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检查与离别

　　忽然有些事情我再也想不明白，天差地别般的感觉颠覆了我。
　　那些从我身边游鱼一样经过我身边的人，他们都神情安静，却又很迷茫，仿佛一团迷雾笼罩了整个面庞，不使旁人轻易窥探雾下半分的真实。
　　2020.5.12
　　“最近你是什么情况，说说看？”坐在对面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问道。
　　温霁霁没有情绪地看着眼前的医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男人，上周在她学校大张旗鼓地开了一场心理讲座。整个高三年级，浪费了三个小时的复习时间，坐到屁股发麻，只听了一场漫长无趣的吹牛皮大会。
　　听他如何介绍自己，从家庭到学历，从他认识的某某教授到自己的升职经历，完全忘了开讲座的目的。一直到最后，才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还扬言“只要我看一眼，我就知道哪个人有抑郁症。”
　　讲座结束之余，他极兴奋地鼓励几个学生上台，参与他的一个小节目。美曰其名“教大家一个克服心理压力的好方法”。
　　几个学生在台上比赛一分钟之内，谁双手拍掌次数最多，谁就更能掌握克服心理压力的好办法。
　　台下一片哄起，当谁是三岁小孩儿？
　　第二天这个第四院的心理医生理所当然被多数高三学生当作学习疲劳外的一个嘲谈对象。甚至政治老师在上课时也拿课本知识来轻笑眼前这个男人。
　　学校自作主张给她预约的医生，竟然是他？
　　因为戴着口罩，没有人看见温霁霁嘴角的一丝不屑。
　　看温霁霁不说话，齐钟祥语气微变：“你自己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不说出来我无法帮你解决问题，对吧？”
　　“这几个月总是会半夜醒来，醒了就挺难睡着……早上醒得很早。”
　　“情绪方面呢？是经常感觉到低落吗？”
　　齐钟祥看着摆在桌上那份刚刚出来的量表开口问道，也不很在意开始时温霁霁的沉默不语。
　　“是。”温霁霁回应。
　　“有过幻听吗？”
　　“没有……”
　　“有过伤害自己的行为吗？”
　　“想过，没有尝试。”
　　……
　　拿着东西走出医院大门，温霁霁回头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一切。
　　恍惚，又不真实。仿佛刚刚经历过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门诊大楼旁边是穿着病号服坐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病人，有的聚在一起低头小声说话，有的神色不明在独自发呆。
　　一楼大厅里传来声音，贯穿着她的双耳，一个年纪比温霁霁还小的女孩在莫名其妙地哭。
　　里面没有情感的环境，就诊病人的诉泣，包括挂号台那边冰冷的铁窗，都是今天留在她脑海中的噩梦。
　　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温霁霁在心里小声安慰自己。
　　她快步走远，想要离开这个沉重晦明的地方，就像是要摆脱梦中纠缠的恶魔一般决绝坚定。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
　　周静没有跟着她上楼，因为接到工作电话，就匆匆忙忙驱车离开。
　　终于走了……
　　温霁霁长舒一口气，卸下满身的冰冷，又变回那个沉默的少女。
　　上楼之后自然避免不了奶奶的追问，她一律简化回答敷衍了事。
　　关于自己这件事情，她不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精神有毛病的存在，所以竭力逃避关于“抑郁症”的话题。
　　她只是想做回自己，那个所有人眼中以前的自己。然后向他们证明：我是正常的。
　　回到房间，她把从医院拿回来的诊断证明拍照，然后微信发给李菁。随后就顺带合着药一起用力扔去了房间一角。
　　为了这个破证明，她差点就和齐钟祥吵了起来。
　　因为迫切想要回学校，不想在家待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时间，她只好竭力证明自己可以回去应对压力、迎难而上。
　　距离高考的时间少一天就没有一天，她毫无理由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暂时不重要的事情上。
　　与其说是不重要，还不如说是自己只是想要通过即将高考这件事情来逃避自己有抑郁症的事实。
　　很快，李菁给她回信息说，让她自己写好一份保证书，到时候再让家长来学校签好相关协议。
　　温霁霁不笨，一瞬间就明白了李菁话中的意思。
　　突然之间有些难过，仿佛自己不再受到信任，所有人开始防备她，害怕哪一天要担负起某些令人头疼责任。
