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思想的历程

　　德仁看老马下了狠心要研究他的思想根源，他也受到感动。眼看着建党100年纪念日一天天逼近，他的心里像奔涌不息的大海波涛一样难以平静。他决心实事求是地谈一谈他的思想历程，这既是对自己的一种交代，也是一种解脱，更是对关心他的人们的一种回答。
　　于是德仁买了一些肉类和蔬菜，买了一瓶酒，向老马发出宴请：晚上，请你喝几杯，我要实事求是地谈谈我的思想历程。
　　由于德仁明天就要离开安平村，俊民特地叫来王树林、黄珍珠参加座谈，以满足他们和德仁未尽的谈话。菊莲荤菜素菜炒了一桌，俊民提前声明：这是张老师的宴请，希望大家不必拘束，尽兴地吃，尽兴地喝。
　　德仁不愿意影响大家的情绪，所以在吃喝完毕才慢慢地说道：我要说说我的心路历程，给关心我的人一个交代，别留下一点疑惑和遗憾。
　　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其实就连德仁的妻子和儿子也不完全了解德仁的思想历程。德仁瞅瞅老马，慢慢地说道：老马同志，建党100周年的日子快到了，作为一个党员，你不忘初心，在脱贫攻坚战线上做出新的贡献，这是可歌可贺的。我虽然不是党员，我同样也不忘初心，永远牢记着我在入党申请书里所写的誓言：不断学习马列，努力改造思想，忠诚党的事业，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德仁瞅瞅老马，瞅瞅树林和珍珠，继续说道：不怕你们笑话，这是我思想的真实写照。不讲清楚这些，就解不开你们心中的疑团。当然，一切要从头讲起。1949年5月20日西安解放，5月21日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那年我13岁，站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使劲地挥动彩色小旗，尽情地呼喊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毛主席万岁”。一连几天，我热情高涨，追着载歌载舞的游行队伍，跟着装扮成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学生，听着民歌小调的歌曲，一直到现在我还会唱这首歌曲。
　　树林、珍珠一齐拍手：欢迎张老师给大家唱一遍。
　　德仁也不推脱，张口就唱：
　　蒋宋孔陈四大家族，
　　把我们人民害得好可伶，
　　今天我们要翻了身，
　　今天我们要打到你们。
　　珍珠笑了：就这么四句，好记得很。
　　德仁说：还有长的。在文化馆门前，文工团表演的秧歌剧《兄妹开荒》很受欢迎，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雄鸡雄鸡
　　高呀么高声叫，
　　叫得太阳红又红。
　　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怎么能躺在炕上
　　作呀懒虫？......
　　还有一段我也记着：
　　向劳动英雄们看齐，
　　向劳动英雄们看齐，
　　加紧生产不分男女
　　不分呀男呀么男和女....
　　老马感叹道：71年了，还会唱，也真不容易。
　　德仁说：我要说明的是，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对新文艺，对新社会，对共产党，有了亲切的感觉，对新文艺的喜爱一发而不可收拾。当时我辍学在家，每天到新华书店去阅读新文艺作品，什么《洋铁桶的故事》、《小周也要当英雄》啦，什么《李有才板话》、《新儿女英雄传》啦，我囫囵吞枣地看了一大堆。正像人们说的那样，读书使我的思想发生了潜移默化。上中学时我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感动之余，我把保尔的一段话，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日记本上：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会说，我整个的生命和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可以毫不夸大地说，这段话影响了我的一生。
　　树林和珍珠激动了：这段话我们也知道，但是没有你记得这么熟。所以，你说这段话影响了你的一生，我们绝对相信。
　　德仁说：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里，我学习到保尔的忠诚和坚强。上大学时我入了团，1955年我参加了工作，当时我热情似火，工作积极，被选为出席西安市第五次团代会的代表。就在我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我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谁能想到，在1957年整风运动中，因为给党提意见，我被定成右派。
　　树林惊讶的：张老师，你提啥意见了？这么严重。
　　德仁心情沉重的：我在团代会上谈了青年教师的缺点，被说成“否定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我给学校领导不深入群众提了意见，被说成“反对党的领导”。我给一些脱离群众的党员提意见，被说成“歪曲党的性质”。我给不积极参加整风的中层干部提意见，被说成是“煽风点火”。
　　珍珠说：张老师，你受委屈了。你提的是一般的意见，却被上纲上线，无限地夸大了。
　　德仁说：当时，我痛苦极了，百思不得其解，响应党的号召，我积极地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为什么反而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除夕之夜，大家都在礼堂跳舞，我却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痛哭流涕，写了一篇检讨书，违心地检讨自己的错误，并且表示今后要认真地改造思想，不断地进步，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当这篇检讨书被当众宣读时，人们笑成一团，议论纷纷：这个张德仁真是异想天开，你已经被定成右派分子，成了人民的敌人，还梦想加入党组织，真是可笑至极，呵呵......
