不是林场职工直系亲属，他本是农村人，他大伯是林场职工，两口子没儿没女，就把高三过继过来，你看，高三还不是照样转成了正式工？”路奇凡说，可我没有大伯在林场啊。我舅舅有儿有女，也不会过继我。再说，我比我三舅只小十几岁，就算他没儿没女，我也不会当他儿子吧？陈慧敏说：“你不给人当继子，但你可以给人当上门女婿呀。就我所知，神龙林场就有上门女婿转为正式职工的。”路奇凡就笑了，说：“敏姐，你可真敢想，大凡想招上门女婿的人家，都是要上门女婿顶门立户的，像我这样的，走路都走不稳，谁会招我当上门女婿？除非这家的闺女是个傻子，嫁不出去。要真有个傻姑娘要上门女婿找到我，我也不会乐意呀？我总不能因为要转成正式工跟一个不懂得交流的人过一辈子吧？”陈慧敏说：“瞧你说的，你怎么会把人生想得这么悲观？你看我，我爹头上还有个坏分子帽子呢，我不照样该怎么活就这怎么活？”谈话到这里，路奇凡就冒出个非常奇怪的想法：莫非陈慧敏跟他说这番话有目的？
　　这一年，红旗林场转成正式职工的有六个女青年，有的分到林场小学当老师，有的分到森保组搞科研，有的分到后勤卖饭票，都是相对轻松的岗位，陈慧敏却分到了一年中大多野外作业的营林队。只因为陈慧敏的父亲是老大学毕业生，心直口快，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成了“黑五类”中的一份子，虽然粉碎了“四人帮”，但陈慧敏父亲头上的帽子还没摘，陈慧敏是以“可教育好子女”由家属工转为正式职工的，因为受父亲的牵连，分配工作岗位也就只能无条件的服从组织安排。也许是营林队女同志少的缘故，陈慧敏才得以坐了办公室。路奇凡知道，陈慧敏姐妹俩，没兄没弟，为了照顾爹娘，想到了自己搞对象，要找一个倒插门的？可哪个条件不错的小伙子乐意倒插门？但如果那个男人是因为倒插门而成了林场的家属继而转成林场的正式职工？是不是就会感激她，是不是就会对她百分之百地付出，是不是就会更比一般女婿孝顺她的父母？可陈慧敏是有文化有追求的人，肯定不乐意找一个平平常常的农村男孩子当上门女婿，路奇凡虽然腿脚不利索，但挺有文化，两人还挺说得来，把路奇凡当作了上门女婿的人选？真要是那样，可是路奇凡修来的福分，且不说陈慧敏是全林场最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往后的生活，也可以说是没有了后顾之忧，工作之余，可以发展自己的爱好，重新接续当一名华罗庚式数学家的梦想，或者写小说，让更多的人通过看自己的书得到愉悦……路奇凡在心底对自己大喝一声：路奇凡，你想哪去了？人家陈慧敏无非是给你指条改变命运的路子，你倒想入非非起来。难道忘了离开家乡前老娘对你的嘱咐，千万不要跟哪个大姑娘打连连吗？路奇凡惊醒了，跟陈慧敏说：“恐怕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陈慧敏说：“你也别把这事想得有多难，机会总是有的，关键看你想不想。”路奇凡就跟陈慧敏开了个玩笑：“那就拜托敏姐给我注意着，哪个绝户头要找个养子或者谁家的傻闺女要招上门女婿，你帮着推销推销我。”
　　陈慧敏就有点不高兴，说：“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倒开玩笑。”路奇凡说：“敏姐，我真的没有开玩笑。你想啊，就我这条件，思维正常的人谁会找我这样的女婿？”陈慧敏看了看路奇凡，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思维不正常？”这话让路奇凡犯了琢磨：陈慧敏是说她给他出这样的主意是因为思维不正常，还是她自己有把路奇凡招为上门女婿的想法？
　　那天，陈慧敏送路奇凡出小院，告别时跟路奇凡说：“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考虑，真的是一条道呢。”
　　那夜，路奇凡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得跟他同宿舍的两个年轻木匠也没睡好，路奇凡听到高个子木匠跟矮个子木匠说：“这家伙，想女人了！”
　　S县一年有两个造林的季节：春季和秋季。
　　刘家营那地方，春季也植树。在路奇凡的感知中，老家那地方植树，就是在地上挖个坑，把树苗放进坑里，培土，浇水……看过东北S县春季造林场面，完全颠覆了路奇凡对植树的概念。几百上千亩的土地里只有一辆拖拉机拉着一辆造林机，挖沟、插树苗、培土……一条龙，而造林场地上，除了拖拉机驾驶员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瞭望员，地面上还有一个指挥员，再有就是几个从造林场地周边农村找的拿铁锹的农民工，他们的任务只是给哪些造林机插的不够深的树苗培土。一台拖拉机，十来个人，半天时间，就能把几百上千亩的荒地上插满树苗。路奇凡也就明白了，从S县城到林场的路上，那大片大片的森林是怎么来的。当然，机械造林也是近几年的事情，听老职工说，创业之初，也是用铁锹挖坑，那年代的林业职工还是挺艰苦的。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到了秋季，看万山红遍，层林尽然，永续利用的生态环境，那是一代一代林业工人奋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