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家公家婆和叶芷蓁、张颉予、欧阳、慕容等一行十三人先走了，清泉、我和辙辙留下来陪轩辕养身体。
　　清晨，吃过早餐，王泽涛背着竹篓上山采草药挖香菌；江紫在家搞清洁，喂鸡、喂鸽子、喂兔子，然后做面食；清泉带着轩辕到山里的瀑布潭打鱼，我背着辙辙在花园里淋花，到菜园里摘豆角，西红柿和豌豆苗。采得一竹篓的蔬菜回来，江紫教我腌豆角，做番茄酱。
　　出大太阳时，江紫割几棵大白菜做泡菜，晒辣椒掰大蒜做辣椒酱。她非常能干，厨房的活儿没一样能难倒她，我很敬佩她。
　　清泉和轩辕捉到两条鱼，在山里挖了两箩筐的嫩云笋，带回来做笋干。我抱着辙辙坐在花园里一棵铃兰欧石楠树下，两眼看着那两个身穿山民棉布衣衫的年轻男子，两人有说有笑，似有说不完的话。清泉和轩辕回到家，穿着与山里人无异，完全看不出他们原来的样子。
　　院子里晒着各种菜干，空气里飘散着菜干原汁原味的醇香，沁人肺腑。
　　江紫在厨房做菜，香菇炖竹丝鸡，黄花菜煲鲜鱼汤，精心做着每顿饭菜，养好轩辕的身体。
　　盛夏季节，游人渐多，王泽涛在山路口放着一张竹子做的长条桌，上面摆放着成捆的草药、笋干、黄花菜，簸箕盛着晒干的各种菌类，和各种瓶装酱类。当地人知道王泽涛卖的东西都是好货，开价多少都不还价，掏钱就买。清泉陪江紫到镇上买日用品和一些生活必须品。
　　我在地里摘了两个香瓜回来，洗干净，切成一片片盛放在碟里，端进屋。轩辕和辙辙在午睡，山风穿过窗棂，清凉地吹进来，蚊帐在微微地摇曳。
　　我拉开蚊帐，宽大的双人床上，轩辕和辙辙四仰八叉睡得香甜，父子俩的睡姿一模一样，我忍不住发出笑声。我坐在床边，端详着轩辕残缺的双脚，除了左手还干不了活外，双腿装上假肢，他的行动已经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是每每看到他的断肢，我还是心痛不已，一直无法走出他已经是残疾人的阴影。
　　“囡囡。”
　　我回过神，轩辕已醒，两眼忧郁地看着我，“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挤出笑容。
　　“你是不是还不能接受我现在这个样子？”
　　轩辕何等聪明，一下子看出我的心思。
　　“是的，”我如实说，“但没关系，你残疾了，我更爱你，就像你的母树一样，一如既往地爱你。”
　　轩辕动容地看着我，拉着我的手。
　　“囡囡，你知道，如今你和孩子是我的全部。”他声音低哑地说着。
　　“我知道。”我柔声说，“我不会离开你，永永远远。”
　　“哦，囡囡。”轩辕的眼里迅时涌出泪水，声音哽咽。
　　如今的轩辕变得特别容易多愁善感，他想得很多，这是我能理解的。
　　
　　早在几年前，清泉山因是旅游区，高压电线网经过清泉山，位于深山里的道庵和山脚下的民居都用上了电，网络走到了山脚下。山里人的生活自给自足，过得清闲自在，舒适惬意。
　　净玄每天上午都来看轩辕，给他做按摩，不让轩辕有断肢幻觉感。
　　清泉坐在屋前吹笛，王泽涛和江紫在打理屋前的花园和屋后的菜园。王泽涛在山脚下建的是品字型的青砖小院子，品种繁多的多年生花卉把小院包围其中，正值百花盛开季节，花园里鲜花争妍，含笑吐艳，缤纷一片，灿烂耀眼。花园美得像仙境，远远望去，仿佛一块五彩的云霓飘浮在山脚下。
　　傍晚时分，王泽涛沏了一壶花茶，端放在桌上。
　　“叔叔与花为伍，与草作伴，过着像神仙一样的生活，飘逸脱尘，难怪一点都不显老，和大哥站在一起像兄弟一样。”我边给辙辙喂鱼粥边说。
　　大家发出轻快的笑声，饭桌上气氛很和谐。
　　王泽涛笑说：“我凡事都看得开，你紫姨却放不下。清泉长年在国外，她操心孩子的生活；诸葛魂归，她难过了整整一个月，找不到小弟，也忧郁。天天都要到谷里看一看，清理杂草枯木。”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叔，你吃过木莲子吗？”
