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22-07-14 09:55:07 字数:5306
边境小城,四面环山,常驻人口不过万人,不抵内地一个重点中心镇,但城市建设规划已初露端倪。冯兰手指城西北,隆隆炮声传来,用不了半年高山就会夷为平地,旧貌变新颜,万丈高楼平地起。冯兰满脸喜悦自豪,连接省城的高速公路即将延伸到当年战场,到时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领略到战场旖旎风光。
李励啧啧称赞,感叹勤劳聪慧的边疆各族人民的不懈追求。冯兰话题一转:“离不开内地的鼎力相助、无私支援。要不是你们十年轮战,守边戊国,固我边疆,哪有和平的发展环境?”
“姑姑,城东北角好不热闹。”站在二楼阳台的收复高声叫道,“击鼓鸣笛,唱歌跳舞,还有大舞台嘞!”
“看我这记性,”冯兰拍拍额头,“差点忘了,王英前天就下了请柬,今天颐养天年举行奠基仪式。”
王英?李励没见过,坊间传言中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是他?在自己的印象中,战友间他是个颇受争议的传奇人物,英雄与熊包、烈士与叛徒、安置与辞职、贪婪与慷慨……几乎所有相互矛盾的字眼都与他密切相关。他比李励早两年入伍,早两年参战,却在同一个连队服役,只不过是李励下连队时,王英已退伍回家。
王英是个棱角分明坚毅刚强的人,从他的长相中就不难悟出。李励曾从团图书馆下架的一份废旧报纸中发现一篇长篇通讯,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赫然醒目:戍边英雄,浩气长存。副标题是:某部五连九班班长王英深入出击敌阵地纪实。王英率领十名突击队员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把生命置之度外,怀着满腔热血,忽而蹬悬崖攀峭壁冲向山顶,忽而从天而降一泻千米扑向山坳,犹如插向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一连攻克敌人三个落差几百米的高地。第三个高地,姑且称之为高地罢,其实只不过是个海拔不过二百多米的小土包,大小不过三百个平方米,三条纵横交错的战壕交汇在顶部偏西一块岩石旁,这是敌人一个排的防御阵地。王英他们登上高地,高地已变成了一片焦土,硝烟还未散尽,动物的焦糊味与植物的噼里啪啦声混杂一起,弥漫在上空。十几具残缺不全已开始腐烂的尸体躺在战壕里,横七竖八、血肉模糊,增添了高地上的恐怖气氛。
或许是突击太快的缘故,也或许是敌人实施的伎俩,王英已顾不得琢磨。乖乖,他爬进瞭望哨,四周巡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不知多少敌人爬向山头,难道自己被敌人包了饺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娘的什么花花肠子,既然老子赶来就有两把刷子。“弟兄们,分散进入掩体,各就各位,先叫他们品尝品尝咱大炮的风味。”说着,王英抓起报话机,吼开嗓子,“虎头,虎头,老鼠上坡,猴子进洞,急下冰雹,急下冰雹!”
