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出走

　　袁芊芊回到栖月坞，已经是下午了。
　　金阕早已起床，在她房间里，拿一个无比硕大的行李箱，正往里面扔衣服。她在整理自己的行李。什么都往箱子里面扔，有夏天的裙子，也有冬天的大衣。在她边上，还有两个小一点的行李箱。
　　袁芊芊站着看了一会，觉得很奇怪。就问，“你不是还有一个月的假期，才开学。你这是要去哪里，去旅游吗？”
　　金阕头也不回，“我要回英国。”
　　袁芊芊更奇怪了，“提前开学了吗？”
　　金阕停下手边的活，转过身，直视袁芊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和情哥哥一起去英国，后天晚上的飞机。”
　　又一个晴天霹雳，袁芊芊快站不稳了。金阕总是这样，不把你的心脏炸烂，绝不罢休。袁芊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秦申生吗？”
　　金阕逼视着袁芊芊，咄咄逼人地说，“这天底下，我就只有一个情哥哥，你知道的。”
　　袁芊芊全身发软。难怪刚才秦申生那么迫不及待地向她求婚，要跟她一起走，原来金阕还有这出好戏重戏在后头。金阕这是要把秦申生劫持走。而秦申生向袁芊芊求婚，就是在向她求救，希望她能救他于苦海。袁芊芊虚弱无力地说，“你不能走。”
　　金阕爆出一阵响亮的“哈哈哈哈”的大笑，那是一种藐视全世界，把全世界都踩在脚底的笑声。狂妄、刺耳，而又目空一切。在这笑声中，袁芊芊觉得自己已经缩小成一粒灰尘消失不见了。金阕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不让我走，就因为情哥哥是你的情人吗？”
　　“秦申生告诉你的吗？”
　　“不，情哥哥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我自己看出来的。在棕榈岛，见到你们的第一天，看到情哥哥看你的眼神，我就看出来情哥哥是你的情人。可是不幸的很，从见到情哥哥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他。”
　　金阕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像安慰同情袁芊芊似的，“你放心，这事，我绝不会告诉爸爸的。我跟情哥哥的事，我相信你也不会告诉爸爸的，是不是？我们两个，都为对方保守秘密，好不好？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盟军，是盟友，对不对？”
　　袁芊芊绝不会在金万鹏面前，提及金阕和秦申生的事。对于这一点，金阕有充分的自信和绝对的把握。金阕在屋内旋转，划了一个舞步，旋到袁芊芊面前，逼近袁芊芊的鼻子，带着不屑和充满挑衅的神情说，“同时，我也不怕你做为情敌，成为我的对手。我相信我可以从你手中，把情哥哥抢过来。我年轻，漂亮，家财万贯，我可以为情哥哥做任何事情，我可以把世界上的一切全都送给他，只要他能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跟他结婚，给他生孩子。我可以给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我可以满足他的任何愿望和需求。而你什么都做不到。”
　　金阕沉浸在对她的未来和幸福的美好憧憬中。袁芊芊只觉得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都是海市蜃楼，都是空中楼阁，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金阕不能跟秦申生走，金阕是康康纸业的接班人，康康纸业是金家几代人，世世代代的心血。不能因为金阕一时的心血来潮，就把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袁芊芊的手无力地在空中挥了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不能跟秦申生走，你爸爸不会答应的。”
