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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案:血色古玩(4)

作品名称:北平缉凶录      作者:踏日      发布时间:2022-07-02 18:00:36      字数:5403

  六、
  线索汇总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了。
  吴清闲风风火火回到警队,还带着两个腋下夹着包裹浑身哆哆嗦嗦的人。
  来不及说话,把热水兑进早已凉透了的茶根儿,一口气喝干了一大杯温吞吞的茶水,吴清闲才坐在椅子上,让那两个穿着长袍马褂神色慌张的人也坐了。
  “头儿,都查实了,笠井上男去年确实收过一批古玩字画,但完全是个人行为,没通过大东亚商社,所以具体源头和时间都不好确定,只知道是去年腊月前后,差不多一年了。那孙子应该想把这些东西运到国外去,但中央政府现在成立文物小组,很多尖儿货根本出不了关口,所以都在北平城悄没声儿地消化了,这不……”吴清闲朝带进来的那两个人努了努嘴,“这两位是我现在查访到的古玩行里收过那批古董的人,虽然大东亚商社确定不了来源,但这两位知道,就是出自福贝勒府的醉風堂。”
  听到吴清闲提到他们,两个人忙不迭站起身,连连朝夏风朗鞠躬。
  “您得给咱们做主啊,要不咱这老命就搭上了,谁知道收些个东西还能惹上杀身祸呀!”
  夏风朗看了看那两个人,他还记得,那天来警察局的请愿团里,确实有这么两位。
  “坐吧,二位的买卖字号是……”
  “啊,鄙人在聚珍堂主事儿,贱姓马,名筱竹……”
  “鄙人褚玉岭,在瀚墨斋主事儿……”
  “嗯,马掌柜,褚掌柜,二位得好好说说这事儿,怎么着就在日本人那儿收到这些国宝了,怎么来的,都有什么人经过手,这些经过您二位得详细着说,别掖着瞒着,这可是大案!”
  “不敢不敢,一定巨细无遗,那我就抢个头儿,先说吧……”褚玉岭站起身,打开带来的包袱,“这是我收的两副字画儿,一副仇十洲《凭窗观雨图》,一副龚贤行书《山居记事》,刚见这东西,只知道是宫里出来的,而且是真品,旁的还真不知道。”
  “怎么看出是宫里的?”夏风朗问。
  “您上眼……”褚玉岭小心翼翼打开《凭窗观雨图》,指着画儿的左下角。
  夏风朗看到一方图章鲜亮映目,篆文“圆明居士”。
  褚玉岭缓缓收起画卷,坐下接着道:“这可是雍正爷的闲章啊……当时还是夏景天儿,晚巴晌儿了,那个日本人坐着黄包车来的,大模大样,进屋问伙计收重器吗?伙计没敢应,招呼我过去了,我看他空着手,就知道可能不是一件儿。第二天,那人带着这两件东西就过来了,我一看,大开门儿的东西,没错,没怎么还价儿,六千大洋就收了。当时我还问那人还有吗?那人笑笑,说‘都给你,你也收不起……’。”
  “行里还有谁收过那人的东西?”夏风朗问。
  “我和马掌柜是发小儿,光腚娃娃长起来的,所以知道他也收了,我俩有事不瞒着。其他铺子谁收了也都捂着,怕漏了出处,别人跟着发财不是!”
  夏风朗点点头,马筱竹掌柜说的经过也差不多,都是同一个人第二天把货送到铺子里,拿了银票走的。
  
  夏风朗让任千里拿出一张照片,里面的人正是笠井上男。把照片递过去,他问两位掌柜:“是这个人吗?”
  两个人仔细端详了半晌,同时摇摇头,说:“不是!”
  “嗯?”夏风朗吃了一惊,和任千里对望了一眼。“那人长什么样儿?”
  “长什么样……”马筱竹沉吟着,半晌才到,“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三十多岁的样儿,长相和穿戴和中国人一样儿,就是听着说话有点儿硬。是日本人那种语气。”
  “还有什么特点?好好想想……”
  “对了!”褚玉岭一拍大腿,“那人有点女里女气的。”
  “没跑儿了,赵新福!”任千里倏地站起身,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照片问,“是他吧?”
  两位掌柜看着报纸上的照片,一起道:“不是!”
  
