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22-07-25 16:15:59 字数:6114
这是哪?王英苏醒过来听到的尽是些叽里呱啦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疑惑起来。莫非是……他又不由自主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终于听到一句话,一句生硬的汉语,仅仅三个字-—你醒了!他听起了倒觉得顺耳舒畅亲切,打消了疑虑,但他自己又总觉得不对劲。阵地上哪有这么舒坦,而自己明明是躺在战壕里睡着了,咋会躺在这么平展的“沙发”上?莫非是自己犯了“夜游症”走进边民家中?他努力了几次,都是徒劳,双眼怎么也见不到光芒,身子僵直得要死,别说座起来下床走走,就是翻个身也难以做到,况且还会带来剧烈的疼痛。
也许是自己的努力被旁边人的所发现,王英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被人握着,软绵绵的,尽是温暖体贴。“你昏迷了七天七夜。”天哪?甜甜的少女之音飘进他的耳道,弹奏着他的耳鼓,奏出动听的音符,“身上缠满了绷带、纱布,吃喝拉撒睡都由我照顾。”女子说话时似乎是贴在他脸上,他感到女子轻微的鼻息声和吹在脸上的气流。
年纪轻轻何必说谎?自己明明是打了个瞌睡,顶不足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到她口里咋就成了七天七夜?等能下床走路,非得找来战友与她理论理论不可。即使瞌睡期间,自己仍在阵地坚持战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终因寡不敌众,几只猴子精敌人窜上阵地跳进战壕。小刘不愧为勇士,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这小子毫无畏惧,一个顺手牵羊,被抓的敌人立马嘴啃泥。王英还没转过神来,只听“咔嚓”、“哎呀”两声,敌人的头来了个360度大旋转。奶奶的,两腿一蹬,白眼珠子一翻,告别了人间。
柿子单捡软的捏,小鬼子也是如此。王英脸上的笑容还没消失,两个呲着牙、瞪着眼的敌人冲了过来,看样子非把他吃了不可。他想站起来,没想到身子骨竟是如此的不架势,人还未离地,身子疼得散了架,犹如地上的一滩烂泥。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发烧了,姐!”王英正云里雾里与战友们讨论防御时,一对姐妹的争论打断了他。
“赶快送医院!”
“不,咱可是从医院偷来的,万一叫他们知道了,咱不就完了!”
“救命要紧,这可是第三天了!再烧两天可就没命了!”
“再等等吧,我上山采药,你医院里那个俘虏兵不是半死不活?”
“不,不,我不是俘虏!”王英竭尽全力,两手胡乱抓挠,意图用声音否认对方的谈话,“这是中国!”
“是不是俘虏,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你能不能活下来!”妹妹板起面孔来,“是条男子汉,就要硬起来!”
“光棍不吃眼前亏,”王英暗自嘀咕,“好难不跟女斗,更何况妹妹说的并非没有一点道理,看不出她们对自己有恶意。别管她葫芦里卖啥药,养好身体再做打算。”想到如此,他闭上了双眼,进入安静的梦香。
这是个三口之家,母亲和两个女儿,与我国少数民族同属一支,原本生活在两国边境线上的属于我国一侧的寨上。清朝嘉庆年间,为躲避战火与几个邻居逃到异国他乡的原始森林,到她这辈,已传到十辈,只剩她们三人。老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讲述着三口之家的传奇。原本与世隔绝,黄毛子到来,引起共愤,杀死两名黄毛子,寨子遭到血洗,大大小小几十口倒在血泊中。那知时间不长,日本人、美国佬接憧而至,战火再度燃起。你是知道的,唉,摁下葫芦瓢起来,亲兄弟你争我夺闹纠纷。政府责令我们娘三守阵地。
母亲和蔼可亲,说起话来不急不慌,也许是多年的磨难消磨的缘故,即使说道寨子里几十位亲人被杀,她也是娓娓道来,你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悲伤和愤怒。这又使王英产生一丝恐惧,母亲颇有城府,不知她葫芦里装的啥药,说不准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成了刀下鬼。身体即将恢复如常,王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安静,思绪万千。娘三个为躲避官兵的搜查,曾三番五次转移自己,大女儿险些丢了性命。要不是她娘三的呵护,自己恐怕早已成为战俘营的一员。
