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中回忆 3-4小节

　　3.
　　
　　赵青山见一连数道音乐整改的疏文呈给黄侍郎后数天都不见半点回应，他为皇太后演奏完琴后，便闷闷地回到太乐局一角，翻看着书籍。
　　他已经来这里两年了，虽然有常侍侯在皇帝、太后身边弹琴，也跟随皇帝去泰山演奏庄严的封禅礼乐，也在国家的其它重要庆典和祭祀的日子里显露风光，但自己只能算得上一个小小六品的琴待诏，哪有议论国事进谏音乐整改意见的权限，只有在皇帝、皇后、太后欣赏完音乐后满意点头进行赏赐时，才能毕恭毕敬地回声“叩谢隆恩”，别的时候只能做一个弹琴的哑巴。看来职小位卑，难施抱负。他正在纳闷间，只见黄少椿、李文、郭桐踱到了身旁。
　　“赵乐丞又在沉思大作吗？”黄少椿拱手笑问。
　　这些一丘之貉又来找茬？赵青山回礼道：“三位有何见教？”
　　“何来见教！老实说你我对音乐的见解也争执两年多了，各有道理。今难得见赵乐丞有空，不如明晨你我四人上白龙寺沏茶清谈，切磋琴艺，岂不美哉？”
　　赵青山一怔，笑道：“黄兄有如此雅兴，属下敢不从命!”
　　清风和煦的早晨，京城白龙寺后院的松亭上，端坐着赵青山、黄少椿、李文、郭桐四人，他们前面的案上各置一琴。许多游客都远远地围观着他们，想一睹四大琴师的风采。
　　黄少椿站起来给其他三人倒茶，后举杯对赵青山说：“我等四人被皇上御赐封为‘四大琴师’，共事君王两年了。事务繁忙，难得相聚，今天我们以茶代酒畅谈琴道，切磋琴艺。”
　　四人喝了茶。
　　郭桐问赵青山道：“久闻赵乐丞的授业恩师是赫赫有名的郭楚望老前辈，他老的《潇湘水云》、《泛沧浪》、《步月》、《秋雨》精妙绝伦，寓意高远，我等虽早有所闻，但总觉不能听得原髓，实为憾事！赵乐丞即是他老之高徒，必得真传。今日雅会，正好请赵乐丞演奏一曲半调，让我等开开眼界，饱饱耳福也好。”
　　赵青山道：“郭兄、黄兄、李兄过谦了。家师的这四首曲子，在下也只能领悟二、三，只会依谱而弹，待会试弹一曲，还请诸位指教。”
　　李文不疾不缓地问道：“在下也听闻郭老先生主张琴风要清和流畅，但我觉得赵乐丞的琴风却雄浑刚健，与令师很有出入，不知何故？”
　　赵青山道：“李兄有所不知。这雄浑刚健振奋人心的琴风正是家师晚年有所感悟而交由弟子继承弘扬的。家师一生清苦寄人篱下，后归隐江湖，不问世事，遂有《泛沧浪》、《步月》、《秋雨》冲淡空灵之作。而后目睹了咱大宋备受北方蒙古的欺凌，国人又是萎靡不振，触动了家师忧国忧民之心。他每次眺望九嶷山，都觉为潇湘之云所遮，于是才有了这篇深沉高远的《潇湘水云》。实则以在下看来，琴风是随着时势、地域、思想的变化而变化的。非常之时需要非常之音。就像传为黄帝所作的《华胥引》、嵇康的《广陵散》，凛凛有生气，如果换成是红牙小女之曲能产生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吗？当今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我等身为朝廷太乐局的琴师应多写些雄浑刚健振奋人心的乐章，给朝廷带来一股催人奋进的乐曲，给天下百姓带来希望，给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擂鼓助威，尽一份臣子之微力。”赵青山一番激昂的回答也令黄少椿三人动容。
