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北京：改行（1）

　　1、
　　
　　大陆丢过两次人，原因相同，都是因为错别字。一次是在东北老家，很多年前的学生时代了；再一次就是复员以后刚参加工作不久，跟陶然亭附近，他的工作单位。
　　先说第一次，那还是在念初中的时候，差不多十七岁的样子，他因为打架闯了祸，被临时“拘留”在老师办公室。那个办公室不小，整个93级的主科老师都是在那一间大屋子里干活儿。因为无聊，大陆并没有按照老师的吩咐乖乖贴墙等着，而是背着手在桌子间散步，其他班级的老师们虽然有冷眼儿飞过来，可这哥们儿就是不在乎。
　　走着走着，一本书就出现在视线中，位置在左手边的桌子上，大陆弯腰看了看，发现那是本在学校流传甚广的禁书，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希特勒，据说是那哥们儿写的自传。纳粹头子写的东西，顶风儿能臭出八百里去，在学校出现，那必须逃不出被没收的命运。大陆拿起书刚看了看封面上的繁体字标题，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班主任的问话声：“让你等着我，你干啥呢？”
　　“您有课，我也别干等着呀！趁这工夫学习学习……”大陆抖抖手上的书说。
　　“你看的啥书？”老师把教案放到桌上问。
　　就是在那一刻，在所有老师的注视下，大陆同学举着那本书看着封面上的繁体字大声念道：“我的奋门……”
　　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一出口，老师们各自反应了几秒钟，然后就都疯了！
　　自打那时候开始，大陆在学校就有了一个江湖诨号——门哥！
　　也是从那儿开始，大陆闹明白了一件事儿，不光是学生闲的没事儿传闲话，老师们也有这爱好。
　　再说第二次，复员转业后，大陆被所在的物业公司派到了陶然亭附近一家国营单位，工作不算累，就是绑身子，时刻得在配电室守着。员工宿舍在里屋，很干净，能抽烟喝茶还能看电视，所以甲方的小领导们有时候会过来简单休闲一下。
　　那天是大陆他们组的晚班，七点钟接班儿，他六点半就到了，一进门就瞧见满屋子人都跟那儿看电视呐！C位坐着的就是甲方头领赵处。打过招呼之后，这哥们儿边换工装边瞄了一眼电视，发现正絮絮叨叨播放着一部电影，但片名和里面演员的服装还有年代好像都对不上。
　　“《秦国太监》？这穿的咋都是现代的衣服，穿越剧呀？”大陆系着裤带问。
　　屋子里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烟和茶杯都停在了半空中。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丢人了，走过去仔细瞧了瞧才明白，果然是丢人了：“哦，《泰国大盗》啊！”
　　等那伙人都笑得差不多了，赵处才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大陆说——把你母校的电话告诉我，我帮你把学费要回来！
　　
　　所以，在和那个湖北姑娘结婚生子以后，大陆就在暗中较劲，简直是咬碎了钢牙，下狠似的要让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特别是在文科上，千万可别像他爹似的，百分之七十文盲的底子，这可是万万都不成的。
　　
　　大陆的老家是吉林省境内的一个迷你县级市，名儿还挺好听，叫公主岭。那地儿到底迷你到什么程度呢？打个比方，哥俩儿每人攥着一把瓜子儿，从城区最东头朝西边走，边走边嗑边聊天，等瓜子儿嗑完喽再一瞅，我靠，到城乡结合部啦！
　　就是这么一个地儿，在当时是很让大陆苦恼的，他觉得自己满身才华都无处施展，也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的雄心壮志和牛逼闪电的大理想。说白了就是，家里装不下他了。于是，在一瓶啤酒的怂恿下，他做出了一个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决定——当兵去！