王英坐起来,伸伸胳膊,双手握拳、伸直拿东西已恢复常态,左腿能够打弯,右腿仍然麻木没劲,看来还要养他几日,唯一遗憾的是自己的右眼球没有保着。他想起家,想起一同出生入死战友,还有他儿时的伙伴。他打了个寒噤,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要是他们问起自己,又该如何回答;不知道海誓山盟的女朋友是否嫌弃他,战友们是否取笑他,父老乡亲们会不会背后指指点点……他不敢想下去,抱头抽泣。
王英身体已完全康复,心情反而愈加骚动不安,时常六神无主。他说不清缘由,道不出原因。母女三人见状,只是笑笑而已,母亲安慰道:“也许是天气炎热高温的缘故,年轻时自己的男人也曾这样过。”
那是一个雨后的高温闷热天,王英心神难定,谁能理解自己回国的心情。屋内,确切地是个改造的简易防空洞,来回踱着碎步,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彰显浮躁。他几次盘算如何回国与战友相聚血战沙场,与亲人团聚,与女朋友拜堂成亲。他更知道母女三人绝非等闲之辈,一个个爬山攀崖如履平地,手枪、步枪、机关枪,双手使枪,弹无虚发;看那眼色,六只眼轮流坐庄,即使上厕所,母亲也盯梢在门口,盯得你毛骨悚然。更何况王英地形不熟方向不识,地雷无处不在,一不小心与它就接吻,轻则半条腿,重则跟着上西天。保存有生力量,伺机消灭敌人。团政委讲过的话,肯定错不了。自己得忍且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古老话,有它的道理。骚动的他时常安慰自己。
“哥,闷得慌,就出去溜溜!”妹妹甜软软的声音,人不到声音先到。别看她人小鬼心眼子可不少,按老家的话说,好心眼子孬心眼子都长齐了。照顾自己最细心的是她,扮鬼脸逗自己开心的是她,吹胡子瞪眼吓唬自己的也是她。他摸不透她,平时不许迈出屋门半步的她又在打啥主意。王英生怕自己露出回国的打算,故作镇静:“还是不出去好,省得落个侦察地形、准备逃跑的嫌疑。”
“借给你是十个胆,谅你也不敢!”妹妹莞尔一笑,晃晃手中的六五式半自动步枪,“本姑娘可称得上百步穿杨!”
王英唯唯诺诺、亦步亦趋、磨磨蹭蹭,五分钟没走出屋门。妹妹伸手一拽,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妹妹捂着小腹弯着腰,“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满脸一朵牡丹花。
王英抬头凝视,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妹子整个人儿靓丽了许多,先前的军装换成了连衣裙,圆领开口底,两个红点上蹿下跳,似露非露。人长得虽不丰满,但紧身连衣裙下身子仍然凹凸有致。荒山野林,能见到如此漂亮美丽的姑娘,也算大饱眼福了。他不由自主地朝她竖起大拇指。
他被她拉出了屋门。“哇,哇,哇”他张口、屏气,连吸三口长气,新鲜而又清冽。几个月来这是第一次,他双手高举过头,抬头挺胸,饱览大自然的赏赐。举目仰望,蓝天白云,山脉连绵,林森茂密,科斯特地貌,洞洞通融,瑰丽魔影,忽隐忽现,暗藏杀机,战事不断。山道弯弯,伸向远方,变化无穷,不知尽头。
“前面就是阵地工事,切不可随意走动,我去去就回。”妹妹说起话来,恰似一串银铃奏出的乐声,“我可有一对千里眼、顺风耳,小聪明耍不得嗷。”王英顺口答曰:“晓的,晓的。”
妹妹渐离渐远,身影消失。他旋转一周,不知东西南北。“噗通”一声,王英双膝触地感慨万千。心中故土事,如今挂心头;难忘战友情,何时相聚首;昔日拼死杀,今日落异乡。跪地面朝北,叩首拜祖宗;躯体处异地,灵魂归故里。
“救命啊,救命啊!”妹妹焦灼的呼救声由远而近。循声而去,右转钻进枝繁叶茂的小树林,不到二百米。王英立在地上,呆若木鸡,嘴里鼓鼓囊囊,任由他调动各方积极因素,“O”型口型终究没有改变,眼珠子少有的饱满,似乎要挣脱眼眶的约束。正前方六十米处雨后形成的小瀑布里,妹妹背对着他蹲在青石板上喊救命,光洁白净柔滑,线条优美。他想起了大卫的雕塑作品维纳斯。
简直是天雷勾地火,王英心中有股难以言状的烈火腾然升起,通体发热,口干舌燥,似有千军万马奔腾突兀。他两眼猛地一闭,眨眼的刹那间,未婚妻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颈脖,附在耳边低语:“俺可整个身子都给你了。”
他晃动着未婚妻的纤腰:“我可没见庐山真面目。”
未婚妻的热唇抵上他的嘴巴:“打仗回来让你看个够。”
“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
“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人伸出右手食指勾在一起,“一百年不许变!”
