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临时工与女正式工（3）

　　十月中旬的一天，郜有泽来林场看望外甥，也带来了一件军大衣。见路奇凡身上穿着一件军大衣，问外甥这大衣是从哪来的，路奇凡告诉舅父，说这大衣是一个姑娘送的，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姑娘叫啥名字。郜有泽就想起了带着外甥离开刘家营来东北前姐姐当着他当面嘱咐外甥的那番话：到了东北，千万别跟哪个大姑娘打连连。这才来东北几天，就有大姑娘给外甥送大衣了！谁家的闺女，为什么要送大衣给奇凡？郜有泽想不明白，把从县城带来的大衣留下，嘱咐外甥把姑娘送的军大衣还给人家。
　　路奇凡不得不留意那好心的姑娘。他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姑娘住在哪，总不能到居住区挨家挨户地打听吧？直到路奇凡结束了在林场基建工地上打更的差事，才有了跟那姑娘打照面的机会。
　　十月里响惊雷，“四人帮”倒台了，林场职工都写文章批评“四人帮”，这样的活动原本轮不到路奇凡这样的临时工，偏偏路奇凡有话要说，也写了一篇稿子贴在了林场的宣传橱窗里。恰好，林场新来了一个姓周的书记，吃过早饭上班前在院子里遛弯，走到宣传橱窗前看职工们贴在上面的批判“四人帮”的稿子，看到了路奇凡写的那篇，觉得写这篇稿子的人文笔不错。林场办公室要找一个会写材料的人，国营红旗实验林场职工好几百，连同家属几千人，竟然没有一个能胜任的。周书记找到了林场团支部书记，问路奇凡是哪个队的。团支部书记邵占林想了半天，才想起在基建工地上打更的那个腿脚有毛病人好像姓路，是县林业局郜干事的亲戚。上班后，周书记亲自把电话到到了县林业局，找到郜有泽，问郜有泽他外甥来林场前在老家干啥，郜有泽说外甥在老家当政治夜校老师兼通讯报道员，在报纸上发过稿子，只是因为地震，人们忙于抗震救灾，没工夫上夜校了，为糊口，带他来东北，还请周书记多加关照。周书记就把林场办公室想找一个会写材料的人的想法跟郜有泽说了，郜有泽说可我外甥只是个临时工，吃的是农业粮，让他坐办公室，会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周书记说听郜干事这意思，是怕有人说你利用手中的权利给亲戚谋私利？有啥事我顶着。就这样，路奇凡成了国营红旗实验林场唯一一个坐办公室的临时工。
　　路奇凡的工作性质虽然是给林场的书记场长写大会小会上的讲话材料，类似于他的老师韩步安在刘家营公社的角色，但却是在营林队的办公室办公，没有大材料写时，帮着营林队工程师绘制、填写些表格、计算个数字啥的。路奇凡占的那间办公室很大，有四五十平米，四周摆着长条木椅。营林队的工作大多是在林地里，如果不是全队人员集中开会，平常情况下办公室里只有路奇凡一人办公。
　　冬天，办公室生扫地风的火炉，不烧煤，烧木柴。十几名家属工在院子里干杂活，冷的受不了时，他们就会进路奇凡的办公室烤火。那个送路奇凡军大衣的姑娘第一次来烤火，看到路奇凡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本他从老家带过来的《高等数学》，拿起来翻了翻，问路奇凡：“这是你看的？”路奇凡说是。她说，你能看懂这么深奥的东西，我真佩服你！路奇凡说谢谢。路奇凡是第一次听人说佩服他。路奇凡说那军大衣我用不着了，放在宿舍里，明天我拿来还给你。姑娘说，不用，你用来夜间压脚。路奇凡还想说点啥，有人喊：“干活了！”姑娘就出去了。三天后路奇凡知道了姑娘叫什么名字。那天有点冷，几个家属工到路奇凡办公室烤火，都是男的，跟路奇凡岁数相仿，但也有一个看上去年龄较大。一个后生跟那年龄较大的人叫高三，说高三你比人家陈慧敏大那么多，怎么还管人家叫大姐？高三回答，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管那么漂亮的姑娘叫声大姐有啥亏吃？当面我管她叫大姐，背地里管她叫老婆！几个小青年就笑。那个给路奇凡军大衣的姑娘也进屋烤火，问小青年笑啥？小青年说高三说当面管你叫大姐，背地里管你叫老婆。路奇凡这才知道高三和那几个小青年刚才议论的人就是给他大衣的姑娘。路奇凡以为她会很生气，会骂高三，哪知道姑娘一点也没有生气，说，高三那德行，他说我是他老婆我还就真成他老婆不成？高三不服气，陈慧敏，你是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我吃不到天鹅肉，还不行我想啊？路奇凡就记住了那姑娘姓啥叫啥。