  哪儿又拱出来一个女里女气的日本人?
  两位掌柜对出货方的长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由吴清闲和任千里护送着回了住处,又安排了人手暗中监护。
  夏风朗一个人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困意。
  仅靠已得知的线索,笠井肯定和贝勒府的古董有关,很大的可能就是,因为是私人行为,身为商社顾问的他没有亲自出手这批重器,而是委托了另外一个可信任的人出面完成交易。
  那些接手这批古董的掌柜,到如今活着的有几位,还有待查访。
  夏风朗翻了个身,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再思考这些事,踏踏实实睡上一夜,明天上午再去一趟丰玉美商行,实在不成就拉下脸来,看看赵新福的狗咬伤,再做理论。
  就是这个当口儿,楼下门铃响了起来,急促得让人不安。
  披上睡衣,夏风朗急火火地跑到门口,打开门一看,是任千里。
  这个时候,他跑过来,一定没什么好事儿,最大的可能就是命案。
  夏风朗问都没问一句,让任千里在楼下客厅坐了,自己快速换好了衣服。
  出门后,他才发现,雪又开始下起来了,雪片儿比白天的要大,而且急促。
  “什么情况?”夏风朗边戴手套边问,他最担心的就是再次听到哪个古玩铺掌柜横尸街头了。
  “青砖胡同,死了一个侏儒,死因是肋骨骨折刺穿心脏,法医初步判断,不是意外,是他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古董案还没见亮儿,这又来一个!”
  “头儿,我看现场了,估摸着能把案子并了!”任千里一脸的兴奋。
  “有什么线索吗?”
  “在那个侏儒身上,发现了一枚印章和一把针刀……”
  “‘醉風堂主人’章?”
  “没错儿!”
  “和照片比对就能知道是哪起案子的印章了,每次的印章都有微小的不同,越来越有意思了!”夏风朗也兴奋起来,这大雪天也显得不那么让人心烦了。
  
  七、
  侏儒身上带着的那枚印章,经过比对,是笠井上男印堂处的那枚。
  这正好印证了法医吴婷珊的分析,笠井上男身高五尺二寸,身材魁梧,凶手和他是经过搏斗才得手,而其他几个受害人都是一击毙命,其中也不乏身材高大之人。
  这个侏儒身高四尺二寸,造成笠井上男心脏处的致命伤也很符合他的身高限度。
  “这就说明,几起案子的凶手至少是两个人,这只是理论上的推论。实际上,我猜测,每起案件的凶手都各有其人……”夏风朗蹲在侏儒尸体边说。
  “那这起就是灭口案了,凶手可能是几起案子的其中一个。”任千里蹲在另一侧说。
  “都有可能,这一系列的案件,肯定有幕后黑手,行凶的人可以任意挑选。”夏风朗站起身,摘掉手套掏出了一根烟。
  “赵新福完全有这个实力和财力……”任千里盯着侏儒的脸,皱着眉头说。
  “先查这个侏儒的身份背景,我觉着那只黑手着急了,开始灭口就是预兆……这样,明儿一早去赵新福那儿,诈那小子一番儿,让吴清闲带人继续查和那批古董有关系的人,保护褚马二位掌柜。”
  任千里答应着,也站起身,却依旧皱着眉头,盯着地上那具矮小的尸体,“我一直想不通,如果有幕后黑手,那为什么找这么一个有残疾的人做这件危险的事呢?先前那些人都可以呀?”
  夏风朗抽了一口烟,看着自己的助手,“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如果咱们的推理是正确的,幕后的人找到这人,那他就一定有异于常人的能力,所以马上要查背景。”
  “除了印章和针刀,他身上还有这个……”吴婷珊说着,递过来一张长方形的硬纸签。
  夏风朗接过来,马上就“哦?”了一声。
  纸签的顶部有“福安社”三个红色大字,下面的小字同样是血红色的:“見簽如不到者衆議罰香油銀貮毫”。
  翻过来看看背面,有四行看似是诗句的文字:“人王頭上兩堆沙,東門頭上草生死,絲綫穿針十一口,羊羔美酒是我傢。”
  “这什么鬼玩意儿?”
  夏风朗沉吟着,盯着手中的纸签,半晌才说:“福安社是前清三合会的分支,后面的诗句是暗语,取金兰结義的意思!看来这是堂口出人卖力气,幕后的手买凶杀人。”
  