　　当时，大陆是十八岁，当兵的目的地正是首都北京。
　　那年愣头愣脑地穿上军装背着行李登上火车，一路算计着到北京的时间。终于等到被告知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大陆一下车就懵了，满眼望见的全是黄沙荒漠，这哪儿是北京啊？火车司机喝蒙圈走错道儿了吧？这他妈分明就是塔克拉玛干呐！
　　听着口令指挥，一帮人坐上卡车又颠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见着营房了。在大食堂吃那第一顿异乡的大馒头时，大陆才知道，他是在河北怀来的新兵营，要在这儿先训练一个月才能进北京。听到这话儿，大陆才放心，心说自己不是上错车让人家拉这儿劳改来就行啦。
　　那股子小鸟出笼的劲头儿在第一夜之后，早晨醒来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睁开眼睛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次远离家乡那种巨大的孤立感，没有任何指望和依靠。那个自己早已厌倦了的东北小城在那一刻显得无比亲切但遥远，遥远到有一种虚无的感觉，甚至连是否真的存在过都显得有些可疑了。
　　在老家礼堂集合时，连大陆在内，从老家出来的新兵是五十一个人，在火车上还互相聊天来着，可等上了卡车以后，这群老乡就失散了，大陆在营房区一个都没遇见过。以现在这种情况，要是能有个老乡聊聊天也是件不错的事儿。
　　可还没等到大陆开始思念父母，紧张繁重的训练就开始了。军营生活让这些毛头小伙子根本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一直到他们习惯了为止。
　　一旦养成了习惯，对于大陆来说，就是十二年。
　　在那十二年里，他经历了结婚生子、父亲去世、复员转业这些对于一个人来说绝对都算得上是大事儿的事儿。
　　后来在儿子十岁生日那天，喝了点儿白酒的大陆眯缝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自己经历的这四十年人生。总结过后他不无遗憾地发现，这半截儿人生让他自己拾掇得——太单调了！
　　大陆的四十年，概括地说可以分为三大板块儿，首先就是在老家度过的童年和学生时代。对于他来说，童年的印象很模糊，和上学以后没有一个很清晰的界限，因为那两个阶段自己都是在玩儿在混，连个过渡都没有，无缝衔接了。
　　第二个阶段就是当兵的十二年，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完全在轨道里的人生。
　　第三个阶段就是现在，步入社会后上班的经历，从来没换过工作，像个痴心汉似的，就看这一个娘们儿好。
　　借着酒劲儿，大陆给自己的人生还总结出来一种颜色，那是一种掺杂着白色的蓝，虽说不是大黑大白那么单调，却也鲜艳不到哪儿去。
　　所以，眼前这个臭小子，怎么着也得让他的人生花里胡哨嘚瑟起来，大陆盯着儿子胖胖的脸蛋儿想。
　　这第一步就是孩子的教育问题，为了不让下一代犯自己那种丢人的错误，大陆在孩子的教育成本上可以说是拿出了借钱包饺子也得过年那种豁得出去的劲头儿。
　　他的工作是“白夜歇歇”的模式，就是第一天白班，第二天夜班，然后休息两天。凭借这样的空余时间他拿出来一天找了一份同样工种的兼职，在西单一家商场做了电工。
　　这样的话，他那处用复员费付了首付还房贷要还到六十岁的不动产，也只能一个星期回去一次了。好在孩子还算懂事，学习上更是让他放心。
　　“就学习这事儿千万别随我，你就对得起我和你那漂亮的妈了！”每次喝点儿二锅头，大陆都得和孩子叨咕一次这样的嘱托。
　　就是这么苦巴苦掖地忙碌着，孩子也一天天长起来了，一直到了小学毕业，大陆望着“德智体美劳”样样都拿得出手的儿子，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一件必须要提前考虑和决定的难事儿，就那么毫不客气叉着腰站在眼前，瞪着他……
　　
　　2、
　　
　　这件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实在不算小，因为它关系到孩子的未来。
