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南海魂（第二十八章：交易）

　　卢志强下课后夹着书本前脚踏进宿舍，学校值班室李老头后脚就跟进来叫他去听电话。他莫名其妙地拿起话筒时，村委会文书高吉就在另一头用尖利的声调说：“喂喂喂，是卢志强老师吗？您好！我是高吉，上午有课吗？”
　　卢志强说：“有，刚上完一节，还有一节未上。”
　　“第二节课就不用上了，你现在马上过来村委办公室。田利平田支书有事找你！”
　　卢志强一听到田利平这个名字，一股无名之火就“吱吱”地从胸腔中升腾起来。他恨他用卑鄙的手段破坏他跟龙少珍的婚事，更恨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及家人谋取私利。
　　他正在愤恨之中，突然听到外面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传来，以为是田莲来找他，吓了一跳，随之想起昨晚的事情来：难道跟她睡觉的事情，她已经告诉他爸爸了，她爸爸叫我去是找我算账的？不会吧？哪有女儿跟人家上床去跟爸爸汇报的？要不就是商量跟她定婚的事？也不对吧？田利平不会下贱到主动乞求我一个“臭老九”和“穷老三”娶他女儿吧？要不就是商量当村主任的事？
　　“喂，喂，卢老师，你听到了吗？”高文书在那边不停地催促道。
　　卢志强从思索中清醒过来说：“听到了，但不能因为支书叫去问话就缺学生的课呀！”
　　“这个我会打电话跟你们的卢校长说明清楚的。你就放心过来好了！”
　　“那好，我就过去。”
　　卢志强刚放下话筒，卢校长推门进来。他向他请假说要去村委会一趟。卢校长说你去吧。
　　卢志强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应对田利平的问话。田利平是一个管理着八千多人的村支书，有权有势，是一个在宦海中打拼多年的官场老手，又是一个很难捉摸很难对付的人，须强打十二分精神去应付他，否则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村委会办公室就座落在英伦村正中央。原来的“中国共产党英伦大队支部委员会”已正式更名为“中国共产党英伦村支部委员会”了，听说是前不久才更名的。英伦村一共有三十多条自然村。三十多条自然村就像一个大圆周，包裹着村委会这个中心点。办公室有十多间砖瓦平房，像个“一”字排列着。这些房子都是七十年代初建的，不新也不旧。田利平的办公室在那排平房的正中央，象征着权力的中心。卢志强进去时，刚好与田利平四目相对。田利平理着一个平头发，双眉紧锁，目光犀利，脸部严肃，不苟言笑。卢志强虽然见过他几次，但都是在人多的场合见的，单独跟他面对面这还是头一遭，所以显得紧张拘束。田利平一见卢志强就感到有点生分，但马上就用热情的态度填补了这种生分。他给卢志强倒了一杯水，然后掩上门，冲他笑了笑。卢志强觉得他这种笑是皮笑肉不笑，所以感到很别扭。田利平把台面上的报纸拾整好，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钢笔，握着钢笔敲着台面开门见山地说：“你与我莲儿的事情怎么样了？最近有联系吗？恋爱自由，我这个做爸爸的决不干涉她的婚姻大事，只要她愿意嫁的人，我也决不阻拦。我想她的命是你救的。你跟她很有缘分嘛。她也很喜欢你嘛。你呢？你对她怎么看？今天我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卢志强心想：我跟她没缘分也没情分。我不愿娶她。你最好让她去嫁一个比我更好更有前途的男人好了，不要烦我了。但他怕这样回答会得罪他。他不让他当村主任倒在其次，最怕的是叫他儿子田聪明天天去龙家逼龙少珍结婚。这样一来龙家就难以抵挡了，所以卢志强既恨他又忌他，权衡利弊后只得顺着他说：“我对田莲印象很好。她是个好姑娘，不过我虽然救过她一命，但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让她嫁给我这个一文不名的穷教师吧！支书你说是吗？”
　　“什么？听你的口气究竟是她对你没意思还是你对她没意思？”
　　“我想两方面都有。因为我跟她还缺乏理解，还需要更多的接触。”
　　“你们年轻人真是难以捉摸！我结婚前只跟她妈妈见过一次面就去登记领证了。结婚这么多年来，感情不是照样很好吗？所以，婚前对对方的理解是必要的，但不可能样样都理解好了再结婚。那样做是很难做到的！”
　　“我对支书的教诲谨记就是了。”