“嘌,嘌”两个清脆的耳光打在王英的左右脸上,从未有过的清脆,犹如嘎嘎嘣嘣的票子甩响声。他以为母亲以为自己偷窥她小女儿洗澡而掴他,他前后左右转了360度,除去哗哗啦啦的树叶,别无它物。他打了一个激灵,部队开赴前线之时,未婚妻惜惜离别时的叮嘱声不绝于耳:“小心毒蛇咬着!”他恍然大悟,又给自己补了两记耳光:“邪念差点坏了大事。”
第二天晚上,皎月如花,两个女儿把王英安坐在母亲对面。母亲正襟危坐,两眼盯着他,满脸地严肃,姐妹俩同样盯着他,不错眼珠。他感到大祸临头,空气凝固般停止运动,或许是母女三人要将自己正法。他屏着呼吸,闭上双眼,一副刑前闭目养神的样子。
“小伙子,家里有媳妇没?”沉默了足有十分钟,母亲面带微笑,劈头一句。
王英颇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莫非想招上门女婿?去你的吧,俺不伺候!”他不想刺激母亲,顺着话茬答道:“有了!”
“和我两个女儿相比,谁好看?”
“都好看,家中的媳妇更适合俺。”
四双眼凝视一个点,空气再次凝固,银针掉在地上都会听得嘎嘣响。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孩子们,掂起筷来,吃顿团圆饭!”
月光下仍能听到零星枪炮声。妹妹在前,王英在后,两人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间羊肠小道里,悄无声息。不知翻过多少山,不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不知绕过多少雷区,直到晨星稀落,妹妹才折过身来:“哥哥,爬上山坡就是你的国家!”
“你家的……”王英话刚出口,妹妹扑到他怀里,双手勒着他的腰,她像是想勒死他似地一阵紧似一阵,咄咄逼人:“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
“……”王英不知如何回答她,张了几次嘴,没说出半个字。
“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坏女人!是妈妈想留下你。”
“我知道,我知道!”王英不想伤她的心,是她救了自己。他更知道眼前的女人对他灼热的爱,倘若不是两国战事,说不定他会接受她的爱,便连声说道。
“我们还会见面吗?”她抬着头问他。
“会的,会的!”他两手捧着她的头,认真地答道。
爬过山坡,伏在草丛里,王英油然升起一股喜悦,他听到了熟悉的语言,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他喜形于色,忽地站起,高举双手,高呼一声:“我回来了!”
“谁?”不同方向传来了同一个问声,还未等王英回答,又是同一个声音冲向他,“不许动,举起手来!”不过这次用的是生硬的敌国语言。随即,一个报告打给上级:“报告首长,我班抓了一个俘虏!”
原来是自己人把他当成了敌人。他猛一愣,稍一迟疑,拍打两下脑袋,有这身皮披着,也难怪战友们把自己当成敌人。这也难怪异国他乡的母女三人,倘若不是这身皮做伪装,他又如何轻易地度过敌人一道道关卡顺利回到祖国?
王英解开衣扣还未脱,两个战友就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捆绑了个结实,并把他双眼罩了个漆黑一团。不容他分辩,这两个战友就与随后赶到的其他几位战友一同将他押下阵地,押上军车。
“有理,去了后指说!”