　　特别是对于大陆来说，这件事儿如果安排不好，那这半辈子都算是白忙活了。
　　大陆是吉林人，媳妇儿是湖北人，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夫妻双方都不是本地的，孩子就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
　　本来这个问题不用很着急去考虑，毕竟从时间上来说还算是充裕的。可这又涉及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提前量的事儿，孩子的户口是跟着大陆的，上到了公主岭那个迷你县城，以后高考是可以回到老家参加的。可北京的教学进度、教学方式，还有高考分数线跟地方上都是存在差异的，孩子需要很长一个阶段去适应当地学校的学习环境。所以，这就得让家长提前来考虑一件事——什么时候让孩子回去开始适应才是最合适的。
　　那段时间，大陆起了满嘴的大泡，上的火差点儿就把哥们儿给火化喽！
　　最后，他和媳妇儿商量了大半宿，才做出了一个让他俩都觉得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初一开始，也就是这个暑假过完，就让他们的宝贝疙瘩回东北念书去。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这六年的时间足够让孩子适应东北的一切教育进度了，然后高考报志愿，北京天津当然是首选，大陆用的是曲线救国的路数，绕着圈儿还得让孩子回到北京来。
　　用大陆的话说就是，我当年从东北跟着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北京，到了我儿子这茬儿，怎么着也得回户口本上的原籍转转不是。
　　对于这个决定，大陆自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在家行三，大哥二哥都在老家，这自然就有了最好的照应。而且，大陆选中的那个学校是寄宿制，每两周放一次假，所以孩子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学校里度过的，不会给俩哥哥添很多麻烦。十几岁的年纪，出去锻炼一下，对于孩子来说，可以算是一次很宝贵的经历吧！想到孩子很小就要独自一个人出远门时，大陆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而且他去的又不是别的地儿，是自己的老家根据地，这样转念一想就踏实多了。
　　
　　心里头舍不得这关是过了，学校也找好了，可这里说的找好了，只是大陆自己单方面的找，学校方面还没有沟通过，人家的招生名额和招生条件现在还都不知道呐！所以说，这一步才是最难的。果然，大陆把电话打过去一问，就弄了一大盆冷水给拍到脑袋上了。招生名额早就满了，现在是小学毕业季的暑假，当地的家长恨不得早在五年级上学期就把孩子升初中的事儿给敲定了。
　　大陆又开始挠头发揉脸的想主意，把老家能找的熟人都找遍了，最后还是原来的同班同学老何给他指了条明路。
　　在学校时，大陆和老何就是死党，那次“我的奋门”事件是因为大陆打架被“拘留”在老师办公室引起的，而打架的根本原因就是替老何出气。
　　离开的年头儿多了，曾经的哥们儿朋友也渐渐失去了联系。挨个儿仔细算下来，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剩下那么一两个人，能解决问题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幸好到了临了，还是铁哥们老何一语道破了天机。
　　打电话的时候是个晚上，蚊子多得不像话，大陆在单位院里拨通了那个半年多没联系过的号码，庆幸的是很快就接通了。
　　“什么指示，门哥？”老何永远吊儿郎当的声音出现了，在大陆听来却是特别让人心里有底。
　　“有个事儿，把我难住了，你看看有没有门路……”大陆蹲在台阶上边打蚊子边说。
　　“你说，除了找杀手和倒卖兵马俑，别的都能试试……”