　　“爸爸？”金阕蔑视地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得像千年幽谷中的冰骷髅，声音尖得像用钻刀在冰上刻字似的，那声音又冷又尖，听了会使人从骨头里渗出血来。金阕冷笑着说，“他金家就自以为了不起，以为所有人都得在他们金家的家法面前，规规矩矩，守法听话，我这辈子，受够这一切。什么金家的规矩，什么金家的接班人，什么金家的康康纸业，全都他妈的见鬼去吧！全都是纸糊的糊弄人的东西，全都把活人当成奴婢来使唤，全都是没有人性的东西！我受够了这些东西，我这一生，就全都被这些东西给毁了。他们还口口声声说要把我煅造成，金家最优秀的接班人，我就要叫他们看看，我到底有多优秀，我就一把火把这些东西全都烧给他们看。他们讨厌我的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都是他们种下的恶果。我要叫他们自食其果，我要叫他们把我身上所有的恶果，统统都给我吞进自己肚子里去。我恨他们，我恨金家，我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金阕情绪高亢到极点，不能自己，失声痛哭了起来。金阕在屋里又跳又舞，又哭又笑，一会痛哭流涕，一会放声大笑，一会嘻嘻哈哈，一会又高声詈骂，一会挥东指西，一会指天骂地，一会天真烂漫，一会怨毒满腹。一时间，春夏秋冬，喜怒哀乐全都齐集了，由她派遣，随她指挥，任她调拔。她把这四支军队将军点阵般弄得呼拉拉地转，一会狂风大作，一会风和日丽，一会白雪皑皑，一会骄阳当空。金阕就像是巫师巫婆一样，把她的十八般武艺全都搬上台来演示卖弄，把袁芊芊的心搅得跟稀泥一样，团团转。把袁芊芊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袁芊芊的心一会在天，一会在地，把个袁芊芊弄得跟傻子一样，辨不清东南西北。
　　金阕的表演，又像是非洲森林里的大王花。极绚烂极艳丽极妖冶极妩媚地盛大开放后，然后委顿一地，腐烂腐臭一地地忽然死去，留下一堆黑恶臭腐的脏水，使人直想呕吐，避之唯恐不及。袁芊芊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阕表演，被金阕的脓水恶臭溅了满身。
　　金阕嗤之以鼻地继续说，“金家那点产业，你以为我会看得上吗，你以为我会为康康纸业去奉献自己，牺牲自己吗？你以为我在英国活不下去，一定要向金家摇尾乞怜吗？这些年，我攒了一些钱，我已经在英国买下一套公寓，还有从小到大，爸爸和奶奶送的珠宝首饰，我昨天统统变卖了，得了一大笔钱。那辆劳斯莱斯，我也卖了五百万块人民币。等后天晚上我们上了飞机，就会有人来开走劳斯莱斯。这些钱，够我和情哥哥两人在英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阵了，等钱用完了，我们还可以去挣。等我和情哥哥一到了英国，我们就上教堂，让牧师为我们主持婚礼。至于康康纸业的接班人，就让爸爸另请高明吧。”
　　袁芊芊双手捂住脸，泪无声地流下来。袁芊芊哽咽道，“这不公平，你爸爸还是真心实意地爱你的。”
　　这个“爱”字刺痛了金阕的神经。使金阕原本已经慢慢平息下去的怒火，像添加了燃料似的，忽的又重新燃烧蹿高起来。“爱？你们也配跟我说爱？”金阕尖刻刺耳地大声说，“这二十年来，这个家里，有人真正爱过我吗，有人给过我真正的爱吗？真正的无私的发自内心的爱，把我当做一个孩子，没有任何目的和要求，只是简简单单地希望我快乐的那种爱，我有得到过吗？我甚至都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被人单纯地爱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和滋味。没错，你们每个人都说爱我，都给我你们觉得是最好的东西，我从来不缺吃不缺穿，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这就是你们说的爱，对吗？奶奶爱我，是把我当金家的接班人来爱，那种爱里，除了规矩就是规矩，除了要求就是要求，除了服从就是服从，我已经厌恶透了。爸爸爱我……”