“注意隐蔽,防止自伤!”连首长话音还未落地,王英的“请首长放心”还未出口,我军的炮火倾泻而来,迫击炮、榴弹炮、火箭炮,铺天盖地,遍地开花,幸而敌人修的掩体牢固隐蔽,不然话,早已被炸飞了天。树木、尘土,携裹着血迹、哀嚎、碎石烂布,尘嚣之上,天地在隆隆炮声中霎时混沌一体。
半个小时过去,炮声嘎止。王英探出头,阵地前方不远处地弹坑紧密相连,隐隐约约看到敌人丢弃的尸体。他竖起大拇指,刚要张口,观察哨上的许荣跑过来,眼泪汪汪:“班长,副班长挂彩了。”
“副班长挂彩了,严重不?快背下阵地。”王英急不可待,抓着许荣问。
许荣是个娃娃兵,面对王英的举动,他不知所措,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支支吾吾起来:“副班长说‘轻伤不下火线’,他说皮毛之伤,不妨大碍。”
“你小子结结巴巴,半天放不出个咸屁,副班长竟究那受伤了?”王英瞪着牛眼,满脸涨成红布。许荣入伍下班参战小半年,这是他第一次见班长发这么大脾气,他险些吓尿了裤子。
“卧倒”两字还没说全,王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旋即感到地动山摇,天崩地裂,自己失去了知觉。朦胧中像是躺在蒸笼里,他醒过来,两眼皱巴巴的难受,朦胧中感觉身上压着千斤重担。伸伸胳膊、蹬蹬腿,一个也不少,哪个也不听使唤,随之而来的是楸心撕肺般地疼痛。王英牙一咬,睁开黏连一起的眼皮,俺的个娘!许荣整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瘪跟着头,两条胳膊搭在身上,软绵绵的。王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转了半个身。许荣“咕噜”一声,整个人儿滚到身旁猫耳洞口。“啊”地一声,王英的眼球似乎冲出眼窝,牙齿搓动的摩擦声格外刺耳,他竟坐了起来,坐在满是泥泞的战壕里,任由他如何呼喊,许荣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懒得眨一眨。王英故作生气,拍了拍许荣的后背,五指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他扒下许荣的上衣,后背上有个大拇指盖大小的窟窿眼,殷红的血从里面冒出。他小子光荣了,连爹娘都没有,老天不公。王英对着许荣的遗体,“啪”一个标椎的军礼。随后,双手捏成拳头,血债要用血来偿!
敌人有可能作垂死挣扎,再次向高地发起攻击。连长报话机里叮咛,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严密观察敌人动向。王英背靠战壕侧壁,抹一把脸上的泥水,从怀里掏出指南针递给身边的同年兵孙宇:“这是俺观察绘制的地形图,你老伙计,鬼点子多,相信你不辱使命,定会交给连长!”
“保证完成任务!”孙宇调整调整头盔,右手五指并拢置于太阳穴,“请班长放心,人在地图在,是与地图共存!”
夜幕降临,几番进攻未果的敌人或许身心已经疲倦,也或许是进攻前夕的休整,阵地上出现了少有的平静。静得出奇,静得使人大难来临。即使平时“嗡嗡”乱飞的蚊子也悄无声息,无影无踪,唯独热浪袭人。人蹲在战壕里、猫耳洞内,似是装在笼屉里被蒸烤,浑身只剩一条短裤,仍是大汗淋漓。饥饿,尤其是干渴侵袭心头,几名战友东拼西凑,捡拾了多半桶敌军丢弃的压缩饼干和十六罐水果、猪肉罐头,再就是他们各自带的军用水壶,摇摇,所剩无几。两名战友以身殉国,一名战友重伤,具有战斗力的也就六人,敌人怎肯罢休?
王英抬起手腕,定睛细看,时针、分针、秒针已在“8”上聚首,他把战友招呼到身边。六条汉子席地而坐,打手结掌,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宁死不投降!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爹娘,六双手握在一起,坚决完成阻敌一昼夜的战斗任务!
谢天谢地,王英和他的战友们轮流睡了个囫囵觉。王英醒来,天已拂晓,刚要庆幸迎来胜利的曙光。身旁的新兵宗涛打了个哈欠,尔后,右胳膊肘捣捣他:“班长,入党申请书咋写的?”
“想入党吗?”王英扭头对着宗涛,“好样的!战斗结束后,俺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班长,入党申请书咋写的?”
