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你们的立场

　　肖玉飞的正式录取通知书和一枚金属制的校徽，在回家后的第三个星期的周末送到他的手里。“三喜”临门的喜悦稍纵即逝，肖老爷最疼爱的小儿子即将踏上人生的另一个征程。
　　转眼夏去秋来，入学的第二周，浙江警官学校正科二期刑事侦查专业的学生肖玉飞如往常一样，拿着教科书进入教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待教官上专业课。
　　然而，学生眼里和蔼可亲的李教官并没有来，来的是一个身穿藏青色中山装，面无表情三十出头的红脸男人，他的脸色红得令人害怕，肖玉飞坐在第一排，他看出了红脸男人脸上其实是长了一块大大的红色胎记，仔细瞧去，胎记上面还长着几根长长的毛发。
　　“革命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政治指导员，我姓胡，从今天开始，不，从这一刻开始，你们的命运将改写！你们不再是普通的警官，你们将肩负历史的使命，成为党国的精英，领袖的耳目和喉舌。”政治指导员带了一口浓重的奉化乡下口音，神情傲慢，那把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令人毛骨悚然。
　　大多同学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喊起立。胡姓政治指导员很尴尬地站在讲台上。不过，这种尴尬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胡指导员很快又恢复了傲慢的神情接着训话，“根据校务委员会的决定，暂停刑事侦查、治安、外事专业的招生工作，本期正科学员全部转为政治警察，教程科目重新编排。”
　　“什么？政治警察？啥是政治警察？”讲台下面的学生面面相觑。
　　“政治警察，就是秘密警察，就是特务！”后排一名学生的话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般。
　　“什么？特务？！不干！我们坚决不干！”反对声接连而起，整个课室乱纷纷。
　　胡指导员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他拿起一块木板用力地敲着讲台，“肃静！肃静！大家肃静！”
　　肖玉飞的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明明自己本来立志打算做一名刑事警察，怎么没多少天就变成了干特务？特务在大多数人眼里那是一种如同小老鼠般不能见光的勾当。
　　“哼哼，这个可由不得你们干还是不干！进了这扇门要么躺着出去，要么老老实实地给……”我字没有说完，就被从外面走进课室里走上讲台的人打断。
　　“呵呵呵，同学们，胡指导员的话说得过重了，但是也有一定的道理。我知道在座的同学们绝大数不了解什么是政治警察。大家知道，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个主义，那么领袖的安全需要人来保护，领袖的权威需要人来维护，那由谁来保护和维护呢？当然是由领袖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担此重任。那谁又是领袖身边最信任的人呢？”来人停下来用和蔼的目光望着下面的学生。
　　第三排靠近窗边的一名戴眼镜的学生站起来反问道，“莫非先生说的是我们这些人？”
　　来人示意他坐下后说，“对，这位同学回答正确。你们在座的所有人将来都有可能成为领袖身边的最密切、最信任的人，成为领袖的耳目、喉舌，保护领袖的人，想想，那是多么的光荣啊！相信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兄长、你们的姊妹都会为你们的选择感到无上的光荣和骄傲！”
　　肖玉飞注意到来人的脸长长的，像似相术中的马脸，胡须刮得非常干净，一双剑眉，目光锐利，精神奕奕，穿了一件黄色翻领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圆圆的青天白日徽章。一口官话却掺杂着江山乡下口音。
　　“先生说的好像有道理，我愿意成为一个领袖身边的人。”戴眼镜的学生再次站起来，在他的鼓动下，先后有十多二十个学生站来表态追随。
　　“很好！我希望其他同学都能够像他们一样，作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换句话说，就是你们的立场将决定你们自己的命运！”来人说完，背负着手走出了课室。
　　回到宿舍，七八个舍友议论纷纷地商讨着，来自福建闽西的舍友林武问肖玉飞，“我说玉飞，这个警校，你打算读下去吗？”
　　肖玉飞沉默不语，刚才马脸先生的最后一句，“换句话说，就是你们的立场将决定你们自己的命运！”还有那阴冷的目光让他感觉到背后嗖嗖地发凉。
　　湖北大悟的董大通是个大嗓门，“读个鸟！干特务，这警校，老子不读了！”随后一拳头砸在书桌上。
　　“董大通，俺不赞同你的看法，俺想明白了，干特务咋了？先生不是说我们都会成为领袖的耳目、喉舌吗？保护领袖是俺们的光荣使命。保护好了领袖就保护好了俺们的国家。”来自中原黄河边的张慕云的看法与课室里那二十多位同学是一致的。
　　“保护远在金陵的那个领袖？我怎么听说就是他下令将广阔富饶的东北拱手让给日本人的？”来自湖南湘乡的彭国基冷笑着插了一句话。
