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你以后少跟小狗子来往。”郝德财唬着脸对闺女说，“人家是名牌大学出来的研究生，属于高级知识分子，那可是专家级别的人物。你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打工妹。”郝德财不止一次这么瞪着眼，绷着脸对闺女说，“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你们俩不在一个档次上，悬殊太大。再说他妈妈的态度，明显不待见你，难道连人家反对都看不出来吗？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们俩人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他妈是他妈，逸安是逸安，这是两码事儿。”郝霞并不同意爸爸的看法，“您是看着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您不了解？”
　　“正因为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心里才特别清楚。”郝德财摆出父亲的身份告诫闺女，“你还年轻，经历的事儿太少，很多事还看不明白。过去的小狗子和现在的裘逸安已经不是一类人了。”郝德财进一步说道，“你要清楚，人家的学问比你大的多，知识面广，人站得高了，看的就远，说话办事儿，考虑问题和大老粗不一样。你别不服气，你肚子里那几滴墨水，充其量也就是扫盲的水平。两个人的三观不同，话就说不到一块去，在一起能处得好？”
　　“谁说学历不同，话就说不到一块去？”郝霞不服气，“您才跟他说过几次话，怎么知道我们说不到一块？”
　　“人和人说话要有共同话题。”郝德财以过来人的资格对闺女说，“水平相当才会有共同的认识，观点才能保持一致，两个人想到一块去才会产生共鸣，交流才能顺畅。不在一个点上就无法交流，话不投机半句多。别人不说，就说我跟你妈妈吧，很多想法都不一样，话从来就没说到一块过。”
　　“您跟我妈就跟冤家一样，平时连话都不说，怎么能沟通。”郝霞不服气地说，“你们不是照样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吗？”
　　“你别跟我强词夺理。”郝德财心里的火开始上升，“你才多大，两口子之间的事儿你没经历过，懂多少？我是过来人，有亲身经历和体会，明白吗？我的好闺女。”郝德财掰开揉碎跟闺女说，“你们现在生活的年代和我们那时候不同了，很快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社会变化太大。我们那时候连黑白的相片都没照过，再看现在都有彩照了。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就会变。明白吗，闺女！”
　　在俩孩子的问题上，向孝梅从教唆郝霞喊她婆婆到排斥，一下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成居高临下，趾高气昂的架势。章玉欣对此很看不惯。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吗，见了面除了摆架子没别的本事，张口闭口就是她儿子上的高等学府、学问大，小欣才初中毕业，文化水平太低。什么意思，话里话外的就是小欣配不上他们家小狗子嘛。
　　你看不上我们闺女，我还看不上你们儿子呢。也不尿泡尿自己照照，从小娇生惯养，宠的都上房揭瓦了，天是老大，你小狗子就老二了。还有脸说，有事儿没事儿的就会顶撞父母，除了耍穷横，一点规矩都没有，简直就是有大养没人教。还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那么多的学问是不是都装进狗脑脑子了，跟小混混有嘛区别，除了蛮横不讲理任嘛不懂，整个就是一臭狗食儿。
　　郝德财把裘逸安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反复权衡，就凭他那德行，那举止作派，看着就心烦、堵心人，这种人没法跟他相处。道理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傻丫头怎么就看不到。郝德财不让步，是心疼自己的闺女，要对闺女的后半生负责，不能眼看着闺女往火坑里跳。
　　郝德财也是有学问的人，是解放初期的高中毕业生。那个年代，多一半人家的孩子读到小学毕业就算是不错的了，连学校的门都没进过的并不新鲜，初中毕业被称作“秀才”，高中毕业则是优中之优了。
　　那时候人们想得简单，什么初高中，还不是到工厂上班，或回农村劳动，然后是结婚生子。养活一家人，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是大多数人最朴素的想法。
　　郝德财是有上进心的热血青年，理想是上大学，成为一名科学家或工程师。就在他高中毕业前，正积极而努力的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因家庭经济条件难再继续。郝德财是孝子，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含辛茹苦地维持着这么一大家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处于理解和心疼母亲，不得不忍痛终止学业。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在机械厂，学历高受到厂里领导的重视，负责厂共青团的工作。厂里有一个车间团支部的副书记看中了他，两人谈上了恋爱。就在谈婚论嫁的关键时，女方却看上了新调来的、比她大十岁的副厂长，弃他而去。
　　
　　裘逸安和郝霞心里虽清楚父母对他俩的态度，却并没有影响他们间的交往，不管向孝梅怎样对待郝霞，她却仍然和以前一样，见到裘逸安的妈妈，非常尊敬地喊一声大娘。向孝梅则傲慢地把脸一仰，不屑而又鄙视地对郝霞说：“你讨好我也没用。”郝霞不往心里去，为了她和裘逸安，仍以尊重的笑脸相待。