“我有份现成的,给,战斗间隙看看。”王英从挎包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信纸塞到宗涛上衣袋里。
爆发终于来临,无数发炮弹尖叫齐鸣,托着耀眼的光亮从敌人炮兵阵地而来,划过长空,犹如天降冰雹砸向阵地。瞬间,空爆、地爆,榴弹、炮弹、火箭弹,炸作一团,整个高地如同白昼。战场经验告诉王英和他的战友们,这是敌人进攻的前兆。六条汉子,已成泥摸猪、花脸狼的汉子,他们指指对方身子,相视而笑。分工有序,各自为战,迅速准备迎敌,捡拾手雷、子弹,擦拭枪支武器,检查急救包、止血带。虽然看不到他们往日的军人风采,但从那充满血性的眼神里仍能感到他们刚毅的性格。
按照原定计划,后续部队七时三十分钟许到达高地。阵地恢复常态,战友们反而不安,王英借着零星炮火余光,看到时间正是六时二十分。此时此刻,他渴望增援部队的到来,又想时钟停摆、时间凝固,只有这样他和战友们才能安静片刻。或许是老天故意与他们作对,本该是阳光普照大地,却浓雾咋起,笼罩高地,能见度不足三米,无论敌我双方,对于任何一方偷袭对方都是一个绝好佳机。王英叮嘱战友们格外小心,绷紧一根弦,盯紧敌人动向。他逐个战友检查了个遍,犹如兄长一般再三叮咛,灵活机动,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再立新功。
观察哨的副班长丢下一块石头,这是王英与副班长约定的暗号,敌人已接近前沿阵地。王英心里明白一场殊死战斗即将开始。他那敢懈怠,旋即向连长报告。报话机不知何时被炸坏,他知道此时激励战友、稳定情绪、增强必胜信心更重要,他稍有迟疑便对着话筒低声而语气不失坚定:“请连长、指导员放心,尖刀班保证完成任务,绝不会给连队丢脸!”随后他左右传达命令,“敌人已到达第一防线,战友们投入战斗,引爆定向地雷!”话音未落,战壕百米前斜坡处,地雷左右开花,敌人鬼哭狼嚎,夹着尾巴狼狈逃窜。新兵宗涛喜形于色,蹦跳起来,头刚露出战壕,就听到“啊”的一声,整个人倒在了战壕里。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话流里流气的“扯后腿”李锦,嘴里半截肚里半截,正验了常挂嘴边上的那句老话——乐极生悲。王英挖了他两眼,他伸伸舌头,从腰带上拽下急救包,两手“嘶”一声撕成长条,“操他娘的……”
宗涛的头颅一个洞,左鬓角进右鬓角出,鲜血顺着王英的指缝流出来。李锦刀子嘴豆腐心,口无遮掩,可又是菩萨心肠,他的眼圈红红的,两行泪流成线,自己所佩戴的三个急救包眨眼功夫不见了,宗涛头上缠绕一圈又一圈,血是止住了,但人仍旧眯着双眼安详地躺在班长怀里。看来他的确困乏了,任凭你喊破嗓子,他都无动于衷,自己陶醉在梦乡里……
“班长,敌人炸死了好几个!”或许是阳光返照,昏迷了十多分钟的宗涛苏醒过来,满面仍旧充满了喜悦,两个酒窝开出两朵兰花,“我看得一清二楚,真过瘾。”
“李锦哥,你怎么哭了?打死敌人不高兴吗?”
王英咧咧嘴,露出笑容:“宗涛,李锦是高兴的泪,我们都高兴,是不?李锦。”
李锦点点头:“班长说得对,消灭敌人高兴的!”
宗涛的声音渐渐细微:“班长,我入党够格吧?”