　　老马说：难怪群众耻笑你，你当时究竟是怎样想的？
　　德仁一脸严肃的：加入共产党，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这是我的初心。我虽然被定成右派分子，但是我的初心永远也不会改变。
　　树林诚心诚意的：张老师，我明白了，你种种特殊的表现，就是不忘初心啊。
　　德仁认真的：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我一直努力按照自己在入党申请书里所写的去做，时间长了也就成了自觉的行动。譬如，在三年半的劳动教养中，我坚持踏踏实实地劳动，从不偷懒。领导看我表现积极，修公路时让我担任统计员。一天晚上填写报表时，领导要求我虚报完成的土方量。当时，全国盛行浮夸风，虚报成绩也不算什么，可是我一口就拒绝了。其他与会人员耻笑我：张德仁，你不过是一个劳教人员，还装什么正经，坚持什么原则呢？
　　我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变，随即辞去人人羡慕的统计员工作，领导反而来安慰我：张德仁，你是对的。可是大家都在虚报成绩，我是身不由己啊。
　　老马叹了口气：张老师，不容易呀。我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也未必能像你那样态度坚决，因为衡量一下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轻省的统计员工作，谁也不是傻瓜。
　　珍珠感叹道：张老师，要不是你当面讲这件事情，我真的很难相信呢。
　　俊民说：张老师讲了辞掉统计员这件事情，是我万万想不到的。由此联想到他能够担任十年义务记分员，任劳任怨担任十年棉花技术员，三次主动打铃被人们讽刺为“二队长”，如果没有高尚的品德，没有坚强的意志，是绝对办不到的。唉，细想起来，真叫人难以置信。当时，张老师身份不好，家庭贫困，社员看不起，上级不信任，他硬是依靠踏实劳动，勤奋工作，站稳了脚跟。
　　老马疑惑的：哎呀，像张老师这样的身份，文革期间，没有受到批斗吗？
　　俊民说：没有，张老师多才多艺，文革期间，给大队办黑板报，在墙上写标语，都离不开他。特别是大队每次召开青年开会，都要叫他教唱歌曲。大队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离不开他，编写快板、对口词、三句半、小演唱等节目，立竿见影，立马完成。这期间有一件事情，轰动了大队。当时，公社要举行文艺汇演，每个大队都要出几个节目，时间十分紧迫。张老师连夜编写节目，写了快板、三句半、对口词，由于对口词很长，他就和革委会副主任合说。他又找来植棉组五个姑娘，排了一个表演唱《五好红花寄回家》。演出时，各个节目都很顺利。轮到表演唱《五好红花寄回家》时，姑娘们很卖劲，表演得也很精彩，饰演父亲的姑娘，粘着八字胡，额头画着皱纹，头上绑着羊肚毛巾，黑色的中式棉袄上束一条蓝腰带，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锅，系着一个绣花烟袋，装扮得惟妙惟肖。当“父亲”单独唱了一段歌词，为了演得更逼真些，“父亲”举起烟锅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烟灰，不妨露出了红色的绣花鞋，惹得观众哄堂大笑。
　　俊民讲完这个故事，室内也是哄堂大笑......俊民说：这位饰演父亲的姑娘，现在已经70岁了，儿孙满堂，生活幸福，说起这段往事，依然笑容满面。说起张老师的故事，她敬佩不已，有说不完的话。她说：张老师劳动时一丝不苟，对大家要求很严。休息时大家规规矩矩坐在地头，跟他学唱歌曲。休息按时结束，大家迅速进入棉田，认认真真地做务棉花。他不当甩手掌柜，坚持和组员一起劳动，他从来不骂组员，大家也不偷懒。我们唱着歌儿上工，唱着歌儿下工，朝气蓬勃，精神振作，这是我一生中最阳光的日子。张老师不仅教会我们唱歌，也教会我们勇敢和自信。一天，我们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儿回家，王麻子站在村口，恶狠狠吼了一声，我们立即哎呀哎呀散伙了。张老师知道了这事，鼓励我们：你们正大光明地唱革命歌曲，怕他作甚？下午回家，我在后边给你们撑腰，你们挺胸抬头，胆放正，声放大，唱着歌从他家门前走过去，他还能把你看个两眼半？果然，下午我们经过村口的时候，故意唱得声音很大，王麻子缩着脖子回家去了，我们高兴得哈哈大笑。
　　还有一年，除夕之夜，张老师鼓励我们来一个唱歌晚会。在村口拉了一盏电灯，植棉组姑娘全体上阵，自由组合，放声高歌。这个晚会轰动了整个村子，我们的思想也得到彻底的解放。时间过去了50年，这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说着，她唱起陕北民歌：
　　九月里九重阳哎，
　　收呀收秋忙，
　　谷子呀那个糜子呀，
　　铺呀铺上场。......
　　珍珠笑眯眯的：张老师喜欢唱歌，我也喜欢唱歌，今天机会难得，张老师就接着把《秋收》唱下去吧。
　　大家一齐拍手，德仁说：我老了，声音大不如从前了。让我找一找年轻时的激情：
　　红格丹丹的太阳哎，
　　暖呀暖洋洋，
　　满场的那个新糜子，
　　喷呀喷鼻香。
　　你看那谷穗穗儿呀，
　　多呀多么长，
　　比起了那个往年呀，
　　实呀实在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