王英坐在后指一个防空洞里接受审查,两个政治保卫干事轮流审查他。一个细高挑,戴着副宽边高度眼镜,坐在王英对面,富有耐心。从爷爷奶奶、姥爷姥娘,到兄弟姐妹,从叔叔大爷、姑姑姑夫,到舅父舅母、姨母姨夫,刨根问底,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从古到今,从中到外,侃侃而谈。王英先交代后倾听,不住地点头称是,虚心接受批评教育,有责改则,无则加勉。细高挑可谓学富五车,三十多个日夜里,除反复强调王英如实交代在敌国情况外,从不重复教育内容。王英暗自赞叹他知识渊博,却被他消磨得急火攻心;最后,不得不书写血书,请战到一线阵地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另一个魁梧高大,王英站在他跟前矮了半截,一身虎气凛然,再加上满脸胡子拉碴不擅言笑,每次出现,都叫王英感到鸡皮疙瘩皱起,倒抽一身冷汗。两人的配搭,或许是一张一弛吧。正是火性子的“大胡子”提前结束了组织对他的审查,王英感激万分,事后送了他两瓶酒。
踏进营房大门,王英并没感到营房多大变化,只不过是大道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鲜红的标语,充满了凯旋而归的吉祥喜庆气氛。令他瞠目结舌的是,为数不少的战友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竟有个别人躲到路边指着自己嘀咕,他走上一步,瞬间散去跑向四面八方。莫非是他们把自己当作俘虏了?他先前听了会大发雷霆,还会瞪着双眼连续吼道,“我不是俘虏,我不是俘虏”。甚至红布似的脸与人争论不休,有几次差点动了拳脚。审查他的细高挑干事临别时叮嘱他:“有些事越抹越黑,争辩往往徒劳,不如拿出实际行动。组织已经下了结论,你是清白的。”他热泪盈眶,要的就是这句话,哽咽着举起右手向细高挑干事行了个军礼:“请首长放心,保证做到!”
“王英,指导员找你谈话!”原来一口一个王班长的通信员小张竟然也直呼其名。他瞧了瞧小张,小张不以为然,扮了个鬼脸,哼着“我的心情好像一把火”,昂头挺胸走出寝室。
新来的指导员姓尚,是刚过实习期的军校大学毕业生,也是王英的同县老乡,英俊潇洒,说话婉转圆满。上来先是自我介绍一番,尔后面带微笑切入主体。
“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我作为老乡希望你趁退伍复员之前回家探亲定婚。”参战战友们大多已回家探亲,王英也并非不想回去,但他想不出请假回家的理由,更害怕亲朋好友们无休止的问这问那,他不知如何面对。
“假已经请好了!”指导员好像钻到他肚里的蛔虫,“明天就算假期,这是领导对你的关怀。王英同志,你要正确面对,不要逃避问题。”
“既然连首长已经安排,我服从就是了。”王英答道。
他是第三天傍晚坐汽车到村口的,村口两边大树上贴着硕大的大红喜字,他问迎接他的奶奶谁家的孩子要结婚。奶奶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拉到一个屋角旁。王英感觉有些奇妙,打仗时对自己牵肠挂肚的奶奶今个感到陌生许多,竟不把自己让回家,反而拐弯抹角把他劝到姑姑家。
也许姑姑不知缘故,王英问她知道村里谁家有喜事不。姑姑笑开了眼:“当兵当成傻子了?你弟弟二蛋明个结婚。”
“谁家的姑娘?”
“曹庄老曹家二姑娘。”
“老曹家二姑娘?”
奶奶瞪了姑姑两眼:“就你多嘴!”姑姑闭上了嘴。奶奶拉他进了偏房,“小子,都怨你玩失踪。县长送来烈士证书,说你牺牲在前线。曹家认理,那还了得,也不知道他家是听谁说,政府照顾一个招工指标。那还了得,曹家二姑娘抢过烈士证书抱到怀里嚎啕大哭,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哭你狠心没拜天地就把她一个人儿扔到世间,自个儿清醒去了;哭她命苦,没进洞房就得守寡一生;哭得身旁人挤眼抹泪,可怜她命如纸薄。奶奶使尽全身解数,把她劝着。她哭是不哭了,但她说啥也不走,她说她要给你守牌位。她爹跟在后头帮腔,两个孩子订了婚就是夫妻,守牌位也是该的。”
“唉,谁也没想到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看上的是招工指标。两家为此闹得不愉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僵持不下,眼看着招工指标要作废。到底是大队书记鬼点子多,你二弟上班,老曹家二女儿与你二弟结双成对,两家一拍即合。这不,两人刚办喜事没十天。”
“奶奶是前天知道的,唉。”她老人家长叹一声,“咱家净出幺蛾子。英儿,你是长子,吃亏沾光,你都得包含。”
王英心里琢磨着:“奶奶,媳妇都归二弟了,还能怨到哪去?”他不精心地点点头,“孙儿听您的安排。”
“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奶奶拍着他的额头唉声叹气,“走了心净!”
“为什么?为什么?”王英晃着奶奶的肩膀哭叫着问。
奶奶的嘴哆嗦半天,没有言语,深陷的眼眶里噙满了泪花,硬是塞给他一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