　　但是我不会那样子，不是吗？我很坚强的。温霁霁轻声问起自己。
　　
　　被迫回家之后的第三天她开始变得无所事事，于是再一次倒在床上躺尸。
　　外面的日头越来越烈，马路两边的大榕树上的蝉鸣躁动得厉害，高温让她放弃了外出游荡的想法。
　　看了一眼手机，14：35分。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怒气从心窝钻起。突然，她挺身而起，踢掉摆在床边的鞋子，光着脚就在房间里收拾起来。
　　各种要收拾的凌乱的东西被她“劈里啪啦”扔到地板上，等着被分配或者流放。
　　温奶奶在外面听到动静，走进来看见自家孙女跪坐在地上收拾东西。
　　“系啰，闲就执执好自己房间……”温奶奶看了一眼地板上双手忙碌的女孩，叨叨了一句就走开了，也不多打扰。
　　就是嘛，她就说自己孙女没有什么大问题，都是瞎想导致的，只要思想变得清醒，脑子也变得清醒，一切就会没事了。
　　
　　即使还没有到6月，但是夏天早已经提前到场。很多春季的衣服已经派不上用武之地，短暂性地上身又被快速塞回衣柜。
　　温霁霁起身，把刚刚叠好的几件薄款毛衣放到衣柜第二层。颜色按深到浅依次向上放好，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就像摆放自己那堆散乱得要废弃的油画棒一样，一根一根按着自己的习惯来排列。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完衣服，她又没有停歇地去整理房间里乱糟糟的书籍和试卷。
　　自从上了高三之后越来越懒，以前的课本和试卷统统都塞在书桌空余的地方。
　　她老早就发了誓，毕业之后一定要把这些万恶的知识重量给全部卖掉，再也别想让她“睹物思情”！
　　自己家后面隔了一条街就有个废品回收站，到时候就借楼下老板娘的小推车拉去卖了。想到这里，温霁霁仍有怒气的心肝终于得到一些宽慰。
　　在书堆里用力抽出几本以前的日记本，她坐在地上一页页翻开来看。
　　无聊的日常吐槽，大部分是流水账式的生活。就连高一时候的班主任大骂要把他们这群数学特别差的废物拖去卖掉，换钱拿来买酒喝的搞笑瞬间也记录在本。
　　过去的那些日子已然遥远而不可及，现在靠翻看以前的日记也有些难以回忆起那些发生过的事情。
　　翻到最后一页，几乎空白的页面只有一句话：我恨我自己。
　　早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话，但是今天却忽然出现在眼前。
　　记忆里恍惚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过去的那个温霁霁心里对自己到底有多少不满，才会写下这样一句话？
　　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
　　
　　也许是从小学会压抑一切，长大之后什么都习惯性憋在心里。
　　就像小时候看到别的小朋友喊“爸爸妈妈”，她学会之后，回家也这么称呼爷爷奶奶。
　　那时候爷爷奶奶并不是很高兴地纠正她，虽然那时候还小，但是在敏感的天性下，她最少也能感知一些东西。
　　后来的记忆里自己没有再胡乱称呼任何人，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只管照话听话。
　　周围的大人总是很喜欢她，因为她听话，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乱跑乱叫吵吵闹闹，带起来省心又省力。
　　幼时的懵懂让她一直以为大人只会喜欢这样的孩子，所以多年来都保持着那样的自己，即使有时心里感到厌恶，也会努力不让别人讨厌。
　　现在想想，过去那个叫温霁霁的小孩实在笨得可怜，简直无可救药。
　　幸好自己长大之后明白一些事理，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随波逐流毫无主见，不然要是按照以前那样子来生活，那得恨自己多久才会消解？
　　算了，不想了，真的累了。
　　她胡塞海塞把剩下的东西扔进一个大箱子里，然后便躺地上神游四方。
　　
　　后来的几天温霁霁继续在家好吃懒做，偶尔做做手工看看书，其余时间一律在睡觉。
　　要好的朋友趁着下课时间都会拿着班里的老人机打电话给她，关心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大家都已经很想她了。
　　周日放假邹乘也给她发了信息，除了表达歉意外，大多是发掘一些让两人有兴趣的话题。
　　学医的小舅舅跟他说，其实抑郁症病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无事，绝大部分时候他们内心都在敏感不安，花大量的时间和焦虑失望打交道。
　　但他们很少跟别人倾诉内心的想法，因为害怕被不理解，害怕被疏离。