　　“好，好，这就好。我不逼你们俩马上就结婚，但你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
　　“我答应什么了？我答应娶你女儿了吗？”卢志强差一点就冲口而出，当面质问田利平，但还是强忍住了。
　　田利平见目的已经达到，开始对卢志强真正热情起来。他招呼卢志强凑过去说：“我现在跟你说村主任的事。龙溪乡政府已正式下文把英伦大队更名为英伦村民委员会了。牌子已挂出来了。下一步工作就是正式组建村委会。我已内定你为村委会第一副主任。我本来是想让你当正主任的，但考虑到你从来没有当过领导，没有领导经验，人又太年轻，一下子当村主任有点为难你，所以村主任还是由原来的孙笑天大队长来当，你当他的副手。孙主任老了，你历练一两年后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他的班了。”
　　卢志强想：我不想当什么主任副主任，只想跟龙少珍结婚成家好好过日子！但又想到田利平当了十几年大队支书把英伦大队搞得一团糟，如果不当副主任，就没有机会跟龙吉荣及其对他不满的人联手把他拉下马来，所以决定要争这口气，先从副主任干起。可是，他觉得现在当副主任还不是时候，因为一答应当副主任就等于答应娶他女儿了。这就是交易，一笔政治交易，怎么办？卢志强毕竟是卢志强，只见他故作姿态地说：“让我当副主任我得考虑考虑，当民办教师一个月还有十七块半的工资，当副主任连这十七块半也没有了。”
　　“当民办教师有什么出息？没权没势没地位，谁看得起你？一个月十七块半的工资也算工资吗？我虽然没有领工资，但比你领工资强一百倍！”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书育人，受人尊敬，怎能说地位低？虽然工资低，报酬少，但我认为是暂时的，随着国家对教育的重视，教师的待遇会大大提高的。”
　　“我们不要再争论了好不好？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个办公室，希望你尽快把学校的工作辞掉，等选举一通过，你就马上到我这里来上班。”
　　“我现在还不能明确答应你！”
　　“那你想怎么样？”
　　“你不是说我年轻没有领导经验要历练历练吗？我想在我来村委会之前先到乡里或者县里进修进修，历练历练自己。”
　　“你以为想去就能去吗？”
　　“请你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你要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依我看还是到我身边来历练算了，不要去进修！”
　　两人的谈话最后以不欢而散来结束。
　　卢志强走出田利平办公室经过龙吉荣办公室门口时，龙吉荣抬头看了看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却又低头不语了。
　　卢志强一回到学校，马上直奔校长室找到卢校长说：“卢校长，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希望得到你的帮忙。”
　　“什么事要我帮忙？”卢校长说。
　　“田利平支书要我辞掉教书工作，到新成立的村民委员会当副主任，但我还没有想好，却又觉得做民办教师这样下去也没有出息。我想如果龙城县教师进修学校今年继续招收教师培训班的话，我想报名去参加。一来可以暂时摆脱田支书的胡搞蛮缠，给自己一个冷静思考的空间；二来利用半年的培训来增长知识，开阔视野。你跟乡教委苏主任是师范同学。你向他争取一个名额给我好吗？”
　　“好啊，你有这种进取心我支持！”卢校长说，“我曾经在全校教师大会上讲过，在我的任期内要争取让年青的民办教师都有机会去参加各种培训进修来增长知识，提高教学水平。你是我们学校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民办教师。我今年一定为你争取到一个培训名额。如果争取不到。你去当副主任我也不拦你！”
　　“好，我相信你！”
　　卢志强在家里吃了晚饭后，就来到学校批改学生作业。刚刚批改完一叠作业，他就感到浑身发热起来。他想：可能是吃晚饭时吃大虾吃得太多的缘故吧？大虾的蛋白质含量高，营养丰富，尤其能壮腰健肾。他烦躁得坐立不安，在宿舍里踱来踱去，忽然想到也许冲一个凉水澡可能会缓解一下烦躁心情吧？于是，他兴奋地拿起冲凉用具，又到学校的厨房里借了一只打水用的木桶。他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徒步来到离学校约一里地远的一口靠近水田的水井边。因为伸手不见五指，又因为深夜没有人来挑水了，所以他就大胆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个精光，然后用木桶往井里汲水倒在锑桶里畅快淋漓地冲起凉来。他把一桶一桶的水往头上倒下，一连倒了十多桶，烦躁的心情终于得到了缓解。他心情愉快地穿好衣服，嘴里哼着曲子往回走。
