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画虎兄弟

　　二哥善之喜虎，喜画虎，善画虎。
　　
　　这与他云龙风虎的秉性有关。
　　
　　作为张家长兄，受家庭氛围熏陶，张善之身上有股子强烈的正气和威严，与百兽之王有共同之处。
　　
　　这也难怪，大千自小就惧怕善之，跟秋君也数次提及他畏惧二哥的原因。
　　
　　虽有惧怕，但是长兄如父，大千从心底里感激二哥。
　　
　　善之挂印辞官后，性情比以前柔和许多，在与大千和秋君共处时，体现出了内敛谦逊，温和大度，让大千很快就从惧怕感中走了出来。
　　
　　善之一生尚武，尊崇“虎威”“虎节”，倡导勇猛精进。
　　
　　诗人杨云史盛赞张善之虎作：
　　
　　“画虎先从养虎看，张髯意态托毫端；点睛掷笔纸飞去，月黑风高草木寒。”
　　
　　在中国画坛，喜欢画虎的前辈古人为数不少，如五代末宋初画家石恪、宋代画家包鼎、北宋画家李公麟等。
　　
　　然，张善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画之虎皆精妙沉雄、尤著神韵、笔墨酣畅、堪称一绝。使得善子成为“虎界”大师，人称“虎公”、“虎痴”。
　　
　　善之之所以有如此成就，除了他的天赋和勤勉之外，还跟兄弟二人“关门养虎”、“与虎为伴”、“与虎谋皮”息息相关。
　　
　　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大千的一位内江乡友得到了一只幼虎，知道他的二哥张善之擅长画虎，便送给了大千。
　　
　　张善之如获至宝，他和八弟一起苦思冥想，憋了数天，终于给这只幼虎取名“虎儿”。
　　
　　收养之时，因是乳虎，才田园犬般大小，所以不关笼子，不锁铁链，任由小虎在园里自由活动，充分释放了虎儿的天性。虎儿似通人性，悉从其意，非常听话，尤其听从二哥善之和八弟大千的指令。
　　
　　民国著名文史学家郑逸梅的《网师园人物写照》中曾写道：“善子别号虎痴，他蓄虎一头，不用锁链，纵放在园中，虎能听从他的指挥，很为驯服，虎张开大口，他把头部送进去，人们看了捏一把汗，他若无其事，虎也从不侵害他。”
　　
　　郑逸梅的《伏虎小影》中记述了一则虎儿与著名书法家马公愚的趣事：“有一次，马公愚赴苏州网师园游览，张善之请马公愚骑在虎背上拍一照，且保证安全。马公愚姑妄试之，但瑟缩发颤，拍就下虎背，还是心有余悸，可是他说着硬话：‘我虽没有降龙，却已实行伏虎。俗语谓骑虎难下，在我来说，是没有这回事的’。”
　　
　　在与虎儿玩耍的日子里，善之和大千一直在观察、审视、记录、捕捉老虎的神情、动态，坐、卧、奔、跳，并将这一切都描绘下来，呈现在画作中。
　　
　　这样的虎画，自然比靠想象或者远处观察老虎的画家作品要灵动得多。所以，林语堂曾这样评价张善之的虎画：“凡一肌一脊、一肩一爪，无不精力磅礴，精纯逼真。”
　　
　　张大千对虎儿同样也有着特殊的感情，多年之后的一九四三年，张大千从敦煌带回两条藏獒，一条就取名“黑虎”。
　　
　　大千、秋君与二哥朝夕相处，常常在一起共同作画，善之画虎，张大千和秋君则为其补景，三人共同研习画法，精进画艺。
　　
　　善之最为著名的《群虎啸谷图》，就是张善之与张大千合作的精品，画中张善之笔下的山虎千姿百态，奔泉、跳跃、睡卧、戏耍、怒吼，无不生动传神；而大千利用湿笔大斧劈补山石，再以中锋勾勒茂密的草丛与矮松，山石勾皴笔墨简练、层次井然，山树野草、山泉流水，用笔秀劲流畅，更为画面曾添了勃勃生机。
　　
　　类似于《群虎啸谷图》，秋君也多次跟二哥配合，共同打造了诸多不一样的“虎画”。善之主画虎，既不失虎的威猛，又富有人性，默含着一种脉脉温情；秋君的补景则是锦上添花，她有选择的将大自然中玄妙的美感表现出来，使得整幅画面层次得到又一次升华，给人们唯美悦目的视觉享受。