　　“赵兄一番慷慨陈词令黄某十分感佩。”黄椿树笑道，“但黄某认为赵兄的言论有些偏激，如果我们的琴乐一味刚健则偏离了雅和之道，那就变成了急躁的郑声和悲乐了。”
　　赵青山朗然一笑，道：“琴者，心也！雅和、悲激、清淡、高远、空灵、欢愉等等这些风格都是随心而化的。中和之意，无外乎刘藉在《琴议篇》提出的：‘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清迥幽奇、忝韵曲折、立声孤秀’，但这还不能涵盖琴道。大道无形，琴无定法。在下认为不能用一种标尺来限制古琴音乐的博大精深。就像先秦时代百家争鸣一般，各放异彩才好。当今国家危难，黄兄还能守静淡然，不闻不问而弹雅和之曲吗？我等都是圣贤弟子，琴就是我们的道德的表征，就是‘仁’的体现，我们不为国家社稷作想只图独善其身像话吗？我所坚持的雄浑刚健之音非郑声之流，乃是真悲愤真忧情，如果对国家的忧思之曲也算是偏离雅和之道，那我们还读圣贤书做甚？三位也知道现在都流行着靡靡媚耳之声，粉饰太平，麻醉世人，这些才是黄兄刚才所说的浮躁低俗的郑声等流了。”
　　李文、郭桐二人被赵青山一番意味深长又带讥讽的反击弄得有些恼怒，还想对赵青山发难，坐在一旁的黄少椿却置之一笑，他知道要与这个口口道德国家的不识时务的小子争长论短是三天三夜也别想赢他的，和他谈论这些不过是想松弛他的防备，今见他谈兴大发，知道有时机出手了，便不计较他刚才语带嘲讽的谈论，挥手制止了李、郭二人，笑道：“好了，几位不必争执了。正像赵兄刚才所说‘琴者，心也’，各有其存在之义。”就对赵青山说：“今日之会，正是交流、切磋琴艺的好时机。黄某近来练得一首琴乐，能使人陶醉而忘世，对排解心忧大有益处，想与赵兄对弹切磋，还望不吝赐教！”
　　赵青山心想：看你黄少椿要耍什么花招？我还怕你不成？就说：“不敢，能与黄兄切磋实是幸事！”
　　郭桐对赵青山道：“久闻赵兄琴艺超绝，能一人对着瀑布忘情弹奏，今天正想见识见识。”
　　“这如何说？”赵青山笑道。
　　“你与黄兄对弹切磋，我们用琴音模拟江河瀑布之音，为你二人助势陪衬，看看赵兄是如何忘情弹奏的，如何？”
　　赵青山知道今天名为谈琴道，奏琴乐，实是一场三斗一的古琴大战！他坦然笑道：“那就有劳二位了，我等正好切磋一二！”
　　“好！我们先来！”李文说着，和郭桐弹了起来。霎时，一层层波浪一波波水纹在他们滚、拂、抹、挑的指法拨弄下奔腾翻卷而出。是时，小亭周围围满了听琴观斗的人们，大家都屏声敛气，只觉站在千尺瀑布之前，身后是一片茫茫江流。
　　“好一片江海之涛！正好乘李、郭二兄之江涛来演奏一曲吾师的《泛沧浪》！”赵青山左手吟、猱，绰、注、撞，右手托、擘、抹、挑、勾、剔……一首空灵高远的《泛沧浪》从指尖流出来了。四处的听客只觉江河上一艘小船悠然驶来，船头站着一个清逸飘然的文士，抬头海鸟翩迁，天地一片空阔，白雾横江，水光天接，江风浩荡，顿有遗世独立超然物外之感。
　　“好一曲酷似《赤壁赋》的《泛沧浪》！赵兄，待我给你来个蓬莱仙境！”黄少椿诡谲一笑，也抚起琴来。一曲浓艳迷离的西域音调绵绵而出，听客们觉得一阵销魂荡骨，刚才超旷的意境中多了一股诡异、妖艳之气，放佛看到茫茫江面上飘飞着无数花瓣，一股脂粉和花香之气弥漫开来，那风吹得那小船左摇右晃。