　　郝霞的礼貌和尊重，向孝梅根本就不买账，在对郝霞冷落的同时，也时时敲打着自己的儿子：“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人要脸树要皮，说话办事得有分寸，该避讳的时候就得避讳。老大不小了，有事没事的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穷腻乎，成何体统。有那功夫，多复习复习功课，考个好大学，比嘛都强。”
　　“不就说了几句话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裘逸安并不买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轻重。别有事儿没事儿就闹得满城风雨，草木皆兵的，成心制造紧张空气儿怎么的。这么多年对门住着的老街旧邻，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面不说话人家就会说你太臭。”
　　向孝梅瞪着裘逸安：“这么多年书怎么读的，男女授受不亲都不知道，难道还得我教你不成？”
　　“拉倒吧，不知从哪趸来俩臭词儿，真好意思说得出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在裘逸安的眼里根本就没把妈妈当回事儿，还想在我面前发号施令，真有你的，“还授受不亲，搬出老封建的陈规陋习也不怕别人笑话，小心被打成老封建的卫道士。”
　　“什么陈啊新的，这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不管到什么社会，这男的和女的总是有区别的，更何况……”
　　“什么更何况，不更何况的，”裘逸安一句话就把向孝梅给顶了回去，“按你的意思，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吗？见了面能不打个招呼嘛，难道跟冤家一样，才叫规矩了？”
　　“你别在这跟我瞎矫情。我跟你这么说，是为了注意影响……”
　　“还影响，影响你了吧。自己心脏，就把别人往坏里想……”
　　“要想让我简单很容易，只要你以后不跟她来往……”
　　“可能吗……”不愿再理论的裘逸安转身气哼哼地扭头便走，把他妈妈一个人儿生生地晾在那里。
　　这样的不欢而散变得越来越多，火药味也就越来越浓。最让裘逸安生烦得是在他大学寒暑假的时候，一天到晚在耳边唠叨，竟然学会了盯梢，直接干涉：“你以后别有事没事的就往对门儿跑，那不是你该去的地界儿……”
　　这些话裘逸安早就听烦了，连理都不理，扭头走了。
　　“别听不进去，我这都是为你好。不听老人言，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后悔我乐意……”儿子头也不回地扔给妈妈一句话。
　　“我说你怎么回事儿，我的话还真成耳旁风了……”
　　“你还有完没完？”裘逸安忍不住了，“别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光盯这个。我就纳闷儿了。”裘逸安没好气儿地搡宕着他妈妈，“别拿我当小孩了，这么大岁数一点闷儿也不觉儿。以后你再这样，可别怪我跟你急。”
　　向孝梅被儿子噎得气不顺，可又无计可施。妈妈就是操心的命，什么该操的不该操心，样儿样儿都得操到了，即便是瞎操心也得操。替儿子考虑既是做妈妈的命，更是责任。
　　随着裘逸安大学毕业上研究生，向孝梅操的心就更大了。儿子娶什么样的媳妇，直接关乎到她的后半生，日子过得痛不痛快，顺心不顺心跟儿媳妇有很大的关系。儿媳妇不对心思，看着不顺眼，别别扭扭的，婆媳天天抬杠拌嘴，那日子还怎么过。
　　裘逸安不买账。没事瞎操心还觉得有理，你是谁啊，就算你是联合国秘书长，说话也没几个人听，有那功夫你歇会儿不好吗，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向孝梅想不明白混蛋儿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两个人的条件越来越悬殊，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肩膀齐才能称弟兄，谈婚论嫁，过去讲门当户对，现在是条件相当。一个重点高校毕业的研究生，怎么能搞一个只有初中毕业的媳妇，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任孩子胡来，那不得让人家笑掉大牙。
　　“谁笑啊？”裘逸安针尖对麦芒，“笑话别人的人，本身就十分可笑，除非你这种不觉闷儿的主儿。”裘逸安毫不客气地瞪着眼大声说，“我就不信了，你把笑话的人找出来一个，实话告诉你，他的大牙要是笑不掉，我就给他打掉了。”
　　裘逸安研究生毕业分配工作之后，这种矛盾达到了最高峰，已经到了针锋相对无法调和的程度。
　　向孝梅没办法啊，只可调动一家人齐上阵，口诛笔伐，包括三个姐姐一起向他开轰。
　　“你裘逸安一个人同意没有用……”
　　“别想的那么简单，搞对象结婚可是终身大事。”
　　“别以为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儿，没那么简单，是两个家庭的结合，甚至牵扯到两个家族。”
　　裘逸安做梦都没想到，对待他的婚姻竟然如此统一。这种状况在他们家从没出现过，尤其是爸爸和妈妈。要说爸妈有些老观念不奇怪，三个姐姐岁数都不大，竟然大脑也僵化的如一块石头，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家里人有家里人的想法，他可是村里第一个进入这么好大学，又是第一个研究生毕业的人，这既是老裘家的骄傲，也是全家人的脸面，是在外面说话的资本。不管什么场合，只要一提起，家里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杆儿，满脸放光，趾高气昂的心情难以抑制。
　　研究生毕业，多高的学问啊，方圆百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前途无量，将来就是科学家，专家学者。这么有地位的人，娶得不是媳妇，而是脸面，下不下得厨房无所谓，但必须要上得厅堂，处处受到尊重，是人前人后的尊贵人。跟郝霞结婚，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你瞧瞧，裘逸安专家竟然搞了一个初中毕业的媳妇，跟文盲差不多”。要想不丢人现眼，就把这个根儿彻底断了，免得让老裘家人的颜面扫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