  翌日,雪过天晴,天儿冷得嘎嘣脆。
  夏风朗和任千里早早儿地到了丰玉美商号附近,看守在这里的弟兄汇报说,赵新福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早来晚走,回到家里也是闭门不出,几乎没什么应酬。
  夏风朗叮嘱了几句就和任千里走进商社,由秘书带着敲开了赵新福办公室的房门。
  赵新福大模大样地坐在皮椅中,看见夏风朗伸出手,礼让着让他们坐在沙发里。
  “有什么急事儿,警长?这大清早儿的就赶过来。”
  “赵老板……”夏风朗略微顿了一下才说,“您前段时间受过伤?”
  “受伤?什么伤?哦,想起来了……”赵新福拍了一下脑门,恍然大悟似的说着,“这不嘛,好长时间了,有天都半夜了吧,记不太清楚了,我应酬完酒局回家,都到家门口了,不知从哪儿窜出条野狗,照腿上就给来了一口,现在还喝着药呢!”
  说着,赵新福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卷起裤腿儿。果然,在他左腿小腿肚上,有两个紫黑色的圆形印记。
  “当时都咬对穿了……哪儿来的事啊,该着有这么一劫。”
  
  “什么时候咬的,您还记得吗?”夏风朗问。
  “这可记不太清楚了,开春儿时候吧,三月?差不多是三月。”
  “三月初九吗?”夏风朗紧盯着赵新福。
  “实在记不住了。”赵新福迎着夏风朗的目光回答道。
  “那……三月初九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警长,您这问题我可回答不了,大半年前的一天我干嘛了,怎么能记得住呢?”
  “那昨天晚上呢?您在哪儿?”
  “夏警长,您什么意思?拿我当犯人审吗?”
  “您别误会,我们这也是为了案子,凡是和醉風堂有关系的人都得问问,没什么不是更好吗?”
  听完夏风朗的话,赵新福笑笑,靠在皮椅里,慢慢地说:“夏警长,这几天我的行踪不用问我吧,问你手底下的弟兄不就行了,我昨儿干嘛了他们都门清儿着呢!”
  忽然,他直起身子,尽力朝前靠着,盯着夏风朗,沉下脸,冷峻地说:“你可以过来问我任何事,也可以派人盯着我,你怀疑什么我不知道,但凡事要讲个证据……夏警长,如果你有确凿证据,你现在把我带走都成!但空口白牙的,总是带着人来商社,对我也总得有个交代吧?”
  