　　好家伙，你黄少椿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诡异妖艳的外番异域之音？赵青山吃了一惊，连忙收束心神，继续拨弄着琴弦，引领着那艘音乐之中的小船在风浪中航行。
　　此时，李、郭二人加快拨弄琴弦，推波助澜，掀起一个又一个大浪拍向小船。
　　赵青山咬牙暗道：“这二人非要掀翻我这条小船吗？”连忙运力指挥着小船从容不迫地躲过一个个江浪的袭击。
　　黄少椿知道他苦练的魔音已对赵青山产生迷乱作用，他更加得意，心想：我得师傅传授这曲《蓬莱幻境》为的就是今天打败你小子，让你迷失心智走火入魔，此时不运功更待何时？于是心中默默念动魔音琴咒，双手飞快地拨弄着《蓬莱幻境》中一段最厉害的乐句，顿时那茫茫江涛中突然出现一个云雾缥缈、风声鹤唳的仙岛。
　　赵青山忽见怒涛中出现了一个仙岛，也不问真假用琴音驾驶着小船泊到仙岛岸边。赵青山觉得自己下了船，上了岸，见岛上到处是奇花异果、仙鹤神鸟，不觉心醉神迷起来。忽然看见他的恩师郭楚望和几个仙人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他一阵欣喜，快步向恩师跑去。等跑到时，恩师等人忽然不见了。眼前出现一座极其巍峨庄严的宫殿。宫殿大门自动开启。他信步走进去，忽然一脚踩空，似跌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不禁大叫起来……
　　“赵兄！赵兄！”他听见有人在使劲摇他，他睁开眼，只见黄少椿在一旁扶着他，李文、郭桐有点想笑的样子，亭子周围许多僧人、游客不解地望着他。他发现自己光着上身头发凌乱，他迷糊地说：“切磋完了，我赢了！我要回去了！”便起身就走了。黄少椿三人望着他失了魂的背影发出一阵阴笑。
　　他后来才听寺庙里的僧人告诉他在那场琴乐大战中起初悠然从容，等黄少椿的琴音加入后，他就渐渐如痴如醉，指法大乱，大喊大叫，状甚疯癫，全然没了半点大琴家的风范。他败得很惨。
　　第二天，皇帝赵祺为外国使臣大设国宴，招他入宫弹琴，可是他当着皇帝、使臣的面忽然口吐白沫，乱弹乱叫，激怒了大惑不解的皇帝。他差点就被推出去斩首了，幸得两位正直的大臣冒死为他求情，说可能是患病所致。皇帝震怒不已，下令把他先送大理寺审问。可他糊里糊涂什么也答不上来，还公然嘲笑公堂上前要殴打主审官，于是他被关进了大牢。二年后，自小抚育他长大的慈爱的舅父在家乡病逝了，他在狱中无法回家扶灵。三年后，皇帝在黄少椿等人的谗言下，下令放他出狱贬为庶民永不录用。那年他刚好25岁。
　　人是醒过来了，只觉进太乐局给皇帝做乐师是一场大梦，在这腐朽昏庸的朝廷里妄图通过音乐变革来振作士气、鼓舞君民、复兴大宋的志向是多么的荒唐、幼稚又可笑！
　　他心灰意冷，又无亲无故，便像一片枯叶四处漂泊。
　　沿途的战火、伤兵、饿殍、贪官、酷吏、商贾、僧道、难民和枯树、残鸦、荒冢、敝店、恶岭、险滩、号角、战场……这一切无不在刺痛他那颗琴心。他觉得自己是何等渺小……他在漂泊中寻找他心中的家园他的琴道，但在哪里呢？
　　他停不了苦旅的脚步。
　　
　　
　　4.