　　林场每年都有一批正式职工的子女或者配偶转为正式职工。陈慧敏是在1977年元旦之后随同一批年轻人转为林场正式职工的。那天，营林队的新老职工集中到大办公室开联欢会。路奇凡有点尴尬。他在这间办公室办公，却又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便走了出去。可天实在是冷，在走廊里待了一会就受不了了，想着到啥地方躲一躲，林场的团支部书记也是营林队的职工邵占林来叫他：“奇凡，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多冷啊，快回屋。”路奇凡说，你们开会，我不好在里面。邵占林说：“又不是啥保密的会议，你为啥不能在里面？”硬把路奇凡拉回了办公室，环顾全场，只有陈慧敏身边还有一个位子，路奇凡就走过去坐在了陈慧敏身边。陈慧敏低声说：“你也太自觉了！”路奇凡说：“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营林队的队长开场白后，新转正的职工自我介绍。轮到陈慧敏，起身站起来，但上衣却被路奇凡的屁股压住了，路奇凡便挺不好意思，先于陈慧敏站起来，陈慧敏后站起来，两人并排站着，新转正的职工高三说话了：“路奇凡，你不用介绍自己，你还不是正式职工呢。”路奇凡很尴尬，想跟大伙解释他为什么要站起来，却他担心说了自己压住了陈慧敏的衣服，他不站起来陈慧敏就站不起来，高三会说出更难听的话，便什么也没说，坐了下去。哪知道陈慧敏却给为他做了解释：“刚才高三说，路奇凡不用介绍自己。我觉得最应该介绍的就是他。新转正的职工中有的来自外场，不认识路奇凡，所以，在介绍我之前我给大家介绍介绍他。来自燕山地震灾区，初中毕业，看得懂大学数学，目前在咱们场负责给领导写材料。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高三说的没错，路奇凡现在只是个临时工，没有资格在这里介绍自己。我的话完了。”然后，陈慧敏坐了下来。高三说，陈大美女，你好没介绍自己呢！陈慧敏说，“你不是告诉大家了吗？我叫陈慧敏！”
　　路奇凡从心里感谢陈慧敏，但更尴尬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联欢会结束，团支部书记邵占林提议，新转正的职工照个合影。分配到营林队的新职工有四男两女，加上老职工团支部书记邵占林，站了一排，负责照相的是场宣传干事，举起相机时邵占林说等一会，宣传干事没按快门。邵占林走出队列，走到路奇凡跟前，拉着路奇凡跟他们一起合影。路奇凡就站在了一个新职工身边，宣传干事重新举起了相机，又有人喊停，是新转正的女职工赵晓玲，她站在陈慧敏左侧，跨前一步，冲着路奇凡说：“我们正式职工合影，你掺和进来不好吧？”给路奇凡弄了个大红脸，仿佛办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赶紧走出队列，站在一边。邵占林也不好再坚持让路奇凡一起合影。
　　宣传干事给营林队新职工合了影，拿着相机要走，却被陈慧敏叫住了，宣传干事扭过头问陈慧敏有啥事，陈慧敏竟然走到路奇凡身边，跟宣传干事说：“给我俩照张合影。”路奇凡知道，陈慧敏这样做，是为了帮他找回刚才被赵晓玲奚落丢的面子，想推辞，可又怕推辞了反倒让陈慧敏难堪，便配合陈慧敏，宣传干事给俩人照了合影后，邵占林又跟路奇凡照了合影。站在一边的赵晓玲撇了一下嘴，说：“不就是因为他舅舅在县林业局上班吗？有啥了不起！”
　　陈慧敏后来跟路奇凡说，别跟赵晓玲那样的人一般见识。路奇凡跟陈慧敏说，我根本就没有把赵晓玲的奚落当回事。路奇凡这话是出自真心。他之所以对赵晓玲对他的奚落不那么在意，是因为他挺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只是个临时工，而且是腿脚不利索的临时工，能够坐办公室干点抄抄写写的活，是因为有三舅的面子照着。他得吸取先前在老家丢掉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大队通讯报道员差事的教训，那时候他以为我挺有能耐，能当上“村级记者”是因为自己在杂志上发过稿子。别人没这本事。丢了差事，才知道，你本事再大，人家不用你，你的本事也一点用也没有。他没来林场之前，场长、书记照样讲话讲得好。这个世界，没有谁地球都能转，还有，他二十岁的人生，听到的难听的话，比赵晓玲的话刻薄得多了。所以，他不在乎赵晓玲的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