　　
　　壹玖四零年，一位记者问张善子为什么画虎，他说，那是他少年时立下的志愿，为提倡尚武精神罢了。
　　
　　提倡尚武，抵御外辱，振奋民族精神，这便是张善之画虎的出发点。
　　
　　张善子晚年力作《张善子虎啸图轴》（现收藏于青岛博物馆），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尚武崇强的张氏风骨，画中之“雄虎立于岩石之上，回头观望，双目如炬，须毛怒张，咄咄逼人之势跃然纸上。画面上端巨石突兀，峡谷间瀑布飞泻而下。近景水流湍急，一派山野风光。画面色彩斑斓，与虎的威武雄健相得益彰”，画作上除了题有以上的诗句外，还有“以似竺笙弟台两正，虎痴小兄张善之时同客吴门”的题款，钤朱白文方印“虎痴”。白文方印“蜀张善子”。
　　
　　一九三五年，二哥善之已成画虎名家，八弟大千名声更是如日中天。
　　
　　这天中午，兄弟二人饮酒作对，酒酣耳热，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大千已有八分醉意，趁着酒兴，信口道：“二哥，您看，今儿能不能再即兴合画幅虎图？由八弟的作虎，您来补景，以此见证兄弟情谊，可否啊？哈哈...”
　　
　　善之也是酒兴正浓，欣然应允。
　　
　　秋君是旁观者清，她知道大千这会儿正是酒劲上头，估摸着酒醒后，定会是另一番想法，于是在一边打圆场：“八哥，我看二哥和你难得如此尽兴，不如先收了酒摊子，喝点茶聊聊天吧，画画哪天都可以...”
　　
　　大千哪还肯就此罢休，豪言道：“三妹，虎之气势，须趁兴而为。想当年厉归真为了把死虎画活，不惜借酒壮胆，深入荒山猛虎出没之丛林，面对面的写生做画，才有了老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名言...”
　　
　　兄弟俩当即离开酒桌，来到画桌，真的就由大千作虎，哥哥补景题诗，并题名《虎啸图》。
　　
　　大千借着酒胆，思维异常活跃，情绪尤为高亢，下笔挥洒飘逸，使得成画后的这幅《虎啸图》构思精巧，功力非凡，所画之虎群威风凛凛，神态各异，从论起来，还真要比二哥善之画的老虎更有意境。
　　
　　说巧不巧，正好有位日本画商到访，亲眼见证了兄弟俩换位合作的《虎啸图》，深深地为画中老虎威猛和飘逸所震撼，当即提议出三倍高价买下此画。
　　
　　见善之犰豫不决，这位画商再次出五倍高价，并用激将法道：“虎公，您应该让世人都知道您二弟也擅长画虎！”
　　
　　善之觉得有理，为扬八弟之名，欣然同意画商的出价，当场就卖掉了这幅虎画。
　　
　　而这一切，醉酒中的张大千全然不知。
　　
　　这幅酒后即兴之作的售价，以高于善之平时所作虎画五倍的价格成交。
　　
　　而那位日本画商，不久就以更高的价格再次将这幅大千首秀《虎啸图》予以转让。
　　
　　此事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画商找上门来，一见张大千，连声赞扬他虎技艺超过其兄，愿以高出其兄十倍之价收买其所有虎作。
　　
　　张大千闻之大怒，为自己醉酒画虎之事懊悔不已，在秋君面前流泪满面：“三妹啊，画虎是二哥的专长，我岂能与他一较短长？没曾想自己醉酒胡闹，误了哥哥的名声啊！”
　　
　　大千十分愧疚，当着秋君之面立下誓言，此生绝不饮酒，亦不画虎。
　　
　　同时，他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刷刷写了两行字，悬挂厅堂之上：大千愿受贫和苦，黄金千两不画虎。
　　
　　那些来找张大千求老虎图的画商，见到后，自然是闭口不提或识趣走人。
　　
　　二哥看到大千如此坚决，内心温暖如初。
　　