　　王泽涛惊骇得筷子从手上脱落，掉在桌面上。他惊惶地起身，关上房门，惶恐的神情把我们都弄得莫名的紧张。
　　“快别说这话。”王泽涛压低声音对大家说，“这话在山里实属大不敬。”他指着窗外，小声说，“她听得到的。”
　　我们“扑哧”笑起来。
　　“瞧你，弄得紧张兮兮的。”江紫抿着嘴笑说。
　　王泽涛说：“山里就一棵木莲树，你说吃木莲子，这不是等于吃她的孩子吗？她能不生气吗？不过话说回来，木莲树活到现在，只结了三棵木莲子，道庵的经书是有记载的。”
　　“只结了三颗，那你紧张什么？”我美滋滋地吃着清泉捕到的甲鱼肉说。
　　王泽涛轻声说：“但凡是不敬的想法都不能有。道经上说，清泉山是神山，木莲树是神树，得敬仰之。记得过世的老道长曾提及一件事，说山脚下曾有一个猎户，为了给儿子娶妻，想盖一栋房子，他看中了木莲树，和儿子带着斧子铁锯进谷，要砍了木莲树，可父子俩进到谷里，脑疼病发作，人像发了癫痫似的，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又来砍树。恰逢老道长在巡山，阻止砍树。父子俩顽固不化，死不听劝，推开老道长，一斧子砍下去，老道长心痛得当场晕倒，山谷里顿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下起了冰雹暴雨，父子俩还想砍树，一个霹雳下来，父子俩顿时烧成焦炭，死在树下。还有一次，是净玄小时候亲眼所见，镇上有个屠夫爬到木莲树上，要割几块树皮拿回家熬汁给犯病的老婆喝，净玄阻止，被屠夫扇了一巴掌，说山里的树是无主的，他想怎样不行，割块树皮也阻拦。一割下去，净玄放声大哭，木莲树也疼得摇晃，净玄扑上去就咬屠夫的手，屠夫火了，举刀就要砍净玄，这时一记雷响，一道霹雳打下，屠夫当场被烧成炭人，死在净玄面前。晴天真的有霹雳呀！清泉山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这两件事，惹怒木莲树，会死得好惨。木莲树是有个性的，脾气还很大，对心存恶念的人毫不手软，必让恶人死之，绝不留活口。”
　　我惊得瞪大双眼，筷子含在嘴里都不记得放下了。
　　“囡囡，小心点儿，别让筷子捅进喉咙里了。”轩辕开着玩笑说。
　　我吓得把筷子放在碗上，不敢拿起来，这一动作逗得大家又笑开了。
　　“我小时候还在树上爬来爬去，摘她的叶子，她岂不是很生气？”我心有余悸地说。
　　王泽涛看着我说：“你不同，你当时是小孩子，特淘气，属无意之举。净玄说过，你四岁时和净玄去深山里采草药，她一个不留神，把你弄丢了。她漫山遍野地找你，结果是在忘忧谷找到了你，你躺在木莲树下的一堆忘忧草里睡着了。你的师姐也说过，有一次你又跑出庵，她到处找你，看到你爬到树梢顶上，要摘一朵最大的木莲花，你一不小心，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吓得她两腿发软，连滚带爬地来到树下，以为你摔死了，结果看到你身下是一堆厚厚的忘忧草，那朵木莲花从树上飘落在你手里，你一点事儿都没有。道庵里的人都清楚，木莲树呵护着你，就像呵护着清泉小时候一样，偌大的山谷，你们从来不迷路，也不会受伤，刮风下雨会自己回来，平平安安的。”
　　我压低声音问：“木莲树现过身吗？”
　　王泽涛亦小声说：“我没见过，但她是有神力的，只要在清泉山范围内，绝对是平安的。”
　　我们俩说话像做贼似的，惹得清泉和轩辕都笑了起来。清泉干脆起身，大开着门，对外面叫着：“母亲，你听到了吗？浅墨在说你呢。”
　　我吓得大惊失色：“王清泉，你好坏！”
　　“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清泉呵呵笑说。