　　说到爸爸，金阕有些尖酸，又有些心酸，刻毒地剜了袁芊芊一眼，“爸爸因为不能爱你，他是带着无法成为男人的隐痛和不能跟人言说的遗憾，在我身上来寻求安慰与补偿的。爸爸给我的爱，看起来像是没有任何条件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目的，可对我是最致命，也是最变态，最害人的。奶奶给我套框框上模子，爸爸就给我拆框框下模子。一个套框框，一个拆框框，弄得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们谁都不满意我现在这个样子，对吗？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傻子，拿着糖把我当三岁孩子哄着。你们谁知道我天天晚上半夜醒来，害怕鬼，害怕风的声音，害怕树的影子，怕得要死。我天天夜里，从半夜哭到天亮。你们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害怕，有一个人来安慰安慰我吗？你们都恨我心中没有爱，可是你们有给过我，一点点爱吗？在我非常孤独非常害怕非常需要爱的时候。”
　　金阕忽然走近袁芊芊，双手抱住她的肩膀，死命地摇晃她，“妈妈，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妈妈！天底下最最无私的妈妈！你肯定很爱我，对吗？在你给我的爱里，你知道我感觉到什么吗？你和爸爸不能相爱，就在你们对我的爱中，来抢夺我，争夺我，撕扯我。我知道你想给我一些快乐，一些正常和天然的，原本属于孩子的那些东西，但你是以你成人的方式，以跟爸爸针锋相对的方式。你本意是好的，但是你知道吗，我的感觉是什么，我只觉得每个人都拿一把锯子来锯我，争着想多锯走一点。把我锯得肢离破碎，四分五裂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就都是你们锯出来的。我现在只是一堆垃圾。，你们却又嫌这堆垃圾不好了。妈妈，我说的话伤你的心了，是吗，你不爱听，对吗？但事实就是那样的，你们有人听过我说过吗？”
　　金阕抱着袁芊芊，双双跌坐在地板上。袁芊芊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二十年来，这是袁芊芊第一次听到女儿，这样坦露心声。这样惨烈这样刻毒这样凄凉这样悲痛，这简直不像是人世所该有的声音，这是惨绝人寰的遭遇和经历。袁芊芊万万没想到，这二十年来，金阕日日所经受的，这个所谓的锦衣玉食的家庭带给金阕的，竟是这样惨无人道的地狱般的煎熬与折磨。而且，就在女儿即将离开家，永远跟她诀别的时刻。
　　袁芊芊多想，就这样永远地抱着女儿，给她她所想要的那种爱，弥补她这二十年来所受的这些非人世所该有的折磨与创伤。袁芊芊有千言万语，想跟女儿说。袁芊芊想一辈子就这样抱着女儿，再不放手。袁芊芊这一天所经受的心灵的剧烈震荡和心灵坍塌，比她一辈子还要多。袁芊芊的心，就像是发生地震一样。先是在秦申生那边，经受了一次心灵地震。现在又在金阕这边，再一次经受心灵地震。袁芊芊的心已经一片废墟，满目疮痍，遍地荒凉。
　　金阕忽然抬起头来，泪眼迷离，用热切而又充满希望的语调说，“妈妈，让我走！我爱情哥哥。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在他身上，我第一次发现了爱，找到了爱，并相信了爱。他给了我新生的力量和希望。我将面目一新，我将重新做人。我会好好生活的，你不用担心我。”
　　母女俩又将重新面对秦申生这个话题，这是个沉重而又艰难的话题。金阕爱秦申生，这是毫无疑问的，金阕为能跟秦申生一起，选择放弃金家接班人的身份，放弃康康纸业，放弃栖月坞，放弃国内舒适安逸的生活。一句话，金阕几乎放弃了一切，只要能跟秦申生在一起。金阕是勇敢而果断的。这一点，袁芊芊就永远无法做到。从这些迹象看，袁芊芊判断金阕是真心实意地爱着秦申生的。而只要能让金阕幸福，袁芊芊即使牺牲自己，牺牲自己的爱情，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秦申生并不爱金阕。金阕的爱只是一厢情愿。在金阕热烈而亢奋的爱情中，金阕并不愿意相信，秦申生并不爱她。秦申生不爱金阕，这对金阕，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袁芊芊无法启口，亲自告诉金阕，秦申生并不爱她这个事实。即使到了英国，金阕躺在秦申生的怀里，而秦申生却在想念着袁芊芊，这样的现实，金阕绝对无法忍受。金阕对于秦申生的爱情带给她的幸福，只是金阕自己一个人的幻想，秦申生的不爱金阕，会使金阕觉得受到莫大的羞辱。金阕从来没有被人羞辱过，金阕绝对无法忍受羞辱，以金阕那种极端绝决和双重的性格，金阕必定会杀了秦申生的，如果她发现秦申生爱的只是袁芊芊的话。金阕跟秦申生的出走，不可能带给金阕幸福，只能给她带来悲剧和毁灭。
　　金阕看出了袁芊芊脸上犹豫狐疑的神情。马上跳起来，尖锐地拉长声音说，“你想告诉我，情哥哥爱的是你，而不是我，对不对？你还想告诉我，跟一个不爱我的人在一起，我不可能幸福快乐的，是不是？”