　　当走到一个大斜坡中央时，他的手电筒突然照到一条硕大无比的眼镜蛇横在斜坡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眼镜蛇可能是肚子饿睡不着，出来觅食的。它很警醒，一听到脚步声就猛然昂起头，吐着毒舌，口中同时发出“嘶嘶……”的怪叫声。他和眼镜蛇“狭路相逢”地对视着，要想避开它另觅他路返回学校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采取强攻把它赶走。他曾经跟眼镜蛇斗过一回，积累了一些经验，于是用一只水桶撞击着地面发出“嘭嘭……”的响声来吓唬它。谁知它不但不惧，反而摆动着扁圆扁圆的脑袋，不停地吐着黑黑的舌头向他俯冲过来。他被逼连连后退。眼镜蛇这才停止进攻，以胜利者的姿态摇晃着尾巴。他顿时被它的嚣张气焰激怒了，拿起挑水桶用的扁担，不顾一切地向它冲过去，一面冲一面大声地喊叫着，以此来为自己壮胆。眼镜蛇一见这种架势，吓得调转头往坡顶上逃走了。他一不做二不休，一路喊叫着把它追到路边的灌木丛才停下来。
　　回到宿舍后，他烦躁的心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上刚才在与眼镜蛇的较量中最后以气势取胜，为此感到很得意，于是想到：在人与人的较量中，以气势取胜不同样是一个法宝吗？从今以后，不管是谁，只要是对手，首先要在气势上压过他，然后再想办法战胜它，就像一位著名的军事家所说的：“要站着指挥，而不要跪着指挥”，“你自己就是你的最高指挥员”；也要像毛泽东所说的：“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一切反动派者是纸老虎”！
　　这时，他听到有人敲门。夜这么深了，谁还来敲门？可能是田莲？他一开门，果然是她。看见她一张红扑扑的脸，一双充满邪气的眸子，他想他的“对手”来了，于是刚刚压下去的烦躁心情又涌上来了。
　　田莲一进门就大声嚷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今晚跟爸爸吵了一大架。”
　　他急忙问：“为什么吵架？”
　　“为什么吵架？不都是因为你！他说你不当村委副主任就不让我嫁给你。我说你当不当副主任我都要嫁给你！两个人就这样大吵大闹了起来。他说你不当副主任就是没有出息，没有前途，说你是一个废物，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一个目光短浅的人，多好的一个副主任职位，多少人想当都不得当，而他想留给你却挑三托四，守着每个月那十七块半的工资不放。说我嫁给你这种人只能是一辈子忍饥挨饿、受苦受罪……”
　　“对呀，对呀，你爸爸对我的分析真是入木三分！我真是一个不识事务，不知好歹的庸人。你应该听你爸爸的话，马上跟我中断一切来往！”
　　她先是莫名其妙，一脸疑惑，满头雾水，但很快就知道他的话里有话，于是气得胸部一起一伏，情绪激动地说：“卢志强，你今晚必须跟我说清楚——你是不是不想娶我才不想当副主任的？我告诉你：我的身子被你糟蹋过了，没有人敢要我了。我今后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我缠定你了。你必须娶我，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卢志强本想趁这个机会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让她彻底对他死了这份心，但见她情绪正处在极不稳定的时候，怕刺激她会惹出什么意外事来，所以只好虚以委蛇地安慰说：“我娶不娶你与当副主任是两码事。你爸爸原来答应给我当正主任的，可今天却跟我说我年轻当不了正主任，只给我一个副的，所以，我一时接受不过来。”
　　“爸爸说了，当副主任是一个过渡，当副的有什么不好？有什么责任有主任承担，实际上孙主任只是一个虚位。你一旦适应后就可以以副主任代行主任权力了。”
　　“这是你爸爸说的？”
　　“是的，他说的！他还说让我以后当村委会妇女主任当你的助手呢！”