　　大陆笑笑，把孩子转校的事儿原原本本跟老何说了一遍。听完这件难办的事儿，老何笑得比大陆还欢。
　　“你这样儿，哥们儿，实验中学呀我确实有个熟人，是老师，教英语的，她跟招生办主任应该能说上话。那我问你，你就是决定让我大侄儿回咱家这边念书了吧？决定好了我就给你指条路子。但我得事先跟你说一下，那个学校我闺女也跟那儿念着呐！倒是省事，半个月见一次面儿，初中高中一就手都办了。可就是有一样儿，你要有心理准备，孩子在那儿挺累，他们的教学模式是仿照黄冈中学的，学生在食堂打饭那一会儿都端着书念，你能舍得就行……”
　　“那个没问题，我都问好了，不受苦中苦哪有甜上甜。你要是能办那可真是太好了，这几天我这火他妈上大了，迟早得回去的事儿，早办好了让孩子早点熟悉环境。那怎么着？我等你信儿吧！明儿你帮我问问……”大陆的心一下子宽敞了不少。
　　“办没问题，不过这个电话得你自己打，你打比我打有用……”老何笑得更欢了。
　　“我给谁打？在老家我还能比你有面子？”
　　“对呀，门哥一个电话，谁敢不当个事儿办？”老何停顿了一下，听着好像是在点烟。“不逗你了，我给你个电话号码，你直接给她打就行了。你叫她孙老师，说你是张大陆，把事儿跟她说了就行，让她找招生办主任说去。然后你得回来一趟，把那几个人叫上，饭店吃个饭，事儿就成了，绝对没问题。你回来提前说，我车站接你去，咱们先喝一顿……”
　　“我靠，哪个孙老师？人家认识我吗？”
　　“‘对你爱不完’呀！她在实验中学当老师呢……”
　　“我去，孙慧妍在那儿当老师啊！那行吧，我找她试试。”
　　“你现在就打，明天就能有准信儿……当初也算是没白追她一场……”老何一直坏笑着说。
　　孙慧妍这个名字在大陆的记忆中，说实话早就有些模糊了，可一旦经人提起，那三个字立马儿就清晰起来。
　　初二的时候，也就是大陆当兵之前的整整一年里，他都在死皮赖脸追着那个高个子的清瘦女孩儿，闹得整个年级都知道这事儿。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对你爱不完”的情书事件，说到底，那也算是一次丢人的事儿，不过跟错别字没关系。
　　当时不管是哪个学校，都非常流行用写情书的方式追女孩儿，写什么的都有，诗歌歌词原创各种各样，总体看下来，基本是以抄写歌词居多。因为这种形式方便快捷还不用动脑子，很多浪漫的词句都是现成的，效果还都相当不错。
　　在当时那个年代，流行到烂大街的就是四大天王。大陆的随身听里整天放的都是郭富城的专辑，播放率最高的就是那首《对你爱不完》。所以他决定，用这首歌的歌词给孙慧妍写一封诚意满满的情书。还要用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方式，区别于那些俗得要死的普通抄写。
　　最后，想破了脑袋的大陆把那句高潮部分的副歌逮住了，就是“对你爱爱爱不完……”这句，足足抄写了九十九遍，齐刷刷地呈现在那张带着香味儿的信纸上。虽说字儿写的不怎么样，可是看着整齐呀！那把塑料尺子都让他写劈了，能不齐吗？为什么写了九十九遍而不是一百遍呢？老何当时很认真地提问，大陆故作深沉地回答说是取一个九九十成的意思。
　　那封大陆流着汗水写完的情书是由老何拿着亲手交给孙慧妍的，还现场发挥地说“大陆老稀罕你了，想你想的睡不着觉”。结果人家姑娘看完情书说：“老何你先别走我回个信你带回去。”还没等老何站稳呐，孙慧妍就把回信写好了，还是写在大陆那些“对你爱爱爱不完”的下边。
　　等到大陆急火火地把信打开，才看见姑娘用红笔在下边写了一行字儿，跟老师留下的批语似的，就那几个字儿甭提多好看了，可在大陆眼里却都是张牙舞爪的。
　　回信是这么写的：“早恋我能接受，可结巴我就实在接受不了啦！”
　　
　　回忆到此为止，大陆仍然蹲在台阶上，傻呵呵地笑了半天才听见微信提示音响了，老何把孙慧妍的电话发过来了。大陆稳定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情绪，才拨通了电话。
　　谢天谢地，事情办得出乎意料地顺利！
　　没出一个礼拜，大陆就带着儿子坐上了开往东北老家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