　　江紫对清泉轻声说：“别闹了，对神仙要尊重。”
　　我转头问清泉：“你出生在山里，是母树看着长大的，你见过母树现身吗？”
　　清泉摇头：“从来没见过。”
　　“那你遇到神仙一样的事吗？我原来是没有看到清泉山连下七天大雨的，轩辕回来时我见到了，看到了母树用树叶抚摸轩辕。那你呢，母树在你身上没显现过神力吗？”我看着清泉说。
　　清泉说：“照你这么说，我记忆里印象深刻的有三件。”
　　我顿时来了兴致，缠着清泉：“哪三件？”
　　清泉告诉我，一件是七岁时去采药，当时淘气，不畏艰险，爬的是山后的悬崖峭壁，一个不小心，从峭壁上摔下山，那时以为要摔死时，没想到半途中感觉有一朵云彩托住了他。
　　我惊得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哇！好神哦！这就是神力！后来呢？”
　　“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顶，身边的竹篓里装着满满一篓的草药，我见竹篓里装着要采的草药，也就不继续去找草药了，背着竹篓回道庵。”
　　我听得心痒痒的，急切地说：“还有两件。”
　　“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到瀑布潭捉鱼，被躲在草丛里的一条眼镜蛇咬了一口左脚，我一痛，鱼也不要了，赶紧跑回道庵，想找姑姑救我。可是走到半路，我的左脚肿得像个足球一样大，整条脚痛得走不了路，接着眼睛出现幻觉，全身发冷抽痛，倒在路边失去知觉。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叫着‘泉儿，泉儿’，我睁开眼，天空已经黑了，我爬起身，也没想那么多，向山下跑去。一路上，有无数的萤火虫照着山路，我跟着萤火虫走，很快就回到道庵。姑姑听说我被眼镜蛇咬了，吓得不得了，可是一看我的伤口，又破涕为笑，我的左脚是完好的，只有一个浅浅的伤口。”
　　我们几个人听着清泉的故事，全陷入极大的震惊里，清泉从小就被母树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不让他受到半丁点儿的伤害。
　　“还有一件。”我意犹未尽地提醒。
　　“这一件事我记得最清楚了。我在县城考完中考，回到山里。妈妈陪爸爸到省城军区医院取弹片，装假肢。家里的柴快烧完了，我拿着柴刀上山砍柴，我翻过两座山，那里的柴比较多。中午天气突变，我背着一捆柴钻进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的洞口被蜘蛛网网得结结实实，当时为了躲雨，也没想那么多，用柴刀把蜘蛛网搞掉了，进了山洞，洞里的蜘蛛网多得不得了，我干脆用柴火把蜘蛛网全烧掉了，也顺带把网里的小蜘蛛烧掉了。天晴了，我正想走出洞，没想到有许多的大蜘蛛扑到我身上，把我咬得遍体鳞伤，全身一下子肿得像发酵的馒头，我头重脚轻地跑出山洞，因为中了毒，我看不见路，从山上滚下来。跌落在山涧旁，晕了过去。”
　　清泉说到这里，我的心跟着揪着紧紧的，紧张得不得了：“后来呢？”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抱起我，喂我喝了一碗药水，药水先苦后甘，接着听到山洞那个方向传来一阵争吵声，我吃力地睁开眼，朦胧地看到两个女子在洞口争执，一个穿着玄色衣衫，一个穿着莲色衣衫。穿着莲色衣衫的女子质问穿玄色衣衫的女子，为什么要害我儿？玄色衣衫女子说，你儿烧死了我的孩儿。莲色衣衫女子说，你在我的地盘，平时咬死咬伤多少人，我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你，没料到养虎为患，姑息养奸，你这次竟然毒杀我儿。