　　他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个田利平真是胆大包天！他想搞家庭村委会。村民是不会答应他的。
　　田莲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爸爸说让你当村主任好将来接他的班。他要你辞掉教书工作尽快到位。你如果顶着不到位。他就会停发你那十七块半钱的月工资，让你当不成民办教师。他是有这个决定权的。”
　　他一听，心里又是一惊，庆幸刚才没有马上与她撕破脸皮，于是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是不想当副主任，只是还未考虑成熟。我想争取机会到龙城县教师进修学校进修或培训一年半载，多学点知识，多开阔些眼界。进修期间副主任我照样可以兼任嘛，等我学成归来后再正式去上任嘛。我想让你跟你爸爸转告我这个想法，让他通融通融。”
　　她又激动地说：“你不是利用进修之后调到其他学校去甩了我吧？”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的锦绣前途，荣华富贵，都要等着你和你爸爸的恩赐呢！我会那么傻吗？你放心好了！”
　　她情绪平缓下来说：“好，你去进修培训我支持！爸爸的工作由我来做！”
　　他高兴地说：“谢谢你！”
　　“拿什么谢我？”
　　她说完后非常温柔地紧挨着他，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也用手抓她的手贴在他的胸脯上。她就势倒在他怀里，像小孩一样撒起娇来。她眨着眼睛，扮着鬼脸，微微地张着嘴巴，胸部挺得高高的。她见他无动于衷，便嗔怪地说：“你是个木头人吗？前天晚上的颈头哪里去了？你此时是不是还想着那个龙少珍？我想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身子也给你了。你要想清楚。我留给你的那封信你看过了吧？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派媒婆去我家提亲呀？”
　　她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和那封信，卢志强一股无名之火就升腾起来。他推开她并质问道：“那天晚上我真的与你发生了那种事情？我已经醉了还能干那种事情？是不是你编出来的故事来冤枉我？”
　　她马上露出非常冤屈的表情说：“我编造出来的？我冤枉你？我敢冤枉你？我的好哥哥呀，你干了坏事就不承认啦？一人做事一人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负责到底！”
　　他一脸茫然，努力回忆起那天晚上跟她在一起的情景来，但就是回忆不出他跟她做爱的情景来，所以他对她的要挟并不感到惊慌害怕。他想：我如果真的跟你发生了两性关系。我会负责到底娶你的，但如果不是的话，对不起，我是绝对不会娶你这种女人做老婆的。
　　她又主动靠过来双手捧着他的脸跟他接起吻来。他勉强地跟她吻了一下，但感到没有爱情的吻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因为他接触到的两片嘴唇是冰冷冰冷的，舌头也没有一丝儿暖气，唾液更是苦中带涩。他吻不下去了，把脸别向一边想：田莲呀田莲，我是救了你的命，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但我不能给你爱情。从这点上说，爱情比生命更重要。匈牙利诗人裴多菲不是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吗？你这个可怜而又可恶的女人，愚蠢至极而又自以为是的女人。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早已心有所属了，却还在痴人做梦，横刀夺爱！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你父亲的，因而也是你的；你以为你父亲管着八千多个子民，至高无上，权力熏天，不可一世，因而也想学他的行事风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想得到什么；你以为这样就能找到真爱，找到幸福的归宿和快乐的源泉。田莲，让我告诉你——你躺着的胸脯不是你幸福的摇篮，而是痛苦的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