　　如果真到了他们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只是默默选择离开，不会惊动打扰任何人。
　　如果邹乘想要帮助那个女生，或者是弥补一些事情，那就要学会多多理解对方，尝试着和那个女生交朋友。
　　邹乘的小舅舅在医院工作一段时间之后自然慢慢知道，抑郁症病人的内心孤独又荒凉，没有自信没有勇气，连眼睛都会失去光彩。
　　和小舅舅之间的谈话点醒了邹乘，倒是让他原本惴惴不安的内心得到舒缓释放，也让他更加坚定要做些什么来帮助那个沉默的女孩。
　　
　　而此时温霁霁家里，她正帮忙奶奶收拾东西，就等着婶婶一会儿开车送奶奶去机场。
　　长沙那边她的父亲温耀辉给老家打来电话，说起儿子温誉星就要高考的事情，他和妻子上班忙，没有时间照料儿子。商量一番后，就想让温奶奶去长沙帮忙照顾温誉星。
　　当然，并不是白帮忙。温耀辉一向了解自己母亲，所以直接拿钱给解决了问题。
　　温奶奶一听儿子花钱请自己去照顾孙子，哪有拒绝的道理？乐呵呵就接受了下来。
　　倒是婶婶李若云对此却嗤之以鼻。
　　自己放在老家的女儿不也要高考了？明知道她最近出了问题，关心不给两句，还要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太叫去长沙照顾孙子？
　　是，温誉星是家里的天才，次次考试名列前茅，又是宝贝孙子，没到16岁就要高考上大学了，比起18岁的温霁霁更需要得到照顾……
　　切！温誉星外婆就在长沙，天天喝花茶跳广场舞，怎么就不叫他外婆照顾他？
　　还有那个任素红，成天儿八九地就在朋友圈晒，今天又去哪玩儿了，昨天去哪购物了，明明闲得很，自己不照顾自己儿子，还好意思叫家婆远去长沙操劳！
　　简直没皮没脸！
　　温霁霁缄默听着婶婶的强力吐槽，终于收拾完东西。
　　对于她而言，即使内心落差感很大，也无可奈何，她只能安慰自己，随便、无所谓。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她也不会去插手。
　　
　　送完奶奶走，她回到房间开始写那份狗屁保证书。
　　其实自己心里完完全全厌恶这种强迫性要求，可最终还是要向现实屈服。
　　回到学校也挺好的，起码还有那些朋友，而且一旦她学习上忙起来了，就会忘掉一切烦恼。
　　在家多孤独呀，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终日的无所事事已经快要把她的心给消磨掉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毕竟那里仅存自己唯一一点的快乐了。
　　在浪费掉好几张纸之后，她终于绞尽脑汁写好保证书。
　　可是心里却难过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攥着，无法自由呼吸，连闭上眼睛都要花费许多力气。
　　在绝对性力量面前，不是自己选择低头，就是让对方更加紧逼，但却没有谁对谁错。
　　结果往往只有一个：但求安心。
　　
　　保证书
　　尊敬的学校领导：
　　你们好，我因为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让很多人为我担心着急，我要跟你们说一声“谢谢、抱歉”。为了在高三最后阶段能够入场进行复习备考，我承诺并保证：保持积极的思想和心态投入学习，不会触碰不好的事情，不会让所有关心我的人再为我担心。
　　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但是所有的人都依旧坚持不懈地努力探寻并渴求得到收获，其中也包括我。
　　我承认世界终究美好、万物生长，所有的一切都自然地从始而终。人心也本该如此，在希望与失望，相逢与告别中找到足够的光明，让自己能够清晰地看见世界的精彩和震撼，然后继续着自己想要做、应该做、喜欢做的事情。
　　拿到诊断报告的时候，其实我的内心已经豁然明朗，没有了以往积蓄已久的压抑和痛苦。于别人而言，它是一个警报，但是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被证实的结果。
　　认识并遇见了很多温暖善良的人，他们在平凡的年岁里教会我长大。而我也渐渐成为了一个趋向平淡理性的人。
　　没有抱怨，也没有痛恨。我的世界虽然偶尔波澜起伏，但却很平静，没有过多不好的事情值得我费劲心神去在乎，毕竟未来我还有好多事情想要去完成。
　　我和我的朋友说过，生命的平凡其实很伟大，能够让人有无数坚持下去的理由。我也和他们说，要像之前一样看待我，我依旧是从前他们认识的那个人。
　　现在我的生活依旧，即使自己存在着一些困难，但是我也能过通过这些挫折走向我的未来。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人的关心。我很好，一切都好。
　　保证人：温霁霁
　　202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