王英低下头凑到宗涛右耳朵旁:“够,一万个够。下了阵地,俺保荐你入党!”宗涛笑得更加灿烂,悄无声息,带着满足感闭上了双眼……
一场阻击战下来,原本不多的弹药更是奇缺,王英摸遍各个哨位,平均起来每个哨位手榴弹、手雷不过十枚,枪支倒不少,各种子弹加起来不足二百发,没有子弹还不如烧火棍耍着利索。再瞧瞧战友们,个个都挂了彩,急救包所剩寥寥无几。副班长右胳膊上半部已被弹片削去皮肉,裸露出白生生骨头;下来观察哨一脚踩空,随着一声地雷脆响,他的左脚飞上了天。
王英喊过来老兵小刘,二人给副班长简易包扎一下,慌忙将副班长抬进猫耳洞。
“班长,血止着了,已无大碍。”副班长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子,仍不肯输,“俺上观察哨。”
王英脸一沉:“你不要命了?给俺好好地蹲在这里。”
“班长,俺左手照样打枪。”副班长伸伸左手,“奶奶常在耳边唠叨,忘恩负义的东西,欠揍!他们吃的、用的、枪炮手榴弹,哪样少了咱们中国的。叔叔、父亲跟随陈赓将军出国作战,兄弟俩为帮他国赶走侵略者,先后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那年副班长刚上小学一年级。
小刘,老兵不老,三年兵下来,他的实际年龄刚满十八岁,个头不高,常在战友们面前耍些花拳绣脚,用他的话说儿时学了几手犬猫功夫。到底有无真功夫,姑且不论,手脚倒是利索。他曾被选入特务连,差点成为团长警卫员,就因为一张臭嘴下放到三连,成为王英班里的一员,不知不觉中他成为王英的得力干将。小刘活动手脚,旋即双手抱拳,一副江湖武师的样子:“班长,这下可遛开腿了,战壕里进敌人,俺负责!”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着灭亡。王英已记不清出自哪位大师之口。他看看手表,离预计时间不到45分钟。他爬上观察哨,好家伙!借着晨光,山包脚下黑压压的一大片,逐渐爬向山包,爬向自己,大有志在必得之势。他身子一纵,轻轻落地落到小刘身旁,拍拍小刘的肩膀:“好兄弟,钻进猫耳洞,叫咱炮兵老大哥发发威。”两人后脚还没跟进猫耳洞,万炮齐鸣,无数发榴弹炮、迫击炮、火箭炮似长了双眼一样,准确无误地跑到敌人中间撒欢、狂跳、甚至接吻,可谓与敌人打成一片。
分针走过半圈,报话机里传来了连长的声音:“大部队已越过698高地,请你们坚持最后半小时,党和人民在看着你们。你告诉战友们,战斗结束后人人记功!”
王英和小刘喜悦中夹杂着悲愤,他们没有眼泪,眼里闪现着复仇的光芒。两人拳头举过头顶,对着报话机庄严宣誓:“请党和人民放心,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
咣,咣,咣,咣……炮弹炸响在猫耳洞上空、战壕内外,响彻云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迎接他两的将是一场鏖战,甚至是一场殊死的肉搏战。王英话未出口,弓子钢缝里落下堆土垃。阵地上活蹦乱跳的就剩他们两人了,敌人屡进屡败,仍不思悔改,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是一群残兵败将?王英向五十米左右的小刘摆摆手,意思是“小刘咱露两手的机会到了”。
小鬼子,看你爷爷怎么收拾你!我隐蔽敌进攻,咱就来个捉迷藏。二人不约而同,利用山岳丛林的地形特点,各自施展起自己的魔术。王英军事体能训练比赛曾占独魁,投弹射击更不在话下,团首长给他戴过大红花记过三等功。他抬头仰望,观察哨飞上了天,四面开花,竟然出现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定睛看去,像极了团长戴到自己胸前的大红花。大红花好生奇怪,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好像他的指挥员,大红花盘旋在他的头顶,一张一合,挤眉弄眼,指指点点,变化莫测。王英竟与它配合默契,时而投弹射击,时而攀登跳跃,时而摸爬滚打,时而呼叫炮火支援。他竟打破常规,射击不瞄准;更炫的是投掷手榴弹、手雷拉出导火环还要再停上半秒钟。还真他娘的邪乎,此次堪称优秀,敌人鬼哭狼嚎。
他有些疲倦了,敌人如被割的韭菜,一茬一茬似的发起进攻,撂倒的敌人横七竖八遍布阵地。他左顾右盼,已弹尽粮绝,仅剩腰中的一枚“光荣弹”,这留给自己的,他摸摸,完美无瑕。下了阵地,他要睡他个三天三夜。他微微一笑,“嗖”的一声,一颗子弹吻在了胸口,大红花盖到了上面,隐隐约约听到冲锋号,他感到通体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