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中回忆 5-6小节

　　5.
　　
　　他们在明丽的秋原上放着风筝。
　　舅父扯着线向前跑着，他仰头看着风筝欢呼着跟着舅父。
　　“舅舅，为什么要用绳子扯着它呀？”
　　“这样才能控制它啊。”
　　“我觉得应该剪断绳子放它飞，放它自由自在地飞。”
　　“若是这样，我们就看不到它啦。”
　　“若我是风筝，放我飞到很高的时候，我就叫人放开我或者挣脱绳子，我就可以想飞多远就飞多远，想怎么飞就这么飞了！”
　　舅父看了看这个小侄子，点点头，道：“‘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直取三山去！’，青山，你长大了要做什么呢？”
　　青山捏着风绳，看着那只飘荡着的风筝，说：“我还没想好呢，我想做个自由自在的人。”
　　“嘿，这小子竟说些摸头不着脑的话！”舅父笑了笑，他们又继续跑起来，风筝越飘越高，小青山在后面不停地欢呼着。
　　“青山，你要用功读书，以后中考当官，为大宋效力，这才是正途，甭想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舅舅，可是做天上那只风筝也很好啊——”
　　“青山，你看这风筝一生只受一根绳子控制着，主人要它飞高点它就飞高点，主人不高兴就不放它，让它烂在仓库里——它哪里有半点自在，它只是我们手中的一个玩偶——青山，要立志成才，像鲲鹏展翅，扶摇直上，方显男儿本色！”
　　小青山听了半天懵懵懂懂，忽然冲他舅舅做个鬼脸，说：“可是老舅，我就想做一只没有绳子的风筝——”说着就嘻嘻地跑了。
　　“好小子——”他舅舅一边收着线，一边去捉青山，秋原上回荡着舅侄俩的笑声。
　　
　　
　　6.
　　
　　7天后的一个晚上，大病初愈的他下了床走出院里。只见院子里立着好多竹竿编成的架子，架上挂晾着许多又长又细的面条。薛老伯正站在凳子上提着框萝把那些一根根面条收进框里。薛老伯身后的厨房里传来阵阵声响。
　　“你怎么出来了？病才好要多休息啊。”薛老汉温和地问道。
　　“老伯没事了，晚生体质素健，现在全好了。”赵青山走上前帮着薛老伯收面，问道：“老伯家怎么擀这么多的面啊？”
　　“我老汉祖上世代都是靠卖面为生啊。”
　　“哦，原来老伯家是面食世家啊！”不见薛英又问道：“老伯，英姑娘呢？”
　　“我在里面！”小英在厨房里抢先应道。
　　赵青山走进厨房，见薛英正俯在大案桌上来回和面，成面杠后用擀面杖压成很薄的面片，再撒上干面粉对折起来，娴熟地把面切成一段段宽度一般的细条，整齐地堆放在一边，那已切好的细面条堆得已有一尺来高了。
　　“英姑娘原来在做面条，筋骨又细又好！”赵青山很感兴趣地说。
　　薛英回过头来，笑说：“是呀，我们家可是祖传做面的。城里很多人都喜欢来吃我们家做的面——不过那些达官贵人嫌这粗糙，从来不吃。”
　　赵青山见薛英一头是汗，便洗了洗手捋捋双袖走到案前说：“我来帮帮忙如何？就怕笨手笨脚。”说着抓了坨面和了起来。
　　薛英见了他的动作笑说：“赵大哥你还是先去休息着吧，做面你可是外行。”
　　“外行通过学习不就成了内行了嘛，还望英姑娘多指点一二！”
　　“和面的好坏直接影响到你做出来的面条的筋骨和质感。首先明白要用多少份量的水拌多少面，再加多少干粉，还有不要以为揉起来就行了，还要注意力度、手法，这样——”她说着娴熟地给他做和面的示范，又说：“和面要和合成‘杠’，要有耐心，要和到很硬的程度……”
　　她在一旁精心的指导着这个从宫廷太乐局出来的初学者，常被初学者笨拙的动作逗笑。初学者却也谦恭，认真地听着老师的指导去掌握和面的方法。等他也一头大汗的时候，一个面杠终于和成了。她拿起面杠用力摇摇，只见面杠对折成两段，又微笑道：“很不好意思，你这次考试没通过！”
　　赵青山笑了。他发现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站在眼前的这位姑娘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感染了他。
　　“英姑娘，你和令尊日子虽然幸苦但也充实快乐，赵某真是羡慕啊！”赵青山依然认真地和着面，对着正在切面的她说。
　　“也许这样的生活在别人眼里太单调乏味了。我和我爹每天都是这样白天去城里卖面，晚上在家做面，但从未觉得单调乏味，因为我们喜欢面——如果一个人以他兴趣来谋生，是种幸福。”
　　他点点头想起来他的琴，便问她：“英姑娘，那你一定对‘面’很有感情和心得了？”