　　话音落下，无人出声。过了好一阵，林武朝彭国基竖起了大拇指，“国基兄，说得好！说实话，大家来浙江读警校都是想成为一名报效国家，为民除害的警官，没有哪一个愿意干特务，但是命运却给我们这些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前来求学的学生开了个玩笑。为了重新实现我们的梦想，我们大家只能团结起来向校方抗争。国基兄刚才把在外面不能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东北丢了，日本人入关只是时间问题，庚子赔款后我们的国力衰败，常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西洋人在我大中华的国土上作威作福，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同学们，这是耻辱啊！”
　　林武说的都是事实，这也是谢老师曾经对自己讲过的。冷静、冷静、遇事要冷静，肖玉飞在心里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我提议成立一个秘密小组，联合其他志同道合的同学，在时机成熟之时，就写请愿书向校方请愿，要求恢复刑事侦查和其他专业。”林武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彭国基第一个同意，就连张慕云都改变了当初的观点也加入了秘密小组。宿舍其余七个人都同意林武的主张，只剩下肖玉飞没有表态。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肖玉飞苦笑着说了一句，“我、我还没有考虑好。”
　　林武的眼神充满着失望，肖玉飞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匆匆离开宿舍来到操场的东边，这是一块菜地，菜地的主人就是程默。
　　程默正吃着晚饭，瞧见肖玉飞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忙走上前把门关上又给肖玉飞泡了一杯茶，“坐下说吧。”
　　肖玉飞向程默说起事情的缘由，末了叹了口气说，“唉！我的舍友对我极为失望，或许是因为我没有答应他们。”
　　程默三下五除二几口扒拉完饭后，从茶几拿起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说，“特务处的戴处长就是那个长着一副马脸的中年人从金陵来了学校，他才是决定你们命运的人。赵龙文仅仅名义上是校长。你们这些学生在戴处长的眼里就是一张白纸，你的舍友他们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不外乎是起来抗争、请愿，说老实话，没有卵用！”
　　程默的分析一下就切中了林武他们的脉门，肖玉飞心里暗忖道：自己没有答应林武看起来似乎是正确的。
　　程默接着说，“戴处长天生就是搞情报，玩政治的老手，在黄埔时我们就领教过他的厉害，敢于冒着被卫士击毙的危险向蒋校长现在的蒋总统递送情报，试问，有哪一个做得到？你们这些学生摆弄的小伎俩他岂能不知？玉飞，回去后，劝阻你的同学马上停止这些幼稚的行动，否则，会很危险！记住我的话，警察这个职业在以后可能不如干特务的。”
　　“程教官，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肖玉飞有点不甘愿。
　　“绝对没有第二条路，现在离开警校的只有被抬着出去的人，那就是死人！”程默的话让肖玉飞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肖玉飞的劝阻根本不被接受，林武和其他舍友视他为不敢抗争、贪生怕死之辈，以往一同去篮球场打球、一起去饭堂打饭的同窗一夜之间形同陌路，肖玉飞感到非常之苦恼。
　　没多久，程默的判断终于成为了现实。肖玉飞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是入学第三周的一天深夜，学员们都在睡梦之中，突然，一阵起床集结号吹响。
　　当睡眼惺忪的学员们迅速穿好制服系好武装带，穿上马靴，迎着瑟瑟秋风跑到操场上时，发现一列穿军装的士兵手持中正步枪虎视眈眈站在操场的一侧。
　　“同学们，从睡梦中把你们叫醒，实属不忍。记得上周，金陵来的特派员戴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就是你们的立场将决定你们自己的命运。’戴先生和校方很期待所有的学员都能站对立场，成为领袖的耳目、喉舌，成为国家的栋梁，但是，很遗憾，有些学员的立场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和校方唱起了对台戏！还成立了一个秘密小组，极其严重地扰乱了校内的秩序和教学，理应严惩！”训话的正是胡政治指导员。
　　肖玉飞大惊，林武他们的行动被人发现还被告密了。
　　胡指导员冷冰冰的训话还在继续，“戴先生说了，你们都很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所以，愿意给你们这些人一次机会，只要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服从安排，校方将不予追究。”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胡指导员摇摇头说，“既然给了机会，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对不起了！我也就公事公办。卫兵，等一下我点到名字的就把他们立刻抓起来送往金陵法办！”
　　大家目送着林武、董大通、张慕云、彭国基还有其他宿舍共十五名同学被卫兵反剪双手押上卡车离去，离去前林武回过头来，双眼怒视着肖玉飞几乎要冒出火来，肖玉飞心里暗暗叫苦，自己被林武当作是告密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