　　
　　躺在床上，就像躺在一条小舟中一样，他感到身体在波浪中起伏着前行，驶向一个不知所谓的黑暗地方。耳边响着无数的鸟语，有的在唤他醒来，有的在叫他起来弹琴，有的在向他呢喃些听不懂的耳语，有的在向他唱琴谱……他跟着这些奇怪的声音低沉地说着昏话，而这些话多半连自己都不懂。每次他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但都被疲惫拖下去了。他听见自己浑浊的呼吸声，他分明在呼唤自己，但那个茫然的背影远远离他而去。他还听到树叶在风中嘶鸣，麦管里有气流在乒乓回环激荡，一只蚯蚓钻土时发出微妙声音，那些岩石小孔发出的呜呜之声，一只蚂蚁从斜坡上滑落下来的声音……他听到一根弦和另一根弦发生共振的嗡嗡声，他听到有一把琴在内心深处奏鸣……
　　他背着琴在路上扬鞭疾驰，白发布衣郭楚望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他，形容枯槁，忽然开口问他：“青山，你就如此执迷吗？”
　　“师傅，弟子正依循您的教导前行啊。”他勒住马，不解地回道。
　　“青山，前面是走不通的。听为师一句劝，你快回去吧。”郭楚望一脸肃色。
　　“可是师傅，您当年不也是这样走的吗？”他仰头不甘地问。
　　郭楚望忽然扬起木杖，勃然大怒，喝道：“竖子！老夫之言你也不听了吗？”说着挥舞着木杖，作势欲打，又喝斥道：“速速归去！归去！”
　　他吃了一惊，慌忙掉转马头就走。
　　“速速归去！归去！”
　　但这条暗夜之途唯有他和他的影子！
　　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出口，似乎站着抚养自己多年的舅父。
　　他快马冲过去，发现是一个草人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茫茫无尽的芦苇地入口，他驻马四望，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夜风拂过，他喝光了葫芦里的最后一滴酒。
　　暮色降临，群鸟归穴，下起了迷蒙细雨，雷声轰隆隆在远方。
　　他长啸一声，纵马狂奔。他感到他冲进了蒙古鞑子的军营里，里面火焰熊熊，人影憧憧，他们在吃喝尖叫，他冲进一个主营里，蒙古将军正将一个汉女绑在木桩上，一点一点用刀割她的肉——他猛喝一声，冲了上去，就将那个将军撞飞……他冲出营帐，无数箭矢在耳畔飞啸……
　　在北方元统治区他混杂在难民中躲过一个个关卡，他还永远忘不了那个被抓去劳役的老人活活累死在巨石下，鞑子们还不停地抽着他，叫他起来干活……
　　他看着路上那轮苍白的月亮，计算着身上的盘缠和行程，查阅着地图，构思着琴曲，不知不觉又迎来了一轮红日。
　　他想起舅父，想起早逝的父母，想起恩师，只要灌上几口酒，他就唏嘘不已——一个人太孤单了，旅途太漫长了。
　　他也会想起一些面孔，虽然这些面孔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们只是和你相遇的时候点个头，给你指个方向，倒碗凉水给你喝，将你的马牵进马厩，给你端上碗筷，跟你随便聊上两句……
　　一个人太孤单了，旅途太漫长了。
　　他在旅途里只是偶尔抚一下古琴，更多的时间是在跋涉中。
　　他病了。他为被排挤出太乐府而悔恨，也为被奸小谋害而愤恨消沉，还为这种自我放逐的路感到迷茫和纠结。
　　他病了，病得很沉重，他在马上坚持着，甚至数着马蹄声前行。
　　他终于熬不住了，一个跟斗就栽了下去，躺在地上比摇晃在马上要舒服得多。
　　他呼唤着故乡，呼唤着舅父，呼唤着童年时那只飞在空中的纸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