　　此时薛老伯抬进一筐筐晾干的面条放在墙角，薛英对他爹说：“爹，这位赵大哥问我们对‘面’有什么感情和心得，我这可说不好——”说着转身对他说：“还是由我爹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薛老伯嘿嘿一笑，对和着面的赵青山说：“小英她娘走得早，剩我父女俩卖面食谋生。我们从小就和这面打交道，要说有啥心得，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只觉得面虽然柔顺易揉，但它同样可以擀得很硬，有筋有骨，能拉能缩，很像一个能屈能伸，知进知退的人。煮面要把握好火候，要让面熟而滑顺，又要使它有筋骨而不软成一团，入口爽滑，条条饱满，助于消化，这是不是也告诉了一个做人的道理：人生在世不能失了骨气，该刚则刚，该柔就柔，一切恰到好处即好。”
　　赵青山若有所悟，点头谢道：“老伯一番擀面心得让晚生很是受益，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薛老汉呵呵一笑摆摆手道：“老汉早年读过几年子曰诗云，后来为生计所迫就退学专门卖面了。这些只能算是瞎扯胡谈了。”
　　“老伯言谈淳朴，内却满含人生之深意；英姑娘又聪慧过人，晚生看你们是‘大隐隐于世’！”
　　“公子谬奖了，我父女俩哪是什么‘大隐’！老夫只不过闲暇喜欢读点书，我这小女受我的感染平时也囫囵看点《史记》、《论语》等书。本想给她请个先生教授一下，奈何为生计所迫，哪有什么闲情专心读书啊！我老汉虽读书甚少，却未敢忘记国家的安危！记得陆放翁有次出游，遇到一位老农向他倾诉道：‘当我为强敌的入侵而担忧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拧碎一样；当我想到能为国家出力的时候，我的眼泪总是忍不住要掉下来。’——我老汉也是这样！现在蒙古鞑子屡次犯我边境，杀掠我大宋子民，每次想到这里，我真想年轻三十岁去投军杀敌，报效国家！可惜——”薛老伯越说越激昂，未了叹了一声。
　　“‘至论本求编简上，忠言乃在里闾间’！”赵青山听了油然生敬，也颇为激动地说：“难得薛老伯有这番心志，实在令晚生钦佩！现在要是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晚生想薛老伯说不定早通过科举求取功名，而成了一方贤良的好官了，英姑娘也定是书香门第的才女！”
　　“我才不做那些扭扭捏捏的什么大家闺秀呢，要是我爹做了大官，我就做个知书达礼的面食名家！”薛英撅了撅嘴调皮地说。
　　他们笑了。
　　他想不到在这荒僻的村庄还有这样的父女俩——他们有一份仁爱淳厚的美德。这份美德不是靠读书获得的，而是要饱经生活的磨砺才能获得的。多年来，他四处浪游身心早已充满困乏，如今遇到他们，那次惨败的琴战所带来的困惑和痛苦，暂时被风吹散，也激活了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家的形象。
　　几天后，他完全康复，要走了。他为他们抚琴数首聊表谢意。
　　“赵大哥还要继续踏上你的旅途吗？”薛英看着他在收拾行李，把一个长条布袋栓上马鞍处。
　　“是的，赵某还要前行，还得走。”
　　“年轻人，你要到何处安身？就这样四处漂泊吗？”老人关切地望着他。
　　“老伯，晚生四海为家，飘泊惯了。趁现在还年轻，想多走一些路，多长一点见识——随心而去，随遇而安。”
　　“赵大哥，你尽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薛英神色有些黯然，但她明媚的双目还是那么旖旎动人，又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我们家的门一直为你开着啊，小赵！”老人说。
　　他很受感动，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拿到老人手前，欠身说：“薛老伯，英姑娘，我们萍水相逢，真是缘分。在下患了重病，幸得老伯、姑娘悉心收容照顾才捡回性命，此恩地情没齿难忘。我知道这小小一锭银两难报你们的厚恩，但这是赵某的一点心意，还请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收下，不然在下愧疚得紧。”
　　“年轻人，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萍水相逢，医治你的病也是我们随缘而为啊。我知道你是个有志向之人，如果你找到你的方向你就尽管去走你的路——刚才我就说了，我们这扇小柴扉会一直为你开着，欢迎你随时回来。这一路正需要盘缠——总之，心意我领，钱，我老汉不收，祝你一路顺风！”
　　薛老汉意味深长的话让赵青山感动莫名，心中充满了温暖，只好向他们深深一揖，跨上了马。
　　“等等，赵大哥，谁知道你还回不回来啊！”薛英问。
　　他与薛英的目光相遇，心中起了一圈涟漪，在马上向他们道别：“薛老伯、英姑娘，你们多多保重！如果还有缘，在下一定会回来继续向你们讨教做面条的！”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父女俩站在山坡上目送着那渐渐缩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