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潇湘水云 1-2小节

　　　1.
　　
　　常年的飘泊抽去了家的重量。家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了。那是什么样子的呢？一栋房子，亲人，围着桌子包饺子？问寒问暖，可以遮风挡雨，可以读书，可以创作音乐，可以睡在暖和的棉被里看着窗外的飞雪？一群狗撒娇似地上窜下跳汪汪叫着向你讨食？鸭子、鸡、鹅们在院子里一拐一晃地悠闲散步？有一个爱你的人将你的脏衣服拿去洗了？儿子纠着你去帮他捅蚂蚁窝捉蟋蟀？回来的时候桌子上早摆着热乎乎的饭菜？他们和你说话，争论，斗嘴，闹别扭，屋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他对这些感到陌生，遥遥不可期待。他甚至怀疑这些住在屋子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停留下来，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他感到在浪费时间。他也累，他也想停下来，感受一下“停”的滋味，但那颗心，那颗躁动不安和桀骜不羁的心总在拖着身体向前方而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路上的感觉就是在不停地更换背景：山、水、人、禽、城、房舍、风情……每个面孔，每间客栈，每碟小菜，各种口音，语言的速度，善良、丑恶、庸俗、圆滑、高傲……这些东西就像走马灯似的晃悠在他眼前。
　　他很贪婪，妄想阅尽世事，将各种声音、颜色、质地、形状、触觉、味道收入胸中，流出十指，注于弦上，化为音符。
　　那现在他在哪里呢？
　　哦，我们的大琴师正坐在荒郊的小店客房里。
　　他静静坐在窗前，桌上放着一把暗红色的古琴，两碟小菜和一壶酒。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黄昏的荒郊传来飞禽回家的鸣音。山气从山坳里漫延而下，在夜幕的掩映下，一种阴寂和荒凉向他袭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喃喃吟道。李商隐这首诗是写雨夜思念情人的，那我思念谁呢？他自嘲似的笑了。他连饮三杯，有了几分酒气，伸右手轻轻抚摸着这把伏羲式古琴上的龟纹和琴额上刻着的“凤鸣秋月，鹤舞瑶台”八个古隶。“我漂泊多久了？连一首曲子都写不出来！”他微微摇摇头，又是四杯酒下肚，脸庞微红起来。看着这把当年恩师送给他的宝琴，不经泪光涟涟。“恩师，弟子辱没师门了！恩师！您当年的教诲如在耳畔，弟子时时不敢有忘，只是弟子废材一堆，空负恩师厚望啊！如今我大宋江山危在旦夕，朝堂之上还靡靡之音不绝，醉生梦死，您想用‘琴道’救国的伟志怕是要付之东流了！”
　　他情不自禁地弹起恩师的《泛沧浪》。
　　潇湘之水从他琴弦下流出，两岸苍山峭壁，秋风染红了沿岸的枫林，风声鹤唳，水天一色……
　　
　　郭楚望青衣飘逸，苍髯清癯，立在舟首默默看着黯黯江云。老人咳了几声，低沉地吟道：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先生，您又在吟诗了。”在船尾摇橹的黑胖的老船夫看着老人微笑说道。
　　“师父，这诗是什么意思呀？”十岁的赵青山站在船篷前不解地望着老人。
　　郭楚望扭头看着爱徒，严峻的脸庞浮上慈祥的笑容，说：“青山，这是辛稼轩的一阙词。它在说金兵侵略我们大宋河山，残杀我们老百姓，要我们记住对敌人的仇恨！我们应该像着浩荡的江水，任群山如何阻挡，也要向前流淌，战斗到底！”
　　
　　
　　2.