　　金阕愤怒地，像看着仇人一样瞪着袁芊芊，“我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地生活了二十年，终于，我找到了一个我可以爱上的人，全世界就这么一个人，你还要来跟我抢，是不是？这就是你对我的爱？”金阕又在屋里滑了两个舞步，一边滑，一边想心事。金阕摇了摇头，“不，不，不可能！情哥哥绝不可能爱你，那是以前的事了，自从我出现以后，情哥哥爱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那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金阕重又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袁芊芊鼻子上，晃了晃，相当自负地说，“情哥哥爱的是我，这一点你不用怀疑。我又年轻又漂亮，对情哥哥百依百顺，那次，我问情哥哥你们俩的事，情哥哥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在你身边只有痛苦，只有没完没了的痛苦。你一点也不体贴他，你从来没有为他着想过。情哥哥说，是你自己亲手把他推到我身边的。”
　　袁芊芊坐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金阕说的没错，在某种程度上，是她自己把秦申生送给金阕的。她现在正在吞吃着自己种下的苦果。但秦申生跟袁芊芊是因为爱而痛苦，秦申生跟金阕之间没有爱，也就没有痛苦。这一点，金阕却不明白。
　　金阕继续挖袁芊芊的痛处，并津津乐道，乐此不疲，“情哥哥说，你很自私。你爱他的年轻快活，却不懂得爱惜他的年轻快活，弄到最后，还一定要毁了他的年轻快活。”
　　是的，没错，袁芊芊爱秦申生，是一种很自私自利的爱，她只想自己和自己的女儿，很少从秦申生的角度为他着想过。袁芊芊被秦申生的年轻快活所吸引，到了秦申生身边后，却千方百计想改造秦申生。这是袁芊芊在她的爱情里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导致两人日渐隔阂，矛盾摩擦不断。
　　可即使是这样，也是爱情里所必不可少的纠葛和纷争。就像玫瑰有刺，可它终究是朵玫瑰。即使秦申生为袁芊芊而痛苦，即使秦申生与袁芊芊不断矛盾摩擦，可秦申生爱的，终究还是袁芊芊。爱情里面的这些微妙之处和五味杂陈，袁芊芊没法跟金阕解释清楚。
　　金阕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爱过，爱情的滋味和酸甜苦辣，金阕从来没有尝过。金阕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以爱上的人，就已经是破天荒了，金阕用自己的心去爱，去付出，去感受，她觉得那就是两个人的爱情了。她爱着秦申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秦申生也是爱着她的了，她从来不知道秦申生的内心深处真正想的是什么。她是一个从小没有爱的人，能够自觉自发地去爱一个人，已经非常难得了。她哪里分辨得出，她爱别人，和别人爱她，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只有她爱的人，同时也爱她，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对于这些，金阕什么都不懂。
　　袁芊芊从金阕自负而自得的话语中，明白金阕对于秦申生爱她这件事，相当自负。袁芊芊无法对金阕说清楚这件事。袁芊芊即使说了，秦申生不爱金阕，金阕也不会相信的。金阕只会觉得袁芊芊在嫉妒她，在诽谤她，金阕正处在从来没有过的狂热的爱情中，她只相信她的爱情。
　　袁芊芊忧心如焚的只有一件事：不能让金阕出走。金阕和秦申生的出走，是一出无可避免的悲剧。她要想方设法阻止它，不让它发生，袁芊芊想保住金家的唯一一点血脉。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她，袁芊芊孤独无助，孤军奋战。袁芊芊无法说服金阕，让金阕相信秦申生并不爱她。除了这条路之外，袁芊芊还做什么呢，还能用什么方法来阻止金阕出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