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超山赏梅
作品名称:最恨人间是秋迟 作者:周不通 发布时间:2022-04-25 17:43:19 字数:3448
窗外的银杏叶落尽的时候,冬季就到了。
冬日西塘,四乡八邻卖菜、卖土特产的乡民少了,捕渔船也进入了休整期,卧龙桥较往日清冷了些许。只有拐角的茶馆饭铺依然冒着烟火气,岸边的茶桌茶椅却大多空闲下来,茶客们自觉自愿地挤到铺子里找暖和去了,青石板街褪去了喧嚣,不声不响回到了“慢”时光,只有河道里悠悠的手划船,还在氤氲升腾的气雾里不紧不慢地来回划动着。
西塘慢了下来,善之和大千,心却未必闲下来。
大千从宾虹大师的来信中得知,他每年都会和吴昌硕、周梦坡、姚虞琴、王一亭等同道中人,在初春时节,去超山赏梅踏春、饮酒作画,好不快活。
大千素来偏爱松、竹、梅、兰四君子,对柔中带刚、傲雪斗霜的梅花更是爱之切切,听得大师所云,不免心头痒痒,经与二哥和秋君商量后,决定开春就带弟子们去超山赏梅。
时间定是好了,可是问题却来了,三个大活人,大眼对小眼的,谁也不知道超山在哪?
说巧真巧,来青堂河对门吴记米店的老板吴子杭,听说他们在打听超山的情况,放下了店里的生意主动找上门来,说是堂家兄弟吴子京正好在塘栖做茶叶生意,爱好书画,为人热情、素爱交友。打听到大千他们真的要去超山赏梅,当即自告奋勇,立马去信将这一讯息告知堂弟,让堂弟做向导。
农历(乙丑)年底,吴记米店收到了吴子京的回信,信中除了亲情问候和拜年祝福外,还特意给素昧平生的张大千捎带了两整页的书信,坦言自己喜爱书法和绘画、久慕先生雅名,恳切邀请张氏兄弟一行尽快到塘栖游玩写生,信中提到正月初是超山赏梅最佳时节,文人雅士定是络绎不绝、争相亲近梅海,同时,还事无巨细的将具体行程、日期一一告知,诚恳表示由他全程接待、全程陪同。
大千见到吴子京来信以小楷体书写,工整细腻、温柔敦厚,显其隆重,甚是欣慰,当即嘱咐秋君做好准备工作,经与米店老板吴子杭商量停当,遂回信约定好了到达时间(书信由吴家后人珍藏至今)...
二月九日(农历正月初七),张善之、张大千、李秋君及众弟子一行十五人,倾巢出动、浩浩荡荡,从西塘乘船走水路去塘栖,一路上的冬日水乡风景自不必说...
吴子京那边,自收到来信后一直处于亢奋之中。等到约定的日子,一早就在塘栖码头上焦急地候着,心绪如白云飘飘、心花如春雨纷飞,能有机会见到自己心目中的画坛天才,而且有缘相聚、有幸同游,那是何等幸事?
船靠码头,大千第一个登岸,远远就看到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吴子京快步迎来,顿感亲近无比。
吴子京安耐不住自己的激动,一把就紧紧握住大千的双手:“先生,这几天盼着见您,日思夜想。人海茫茫中,有几人像我这样幸运,能相识您、能陪伴您畅游超山?相遇之前,我只是笔尖一条凌乱的线,自此以后,我肯会成为一幅完整的画面!”
大千见吴子京如此诚恳,彼此年龄相仿,便爽朗道:“子京吾友,你我一见如故,可以兄弟相称。”
吴子京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先生是画坛天才,万万使不得...”
吴子京只小大千两岁,祖籍安徽歙县,祖上一直在余杭塘栖做茶叶生意。
他从小天资聪颖,独好丹青,却不喜商道;他曾随塘栖私塾名师钱伯森先生读书数年,写得一手好书法,也有一定的绘画基础;十八岁那年,娶徽州同乡朱氏春月为妻,婚后育有二子,长根源、次根年;二十岁即掌管祖传家业,负责塘栖市西街“吴什升”茶叶店生意,另在德清城关开有一家分号批发茶叶。
吴子京将一众客人安置在西小河马同昌弄内的一幢自置房子里,当晚即隆重宴请大千一行,邀请了老师钱伯森及学古斋裱画店裱画名师鲁桂林等人作陪。自此,大千与鲁桂林结识,在旧裱技术上经常互通书信、交流心得。
第二天起,吴子京租下一条小船,天天亲自陪同大千前往超山等地游赏。前两天大千只是探梅、赏梅、观察梅树梅花的神韵,浏览超山优美清旷的景色,第三天开始现场动手勾勒写生,回到住处后又在吴家厅堂摩稿作画。
秋君领着弟子们,在百花凋谢之时,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正生机勃勃梅花,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那一大片一大片傲立在凛冽寒风中的梅花,开得那么鲜丽,那股股清香,沁人心脾。
再看那花白里透红,花瓣润滑透明,像琥铂或碧玉雕成,有点冰清玉洁的雅致。有的艳如朝霞,有的白似瑞雪,还有的绿如碧玉;在同一颗梅树上,可以看到花开的各种形态。有的含羞待放,粉红的花苞鲜嫩可爱;有的刚刚绽放,就有几只小蜜蜂钻了进去,贪婪的吮吸着花粉;有的盛开许久,粉红柔嫩的花瓣若人喜爱;先前热热闹闹开过的梅花,眼下花瓣已凋谢...