　　善之愿意卖掉这幅画，只是想着能为八弟画虎扬名，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利益和名气；而大千心存感恩，不愿意压制二哥的空间，所以发誓戒酒、不再画虎，来成全哥哥的名声。
　　
　　秋君作为此事的见证人，深知大千的自律性格。
　　
　　此后，大千果然再没有画过一张虎画，也未曾沾过一滴酒。
　　
　　虽然彼时，张大千已是画坛大师，但是在生活中，他永远都是善之的八弟；他并没有因为成名而自大，相反，他始终记得哥哥的点点滴滴。
　　
　　善之把大千这次酒后的即兴而为，看作是对自己的鞭策和激励，他深知艺术无止境，更要虚怀劬学，坚持不懈。经过长期苦练，他对虎画更是了然于胸，甚至到了信笔涂去，即能将虎的各种雄姿表现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的境地。
　　
　　这也正是大千在醉酒后所展现的境界。
　　
　　正当张善子的虎画精进、准备大展身手之际，卢沟桥事变爆发了。
　　
　　怀有满腔爱国之情的善之，带上画笔，迅速投身到救国运动之中。
　　
　　他为全国军民的救国热情所感动，用长六米、宽四米的白布挂在寓所墙上，构思创作起巨幅国画《怒吼吧，中国》。
　　
　　最终，这隆隆的炮火声中，他花费了四个多月时间，终于完成了这幅巨画。画中二十八只猛虎，奔腾跳跃，正追逐扑吞着一线落日。
　　
　　之后的日子里，善之全身心投入到抗日救亡、赈济难胞的工作。他以历史上著名的爱国故事和爱国英雄为题材，连续创作了许多优秀画幅，并到各地举行“正气歌人物巡回展览”，宣扬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优秀传统，呼吁人们以历代的爱国志士和民族英雄为榜样，保卫祖国，英勇奋斗。
　　
　　对此，时人有诗赞日：“丹青有力明尊攘，正气歌成正气图。”
　　
　　一九三八年底，张善之在周恩来等人的赞助下，出国举办画展，宣传抗日，并募集抗日捐款；次年一月，善之抵达法国，举行了画展，受到热烈欢迎，盛况空前；同年四月，善之到达纽约，来不及休息，即奔赴美国各地举办画展，还深入到各大学和群众团体进行爱国、爱好和平的演讲。
　　
　　在这些展览会和演讲会上，张善之还常常当众挥毫画虎，举行义卖义拍。他常说：“多卖出一幅画，就多一颗射向敌人的子弹，多一份支援祖国抗战的力量。”
　　
　　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及其夫人曾多次请张善子赴白宫做客，将他奉为上宾。善之为了答谢美国对中国的声援和支持，精心画了几幅巨虎图，分别赠给罗斯福及国务卿等人。罗斯福欣喜异常，将其视为奇宝，特别吩咐将此画挂在白宫林肯像侧，至今犹存。
　　
　　张善子出国奔波宣传近两年，举办了一百多次画展，宣传、演讲不计其数，前后所募得的款项逾百万美元，全部捐赠给抗战一线之所需。
　　
　　壹玖四零年九月，善之在结束了国外的宣传、募捐工作后，抱病回国。当他抵达中国香港时，除了随身携带的展品之外，已经身无分文，最后依靠香港友人的资助踏上了归程。
　　
　　回国后，张善之未作休整，连续参加了报告会、座谈会、接待会。
　　
　　由于长期的劳累奔波，同年十月，二哥张善之在重庆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八岁。
　　
　　善之的逝世，引起了重庆各界的深切悼念，人们称他为“真正的爱国大画家”。
　　
　　出殡那天，山城十里长街，一片哀痛。
　　
　　更有人挥毫写下“名垂宇宙生无忝，气壮山河笔有神”，以此表对张善之的哀思。
　　
　　张善之是在他丹青艺技愈益精熟的時候离世的...
　　
　　他的一生，都在用画笔宣扬着民族的浩然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