　　
　　青山自幼父母双亡，舅父秦江收养了他。在他七岁的时候，他有幸遇到了郭楚望。
　　那是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晚上。青山坐在热炕上，正和舅父、舅母、三个表兄吃饭。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大表兄去开门，一会他回来说外面有个老人路过这里，遇雪阻路来借宿的。
　　“借宿的？我去看看。”舅父听了，忙下炕跟他儿子前去看望。小青山天生好奇，也放下筷子跟着舅父去了。到门前，见是一个穿着青衣戴一个斗笠、清癯硬朗的老人，那人看上去五十四、五上下，长须上粘着雪花，双目炯炯，长耳高鼻，背着一个琴囊，右手挽着一个包袱，沧桑中释放着一股飘逸之气。
　　“叨扰贵府了！”那老人施礼道，声音沉厚慈和。
　　“老先生这是——？”舅父回礼问道。
　　“在下路过贵村，遇雪难行，特求贵府主人方便借宿一夜，房钱照付！”
　　“哪里哪里！老人家客气了。不嫌寒舍简陋，那请快进来。”舅父热情地引客人进来，大表兄将客人的斗笠接过掸了掸雪，挂在柱子上，老人随舅父直至客厅坐下。小青山两只小眼睛直盯着这老人看，见舅父请客人坐下，连忙跑去厨房端了一杯茶来，送到老人面前奶声奶气请客人用茶。一时，舅父、大表兄和客人都被逗乐了。
　　客人见青山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满脸堆下笑来，接过热茶说：“多谢！多谢！”扭头对舅父笑道：“令郎小小年纪如此聪颖好客，足见主人教子有方，实在难得啊！”
　　“老先生过奖了。此子是我侄儿。只因他爹妈去世得早，我这个当舅舅的就把他领养过来，尽一份亲情罢了。”
　　“原来如此，唐突了！”客人微笑着有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这个小男孩，问舅父姓名，答秦江。
　　“敢问老先生高姓？如此大雪，老先生怎一人独行？”秦江问道。青山跑到舅父面前，看着老人身旁的琴囊。
　　“在下姓郭名沔，字楚望，浙江永嘉人，一生漂泊，前月从京师回来，想去衡山隐居。”老人呷了口茶。
　　秦江吃了一惊——名震江浙的大琴家郭楚望竟会来这个小镇借宿？真是喜出望外！自家虽说是个务农的小户人家，薄有几亩田产，但生来也喜欢舞文弄墨，尤其是琴乐。家里收集了许多琴谱和多种样式不同的古琴。
　　而他这个小侄子，三岁来家，一进家门就对摆在书房里的古琴感兴趣，他弹琴的时候，小侄子就放下竹马刀枪，跑到他面前两托着下巴静静地听他弹琴，瞬间调皮活泼的孩子变成了个乖巧安静的小听众。听完一段后，小侄子会指着古琴问这问哪，比如它为什么会有声音？为什么有七根弦？声音为什么不能长久地保存？听到一些感兴趣、特别动听的音符时，小侄子会说：“这是小溪趟水的声音！”，“这是雨点！”，“这是鸟鸣！”，“我好像看见秋风吹着落叶飘呀飘的！”，“像星星在说话！”……之类让他头疼、吃惊的问题和感受。如果他不在家，这小侄子就偷偷跑到书房端坐在琴前学着他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去摸琴身，扒琴弦，一玩就是两、三个时辰。常常忘了吃饭，尽管书房外面听到的是一些不成曲调的模拟鸟鸣虫叫的声音。于是，他开始教他这个聪明可爱的小侄子读书认字，有空的时候还手把手地教他弹琴，教给他音律基础知识，认识古琴，认识音乐。
　　他现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业余古琴爱好者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仰慕已久的大师亲自临门。老舅父真是喜出望外，激动地叫出全家人一一拜见郭楚望，重新整治菜肴，为大师接风。
　　秦江坐主位，郭楚望居客位，又请来了隔壁的张秀才作陪，主客相聚，对酒清谈，任窗外白雪纷飞。门旁躲着一双好奇的黑亮亮的小眼睛，他的小耳朵用心地听着，尽管很多话都听不懂。
　　“赵兄，不想今夜贵人降临寒舍，要是没有这场大雪，郭老先生又如何到你家来呢？可见天意也！”张秀才说。
　　郭楚望摇头苦笑道：“郭某一个落魄之人，如风中飞絮雨中浮萍居无定所，搏个虚名在身，实在是惭愧！”
　　“唉！”秦江叹了口气，对郭楚望道，“凭老先生大才，入朝做官施展抱负，有何难事？只是现今咱大宋奸佞当道，朝政腐败，老先生空有一腔报国之心也难于施展！咱大宋国力衰弱，以前常被金国侵凌，现今金国灭了，咱大宋又面临着一个比金国更强大数十倍的蒙古鞑靼！数年之间多次侵犯咱大宋，现今国事艰难如此，我等小民又能有何作为？”
　　郭楚望道：“郭某早年漂泊京师，在张岩家里做琴师。张大人是韩侂胄主战一派，韩侂胄抗金溃败被害后，张大人也被贬职流放——正是树倒猢狲散，郭某也离开京师四处漂泊了。六年京师生活，看到的尽是大臣们争权夺势、勾心斗角，多少忠臣良将被残害流放，豪门贵族醉生梦死，贪官污吏成群，国库亏空，百姓的日子一天苦似一天，这如何能组建一支能抵挡强大鞑靼的军队？郭某飘泊半世，一事无成，想为国家出力也成了一句空话。赖有古琴随身，且歌且行。如今已到朽木之年，只想归隐山岭以养残年，再无他想了。”
　　“老先生如今要去衡山哪里隐居？”秦江问。
　　“衡山回雁峰。”
　　秦江哪能放过这个向大师请教古琴的机会，再三说大雪难行，苦留老先生多住几日，待雪停后亲自顾车送行。郭楚望见主人热情好客，也就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