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北京：落差（3）

　　5、
　　
　　得知发生那件大事的时候，是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当时张耀正在跟天津分公司通电话，Lisa连门都没敲就闯进来了。这种不礼貌并没有让他恼火，因为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一向谨小慎微的Lisa即使喝多了假酒都不会这么做的。
　　在这之前，周勍就没来上班，而且是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就失联了。这件事儿就和前一天在台湾餐厅吃饭时她嘴边出现的那抹笑容一样，带着怪异的不同寻常。这种情况在之前是绝对没有发生过的。别说是无故缺勤，就是晚到一会儿，她也要和Lisa支会一声。
　　直到看见脸色惨白的Lisa，张耀很容易就能猜到，一定是出了特别不同寻常的事情。果然，女孩儿带来的消息瞬间就让他双腿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周勍——自杀了！
　　这突然出现的状况，让在职场里身经百战的张耀大脑瞬间就变成了一张白纸，雪白雪白的白纸，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不只是张耀，公司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所有人，都被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待到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几乎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周勍根本就没有理由自杀呀！无论从哪个方面分析，她都是属于年轻有为事业有成的那一类人，而且前途不可限量。在这样的人生坦途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自杀”这种极端的行为跟她联系在一起，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只有张耀往深处想了一步，可能周勍的这个行为并不是偶然，而是早就在心里萌发了。台湾餐厅里那一抹怪异的微笑在至今看来，分明就是一个预兆。那次和同事们突兀的会餐，可能对她来说，就是离开人世前的一个仪式。在她看来，坐在身边的那几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和她一样的“可怜人”。
　　越是细想，张耀就越是能够确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让他完全相信自己推测出来的情况，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警方经过调查，确定周勍是因服用过量安眠药造成的死亡。他们在化妆台上发现了一张A4纸，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那也是周勍的遗书，准确地说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句遗言，只有一句。
　　“我终于找到时间能做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事情了！”就是这样的一句话，用签字笔写在白纸上。那张白纸下面，是一份医院的报告书，周勍的情况已经属于重度抑郁了。
　　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其实她一直都在搏斗，和那种能要人命疯子似的病症搏斗。那现在这个结果，对于她来说，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这个问题应该有着一个见仁见智的答案吧！张耀站在窗前想着，脚下二环路上车流的爬行速度依旧缓慢，像一条垂垂老矣的蜈蚣。
　　
　　愣了一会儿神儿，他停止了一切思考，转身走出办公室直接来到人事部，查到了周勍的住处。那个地址离公司不远，步行也就是一公里的距离。张耀看看手表，直接走出大楼，一个人朝着周勍生前住着的地方去了。