风吹花落时,秋君竟担心花瓣会摔破,总是不自居地伸手去接...
秋君几乎就是在这一眼之间,真正喜欢上了梅花,喜欢它不与百花争夺明媚的春天,也从不炫耀自己的美丽,喜欢她一身傲骨,愈寒愈有神韵、愈寒清逸幽雅。此后,秋君的画作中,经常会出现腊梅的身影。
不仅仅是梅花,塘栖的水乡风情也深深地吸引了大千和秋君的注意力,塘栖当时作为京杭大运河上繁华水陆码头,有别于西塘的悠闲静逸,更让大千和秋君一行印象深刻。
在塘栖游赏期间,事无巨细,吴子京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使大千一行全无后顾之忧;而大千创作时,他都会虔诚地研墨牵纸、虚心观摩;先生如行云流水般的绘画技法,领吴子京脑洞大开、惊叹不已。
吴子京当即向大千提出拜师学画的想法,豪爽的大千看到吴子京为人如此热情真诚、又如此喜爱书画,在征得二哥和秋君同意后,便答应收吴子京为徒。
于是,吴家精心准备了拜师酒席,并请来亲戚好友及诸多文人雅士作见证,在塘栖吴家举办了正式拜师仪式,吴子京便正式成为张大千又一个入门弟子。
此行,大千不仅画了多幅梅花,还绘了多幅运河小镇的风情,故原定小只住五天,前后共住了十五天,真可谓乐不思蜀。
当众人准备告别塘栖回西塘之时,吴子京毫不犹豫地将生意交给妻子朱春月打理,毅然跟随先生,走上了追随先生求索画技的艺术道路。
张大千一生曾经三次登顶黄山,后两次吴子京均陪同前往。
徽州土话佶屈聱牙,作为川人的张氏兄弟很难听懂。而籍贯徽州的吴子京,自然负起了联络、翻译、接待的任务。第二次登黄山,正值初夏时节,塘栖枇杷成熟之时,所以该次登山线路经过杭州,再一次随吴子京到塘栖品尝枇杷珍果。
自追随先生后,张大千向友人介绍门人时,总是指着吴子京说:“这是我的开门弟子。”足见吴子京在先生心目中的地位。
一九二八年,先生家母七十寿诞之际,二哥善之和大千一起接家母到来青堂小住。吴子京特意回塘栖接上妻子儿来给张母祝寿。大千特意向家母介绍了吴子京之妻朱春月,当听说子京为学画放弃家业,春月全力支持,一人挑起家庭重担时,张母十分感动,大赞朱春月是一位难得的贤妻良母,当场认为寄女。
自此两家结成世交,吴子京改称善之为二哥、大千为八哥,而吴子京则在张家排行十二。
一九三零年,张大千再次回上海举办画展,同年七月,恩师曾熙逝世,吴子京均在先生身边协助办理各项事宜,忙而不乱、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九三六年秋,吴子京长子吴根源结婚,善之、大千及秋君特意赶至塘栖喝喜酒,并给新人送了一套景德镇定烧的磁器,大千在玲珑精致的小茶碗上亲手描绘了鲜红的灵芝,碧绿的萱草。此外,还各送了一幅善之《双虎图》中堂、大千之《坡石飞瀑》、秋君之《鸳鸯并蒂图》。迎娶新娘那天此画高挂于厅堂之上,引得镇上众多名望人士前来观摩,引起不小的轰动。
至今,塘栖吴子京后人仍珍藏着其中的两只小茶碗和画。
操办完长子的婚事后,吴子京又随师北上,并由张大千推荐至故宫博物院任画师,一边绘画创作,一边整理画册。
卢沟桥事变后,二哥善之逃难去了江西庐山,大千则独留在北京城里出不来,家眷先撤至无锡、再转赴安徽。吴子京因先生尚在北平城内,万分挂念,遂毅然离开苏州北上,怎料这一去,遭遇了北平围城...
一九四四年,年方四十三岁的吴子京,因缺医少药、贫病交迫中殁于日冠管治下的北平宣武门外石虎胡同七号的好春轩寓所,同门师兄弟将其草草埋葬在燕京郊野...
吴子京虽为商人,却痴迷于书画,又志存高远,为了艺术甘愿舍妻别子,追随先生十数年,这在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吴子京一生虽然短暂,但在先生提携下结交南北名家,经眼古代名迹,书画技艺已很见功底,得先生器重;其传世作品虽少,但件件是精到之作。他的《天女散花》、《孔雀开屏》均被荣宝斋收藏。所绘《山水图》立轴清新脱俗,潇洒秀逸,曾在国内拍出高卖。
超山梅花林中那娇艳夺魄、冷香浮动、孤傲耐寒、品质高洁的古梅花,在大千先生和秋君先生心中都络下了深深印痕的,梅树林中与梅花交流,那色授魂与之真切感悟,影响了他们的一生,使其终身爱梅画梅。
张大千晚年在台北外双溪“摩耶精舍”后园遍植梅树,中筑一“梅丘”,一代国画大师逝后长眠于“梅丘”之中。
而这一切,都源于热情真诚的吴子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