玄色衣衫女子说，你儿一下子烧死我许多孩儿，我岂能放过他？莲色衣衫女子说，我身边独有一儿在此，你下得了狠手，我岂能容你在此安生？两人激烈地争执，最后打了起来。玄色衣衫女子变幻出无数的蛛网，欲把莲色衣衫女子困住；莲色衣衫女子道行明显高于玄色衣衫女子，水袖一挥，半空就是一道电闪，手掌一伸，晴天就是一道霹雳，把玄色衣衫女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落荒而逃。但莲色衣衫女子不依不饶，一连使出十招霹雳，山洞里火光冲天，玄色衣衫女子被一束强大的七彩光霹雳击到天空中。我抬头望去，天空中弥漫着一片浓浓的云雾，这时一只篮球一样大的黑蜘蛛从空中掉下来，落在山涧的水面上，被溪流水一冲，流到山下看不见了。”
　　屋子静悄悄的，连呀呀叫的辙辙也定下来，睁着一双清澈晶莹的眼睛看着清泉。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又晕过去了，再次醒来时天快黑了，一大群的萤火虫围绕着我，我跟着萤火虫跑下山，回到家，发现院子里堆满了木柴。从那以后，我不敢拿柴火烧山里的一切生灵。因为我听姑姑说，她听到山里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霹雳之后，木莲树好几年不长叶子不开花，像枯死了一样，山上的瀑布也干涸了，连水井也干枯了，吓得整个道庵日以继日的烧香祈祷，喝水要到山下挑。”
　　我听得是惊心动魄，提着心说：“母树是不是触犯了天条？”
　　清泉摇头说：“我不清楚，那件事我不敢告诉爸爸和妈妈和姑姑，怕他们责骂我。每天清晨，我都在木莲树下烧香，原本读高中要寄宿的，但为了赎罪，我宁愿走读，为了每天清晨给木莲树烧香，淋一勺水，跪拜一小时。三年来一直如此，直到考上大学。”
　　王泽涛说：“原来如此，那三年可把你姑姑吓坏了，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清泉读了大学，木莲树又枯木逢春，瀑布又回苏了，井里也有水了，忘忧谷的花草也开花了。”王泽涛说。
　　“我明白了。”我煞有介事地说。
　　“你明白什么？”轩辕微笑地问。
　　“一定是母树爱子心切触犯了天条，被王母责罚，关在了天牢里。清泉哥哥用自己的行动救了母树，又用最好的成绩报答了母树，王母怜悯，放了母树。”
　　“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轩辕说。
　　大家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我问清泉：“你见到母树的真容吗？”
　　清泉摇头：“真没见过，就是那一次我晕倒在山涧旁，依稀看到她跟蜘蛛打斗的身影。”
　　我转头又问轩辕：“你说你在梦里梦见母树，她长得什么样？”
　　我这么一问，当即引起江紫和王泽涛、清泉的好奇心，大家一脸期待地看着轩辕。
　　轩辕轻声说：“梦里是一片五彩灿烂云霭，母亲和诸葛飘然而至，母亲五官有点模糊，但是看得出非常美，她头上别着一个木莲发簪，有着一头飘逸的垂腰长发，身穿翩然木莲色斜襟长裙……”
　　不等轩辕说完，我急不可待地追问：“身材怎么样？老不老？”
　　“身材窈窕，声音悦耳，浑身飘香，肩头披着透明的水莲色长纱巾，水袖翩然，年龄跟紫姨相近。”
　　大家的表情定住了，我低声惊叹：“天哪，母树果真是仙子，衣着与仙子无异，有着长生不老的容颜，与清泉山同寿。”
　　“诸葛呢？”清泉问。
　　“五官依旧，衣着跟叔一样，衣袂翩跹，神韵丰润。”
　　我们几个人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