　　至于这么做的理由和意义，他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可能算是一种冲动吧！要是非得找出来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周勍在结束生命之前，还找了她自己认为是同病相怜的几个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那应该是一次告别，对战友的告别。
　　“这场战役我决定当逃兵了，你们还要继续在泥沼里挣扎，对不起，我撤退了！”
　　这就是张耀为周勍设计的内心台词，大体上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带着一种唇亡齿寒的悲怆之感，张耀走进了那处老旧小区。这真的是周勍居住的地方吗？带着隐隐出现的疑问，他打开没有装门禁的单元门，顺着贴满“通下水清洗抽油烟机”小广告的楼道直接上了四楼，看见了401室的门虚掩着。
　　轻轻敲了两下，张耀低声说了句：“您好有人在吗？”
　　声音刚刚落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女人出现在门旁。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无声地询问张耀的身份。
　　“您好，我是……周勍的同事，过来……过来……”还在他搜索着合适词汇的时候，女人已经点点头，把张耀让进了屋子。
　　互相做过简单的介绍，张耀得知，接待自己的是周勍的姑姑。她父母都住在房山长阳，母亲因为心脏不好，家里还没把这个噩耗告诉她。此刻，周勍的父亲和哥哥都在殡仪馆里陪着她身边。
　　那到底是怎样凄凉且残忍的情景，张耀实在是不敢细想。
　　刚一进到屋子里，他就诧异地止住了脚步，这间屋子小得可怜，比他拥有的那间还要小，只是看上去整洁一些。
　　略带寒酸的整洁。
　　
　　不只是张耀，认识周勍的人都有着一个共识，那就是她的生活一定是极其精致的，从任何一个方面观察都是，绝对没错儿。无论是平时的着装，还是那些看着就值钱的化妆品，甚或是一顿早点都要带着早晨香喷喷的阳光模样，一般的餐具都不配盛放那些精致的食品，咖啡杯必须是要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欧瓷老字号才可以。
　　可是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打破了所有人的所有联想，包括这间房子在内，一切都太普通了。那些昂贵的化妆品摆放在从宜家购买的梳妆台上，旁边放着几盒自热火锅，那张双人床很特别，是那种老式的铁艺床头，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款式。唯一说得上豪华的，就是靠近窗子的实木书柜了，欧式的，看上去和整间屋子都格格不入，像是根本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张耀很熟悉这书柜，有几次临时召开的视频会议，周勍的背景都是这件豪华摆设。也难怪，整个房间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东西了。到了现在，张耀才完全明白，周勍同样是生活在巨大的落差中，一点小小的虚荣心让她买下了和房间根本就不匹配的一件家具，专门用来在视频中出镜。
　　他用手触摸着整齐排放着的书脊，发现那些看似奢华且价值不菲的竹节版图书竟然都是假的，只是一个一个的空盒子而已，但用来在视频会议中出镜，它们的仿真程度已经足够用了。
　　呆呆站在原地，张耀心中五味杂陈，很多东西在脑中心中不停折腾着。此时，他惊诧地发觉在自己的意识中竟然无耻地生发出了一种类似窃喜的感觉——很多人都和我是一样的处境，根本就没好到哪儿去！一旦这种想法生成了，那种巨大的落差感竟然快速地开始缩减了。
　　每个人都是这么无耻吗？张耀在心中自问自答着。即使不全是，比例也不会太小！
　　
　　从那个苍老的小区里走出来，阳光泼洒在身上时，张耀才感觉到了回到人间的真实感。那间小屋子所承载的实在是太多了，直到了现在，它和它的主人一下子都变得轻松了。
　　
　　6、
　　
　　走进家门时，张耀看看手表，下午五点。这是最近几年以来，他第一次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到家，连他自己都不是很习惯。从周勍那间斗室出来以后，他实在是没心思做任何和工作有关的事情，站在街边想了想，索性趁着晚高峰还没来，就坐一次真正能“坐下”的地铁吧。
