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暑假

　　棕榈岛别墅外面的花园，面积是栖月坞的好几倍，因为地够大，所以建得很有规模。花园的外面，是密密麻麻的棕榈树，别墅的前面，花园的最左边，是一个游泳池，游泳池边上，错落有致地种了一排棕榈树。树下有躺椅和遮阳篷，还有可以坐着喝饮料的小桌子。
　　花园是个小型的江南园林。花园按春、夏、秋、冬四种不同的风格设计，分为兰园、荷池、菊圃、梅苑四个部分，分别种植了兰花、荷花、菊花和梅花，以便四季都有花可赏。兰园、荷池、菊圃、梅苑各有小径相通，沿着小径种了可以遮荫纳凉的高大树木。它们之间置假山相隔，有往复无穷之意。假山中间又引活水，形成小小的瀑流。挖了个小水渠贯穿整个花园。一来便于取水灌溉，二来利于观赏游览之美。有了水，花、草、树、山，整个都灵动起来。荷池上建了水榭亭子，夏天时可以临水赏荷，又免去了骄阳炙晒之苦。顾名思义，兰园中遍植兰花，荷池中满池荷花。兰园中除了兰花，又精心搭配了可以烘托反衬兰花颜色姿态的其他花木。花与花之间，是整片整片平整的草坪。像绿毯似的满地铺垫过去。
　　别墅完全是西洋风格，而花园却又是按苏州园林的样式仿建的。真可谓中西合璧，交相辉映。花园有专门的园艺工人定期养护修剪。整个花园全部采用自动灌溉设备，李婶只要每天定时打开开关，花园就会自动灌溉。
　　初夏，太阳有些热，却还没有炎热。荷池中早开的荷花零星地点缀在碧绿的荷叶中，还有些拳头大的蓓蕾在水中亭亭玉立。早上有些微风拂过荷池，并不觉得热。
　　袁芊芊这天心情很好，拉了秦申生去赏荷。袁芊芊倚在亭子栏杆上，一朵一朵地数含苞待放的荷花花蕾。秦申生手里拿了早餐吃剩下的面包团，一点一点地掰下来，扔到水里，吸引了成群的金鱼来抢食。
　　忽然，一个长发飘飘的少女的影子，沿着荷池上的水榭急冲冲地跑过来。跑到袁芊芊跟前停下，袁芊芊这才认出是女儿金阕。袁芊芊吃惊得眼睛都要蹦出来了，袁芊芊又高兴又意外又惊讶，又茫然不知所以，张口就问，“你怎么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金阕擦了擦脸上的汗，深呼吸几口，让自己气喘平了，就兴冲冲地，跟炒豆子似的一口气倒出，“我提早一个礼拜放假。爸爸说他在法国，不在家。我不让爸爸告诉你我提早放假，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在栖月坞找不到你，就猜想你肯定在岛上，就到岛上来了。”
　　袁芊芊缓过神来，这才拉起金阕的手，细细地打量：金阕又长高了，皮肤更白皙了，也更丰满了，完全是个发育成熟的大姑娘。金阕穿着淡绿的裙子，把她的玲珑曲线完美地衬托出来。脸上白里透红，黑亮黑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袁芊芊不由得在心中赞叹一声：惭愧！还赏荷呢，这荷花比金阕，要逊色十分。
　　袁芊芊在打量金阕的当口，金阕的眼睛却偷偷地往秦申生身上睃：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英俊挺拔的小伙，上身穿了件白T恤，下面是条很随意的沙滩裤，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衣着，无意中给他的潇洒洒脱平添了几份神韵。秦申生身上最让人着迷的就是他脸上那双眼睛，常年带笑，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那眼里也还在盛着笑。没有女人不爱他那双眼睛的。金阕在心里也暗自叫了一声：天哪，天下从未见过如此快活的男人。
　　袁芊芊发觉金阕在看秦申生，脸不觉就红了。想大大方方地向金阕介绍秦申生，可脑子一时竟堵塞了，想不出来该以什么样的合适方式介绍秦申生。不介绍吧，终究不是回事。袁芊芊绞尽脑汁，左右为难，一时间，竟弄得自己张口结舌，狼狈不堪。
　　秦申生看到金阕偷偷扫视自己时，心下想：这就是他们家的那个小魔王了，不知她在想什么伎俩摆弄我呢？后来，秦申生又看出了袁芊芊处境的尴尬难堪，就泰然自若地向金阕自我介绍，“我是你们家新请的园艺师，正和你妈商讨如何采摘莲子的事。你就叫我名字好了，我叫秦申生。”
　　金阕脆生生地叫了声“秦哥哥”，脸上笑容甜得像酒酿一样。金阕的笑容就像罂粟花，如果不知道她的毒性，不被她的娇艳美丽沉醉迷倒，那是不可能的。
　　金阕又一次大大地出乎袁芊芊的意料：金阕从来没有对人这么亲热过的。而且是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金阕故意把“秦”发成很重的后鼻音。那一声“秦哥哥”，在袁芊芊听来，明明白白就是“情哥哥”。袁芊芊满腹狐疑地审视着金阕：这个小魔鬼，又在使什么促狭主意，又想播弄人吗？袁芊芊不放过金阕脸上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想弄懂金阕的真实用意，可是没有，袁芊芊在金阕脸上没有捕捉到任何恶意和使坏。看起来金阕似乎是真诚的，纯洁而天真。
　　金阕仰着头，充满着崇拜，热情而急切地对秦申生说，“秦哥哥，我最喜欢园艺了，你什么有空，正好可以教教我。”