  几乎是被赶出来的,两个人走到商社门外。
  积雪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街上行人不少,满是白色的哈气,对面茶馆窗前,依然坐着两个警队的弟兄,朝这边望着。
  任千里苦笑一下,“头儿,这赵新福够精的,但咱们闹这么一出,不就惊着他了吗?”
  “我就是要惊他一下,其实他已经有点儿慌了,不然不会灭口,咱们这么着诈他一下,这段时间里,他肯定得收着点了。走,咱们去义达里……”
  “义达里?去那干嘛?”任千边发动车子边问。
  “盘一下那个侏儒的底细。”夏风朗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西城的义达里热闹异常,三教九流汇集于此,最异于别处闹市的地方在于,这地儿有大烟馆。
  民国初年开始,禁烟运动就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烟馆被明令禁止了,只能转于地下,偷偷摸摸地营业,而且基本没有了大铺面,都在小胡同深处耗子都不去的地儿。
  烟馆行和别的买卖不同,甭管多大的铺面,都没有招牌,而是蓝布大门帘为记。
  那种门帘不是一般的半截布,是落地帘,不论冬夏都把整个门面遮挡得严严实实。
  北平城最大的烟馆正是在义达里,三间大铺面,占据了最好的地段,整个二层楼雕梁画栋气派无比。
  夏风朗撩开帘子直接进到大堂,里面管线不是很好,昏昏暗暗的,一个伙计马上迎过来,陪着笑脸问道:“哟,来了爷,您几位,二楼有大间儿……”
  夏风朗大咧咧地坐在官帽椅里,翘起二郎腿,问伙计:“猫三儿跟这呢吗?”
  伙计楞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对不住了爷,这儿没这一号啊。”
  夏风朗掏出一块大洋,扔给伙计:“你去跟他说,夏少爷找他,他要不来我转身就走。”
  看着伙计离开,任千里坐在八仙桌边,对夏风朗说:“头儿,这儿就是福安社的堂口吧,您跟这儿还这么熟啊?”
  “连个堂口都不熟,你还好意思在警队呆着?”
  正说话间,伙计一溜烟儿又跑回来,忙不迭地撩着后门的帘子,紧跟着就快步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看样子不到四十岁,双眼炯炯有神,一眼望去就能感觉到浓厚的江湖气。
  “少爷,这大冷天儿的,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有事儿派人招呼一声,我过去不就行了。”中年人进屋就说。
  “有点事儿问你,离着不远就过来了,这是我助手,自家兄弟一样。”夏风朗指着任千里对中年人说。
  中年人冲任千里抱了抱拳说:“失敬了,您叫我猫三儿就行,既然是少爷的兄弟,往后义达里这块儿有个为难遭灾儿的,二指宽的纸条捎来一张就行。”
  
  “少爷,那咱后边说去……”猫三儿让着二人到了后面堂屋。
  夏风朗没有客套,直接拿出那张纸签,递给猫三儿。
  看了那张纸签,猫三儿缓缓道:“这是拜过梁山阵那绺子兄弟,做的都是扬铁生金的买卖,虽然都是福安社的人,但走的路数完全不一样。”
  “这就对了!”夏风朗回头又对任千里说,“扬铁生金的买卖就是替雇主杀人。”
  “这个人你见过吗?这签子就是他身上的……”夏风朗把侏儒的照片放到猫三儿面前。
  “不认识,但堂口上面有令儿下来了,说有扬铁行的兄弟被杀,让所有买卖踅摸着这吃生米的东西……”
  “你能扫听出来最近给福安社扬铁买卖的雇主吗?”
  “这不容易,堂口接买卖都有规矩,比方说我们这儿的生意都是直接和上面报账,别的堂口同样打听不着。况且,扬铁行干的是带人命的买卖,对雇主那面有三不问的规矩,雇主的身份不问,谁是正主儿不问,抹脖子原因不问。还有一层原因,这种活儿出面找人的事儿,没有几个是正主儿本人,都是打发旁人过来。就是堂口有记录,也是只有极少的人能接触到,要不怎么堂口的薄子都叫海底金呢,那都是扯着命脉的记录。您说是不?”
  
  夏风朗轻轻敲着桌面,然后笑笑:“我就说这么一句话,别的不多说了。甭管怎么难,这事儿你给我办了。三月初九到现在,福安社接的扬铁买卖,雇主的名儿甭管真假,给我抄一份儿!成吗?”
  “成!少爷,猫三儿这条命都是您救的,我豁出命去也得给您办了!”猫三想了一下,咬咬牙说。
  “我等你的好消息……”说着,夏风朗站起身,拍了拍猫三儿的肩头。
  
  车晃晃悠悠地在雪地里行驶着,任千里紧握着方向盘,还不忘歪头看看闭着眼睛的夏风朗。
  “头儿,您和猫三儿什么交情啊!这么大的事儿,您一句话他就应了。掏堂口的底,这可是大忌,这要是漏了,堂口家法可够那猫三受的。”
  “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啊,等有机会再和你唠叨吧。对了,咱不回警局了,去槐树斜街,咱庆记吃一顿去。”
  “找赵新福的师傅去吗?”
  “对,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得去确认一下,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那这个案子就差不多了!”夏风朗看着车窗外的积雪悠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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