　　从地铁站到家里那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张耀没选择共享单车，在人行路上慢悠悠地散着步。趁着那会儿工夫，他给小舅子打了一个电话，想问问卡号是多少，把那些钱转过去算了。
　　刚刚经历的这些事，对于张耀来说，还是十分具有震撼力的。对于很多事情来说，钱那东西同样也是无能为力的。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问题。看看银行卡里的余额，如果划走十万的话，自己手里还有四万多一点儿，去掉房贷和一些必须支付的生活费用，总体算下来压力还不算大。
　　可就是那个电话，张耀打了几次，对方都不理不睬，只有凤凰传奇在听筒里自顾自唱着“如果你不爱我就把我的心还我，你用爱换走青春我还留下什么……”
　　
　　刚刚走进家门，张耀就看见孟芳在那儿倒腾衣柜，看见他这么早回来，妻子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没说什么。年年一个人坐在床上含着手指盯着电视里的《熊出没》，不时地笑出声儿来，看见张耀只是含混地叫了一声“爸鼻”。
　　“给二小儿打电话他怎么不接？你问问卡号，我把钱给他转过去。”张耀在洗手间里大声说。
　　“别转了，亲事黄了……”孟芳边拾掇边说。
　　“啥？”张耀赶忙走出来，搓着手上的洗手液。
　　“亲事吹嘞，女方家又提出来，在太原城里买楼，一家出一半儿的钱，可房子得写闺女的名儿。那咋行？一个是家里根本拿不出来那么些钱，就是拿出来嘞，也不能那么做吧！谁知道俩人结婚以后能咋着？会有啥事？谈来谈去，就崩了……”孟芳说着，手里的活儿却没停。
　　“咋会这样儿？”
　　“咋不会这样儿？我得回家里一趟，妈上火起不来床了，二小儿也不起烂山（没出息），车也不开饭也不吃，整天把自个儿闹地和眯洼脸（脏头脏脸）地，球也做不老（什么事都做不好）。爷妈看着能是啥心情？我不回去看看，放心不下！”
　　这时候张耀才注意到，孟芳原来是在收拾行李。
　　“那……年年咋弄？你带着行吗？那边疫情控制地咋样？”
　　“没事儿，家里宽门大院的，娃儿能跑得开，比这边自在……”
　　“那好，我给你转些钱，你先回去，过几天我也可能回去一趟。”
　　“啥？”孟芳停下手里的活儿，像不认识似的望着丈夫。
　　“我想请个年假，放松放松，回家走一趟。”张耀洗完手，坐在床上，把年年抱在怀里说。
　　“那可好！要不看着你比省长还忙嘞，年年跟你都不亲，歇歇好……”
　　
　　周勍的葬礼公司很多人都去参加了，可大多数人都没有去墓地，告别仪式结束就各忙各的去了。张耀一个人打车跟在家属后边特意跑了一趟怀柔，不声不响地在远处望着下葬仪式结束，才走上前去，默默在墓前站了半天。
　　墓碑上周勍的照片非常漂亮，看上去依旧高不可攀，嘴角上翘着，带着那种惯有的笑容。张耀也笑笑，说谢谢你请我吃的那顿午饭，对我很有帮助。
　　临走之前，张耀把前一天特意给周勍买的一支口红和化妆镜放到了墓碑前，说这是送你的，色号什么的我也不懂，还是听Aliya她们说的，就买的这个。
　　周勍用生命在公司里造成的震动持续了不到一周时间，就被另一件事盖过去了。那就是她离开后空缺出来的大中华区负责人的位置。关于这个诱人的职位，公司里有很多传言，概括起来差不多分为两种：一种是总部会派人来，人选有很大可能会是从新加坡调来的李总；第二种说法是这个职位人选会在中国公司的内部产生，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华北区负责人张耀，另一个就是华南区的汪总。
　　没过两天，第二种说法就被成功证实了，总部那边的意思非常明确，要在熟悉中国业务这个方面考量人选，所以张耀和汪总一时间就成了被议论的热门人物。哪知道，就在这么个紧关节要的当口儿，华北区负责人张耀不知道吃了什么迷惑心智的东西，竟然请了年假，优哉游哉回山西老家去了。这就等于，汪总兵不血刃轻轻松松打败了竞争对手，八九不离十地能总揽大中华区了。
　　
　　尘埃终于落定，就像故事到了尾声。电梯门打开，志得意满的汪总随着人群走出来，带着早起的疲惫进入到这个故事中。锃亮的皮鞋踩在锃亮的地砖上，一个赛一个的耀眼。公司在十九楼，出了电梯右转就到了……
　　此时的张耀，正牵着年年的小手儿，走在迎泽公园的湖边。利用这次不长不短的假期，他帮助孟芳把家事料理了一下，又回到永兴庄陪父母小住了几天。这期间，张耀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或者可以说是切身感受到的。自己一直都在苦苦寻找着的体面的生活，其实就是现在拥有的一切。
　　还有四天年假就结束了，不知道这样悠闲的时光，下一次到来会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