　　袁芊芊听出来了，金阕每次都故意把“秦哥哥”叫成“情哥哥”。袁芊芊有些受不了了，而且，这个小魔鬼，一派胡言，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园艺了？她从来就没喜欢过园艺，对花草树木向来不屑一顾的。
　　秦申生也有些尴尬，急于想脱身，让她们母女团聚。“那我就先告辞了，你们母女难得在一起，我就不打搅了。”
　　金阕上前挽住秦申生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这么热的天，别急，先进屋喝口水再走吧。”
　　秦申生推脱不得，像被金阕劫持似的走进别墅。袁芊芊跟在两人后面，心中觉得恶心，就像活吞了一只苍蝇似的，直想呕吐。
　　进了屋，袁芊芊想去切水果。金阕伸手拦住了，笑着说，“我去吧，你先歇着。”金阕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时候削过水果了？袁芊芊心中疑窦百生，但金阕今天的表现，像极了天下最乖最懂事的孩子。袁芊芊知道自己拗不过金阕，就由她去了。
　　剩下袁芊芊和秦申生，两人坐在沙发上。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古怪极了。平时两人坐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自在舒坦得很。现在两人坐在沙发上，就像是被绑架，暂时安顿在此，完全身不由己。两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金阕先端了三杯柠檬茶出来。过了许久，端出一碟水果出来。却是一只小白兔造型的水果拼盘：橙切做兔子的脸，猕猴桃做眼睛，樱桃做嘴巴，梨切做身子，芒果削成了兔子肥肥的尾巴。兔子可爱极了，又各种颜色搭配着，娇艳欲滴，很能勾起人的食欲。
　　袁芊芊今天一天，就是被金阕的一连串的惊奇和出人意料所刺激，一个惊奇比一个惊奇更刺激，袁芊芊嘴巴张得大大的：“你什么时候学的？”
　　金阕毫不在意地轻轻地一笑，抿着嘴说，“刚刚，上网搜的，现学现做。”金阕端着兔子的水果拼盘来到秦申生身边，半蹲着，把盘子举到秦申生面前，一定要亲眼看着秦申生吃下她亲手做的拼盘。袁芊芊觉得她又快受不了了。
　　吃完水果，金阕又拉着秦申生，到楼上她房间去看她的相册。袁芊芊一直在承受着金阕这些疯狂举动所带来的强烈刺激，袁芊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了。袁芊芊自己一人，在沙发上躺了一会，按揉着脑门，想让自己放松一下高度紧张的神经。金阕就像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人，忽然在你面前走起了钢丝。袁芊芊承受的就是金阕这种表演所带来的紧张刺激，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
　　过了一会，袁芊芊觉得该把他俩的柠檬水端上去。就端着水，上楼，来到金阕房前。房门大开着。金阕和秦申生两人正趴在床上，床上放着金阕的大大的相册。金阕正一页一页翻着相册，一张一张相片指给秦申生看，一边眉飞色舞地给秦申生解说着。秦申生也专心致致地看着，听金阕讲，不时赞许地点点头。两人都低着头，都没有看到袁芊芊。
　　袁芊芊站在门口仔细地观察金阕，看了好一会。袁芊芊今天一直试图从金阕脸上寻找恶作剧和捉弄人的蛛丝马迹，但是没有，一点点痕迹都没有找到。金阕就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如果金阕今天的行为完完全全不是表演，而是发自内心；如果金阕今天真的一丝一毫恶意都没有的话，而能够这样正常、健康、善意、友好地跟人相处，做为母亲，袁芊芊应该由衷地感到高兴才是。
　　可袁芊芊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袁芊芊在门口站了一会，不想进去，就离开了。女儿如此热情地对待秦申生，她嫉妒吗？她觉得这念头很可笑，挥挥手把这想法赶走了。袁芊芊感到强烈的不安，不知为什么。金阕的冷漠是常态，金阕表现得像正常孩子，反倒是不正常的现象。金阕如果表现得像普通女孩那样热情可爱，那一定会有大的灾难发生。这种强烈的不安和灾难感，袁芊芊挥之不去。
　　金阕暑假回来后，一次都没有去过金母家，整个假期都住在栖月坞。袁芊芊只好天天陪女儿住在栖月坞，竟抽不出一点空去和秦申生见面。加上金阕这次回来，变化如此之大，每天都带给袁芊芊新的和更加强烈的刺激。袁芊芊时时都在为金阕担忧和焦虑中，全副心思都放在金阕身上，也无暇顾及秦申生了，一时竟把秦申生置之脑后。
　　以前假期，金阕除了去金母那，上一些必要的培训课程，以及金母带出国去游学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宅在家里。也不找朋友玩，也没有朋友来找她。这次暑假回来，金阕竟有了天壤之别：金阕很少呆在家里了，经常一人独自外出，出门竟然是去找朋友，每天都是兴高彩烈，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喜形于色。像只小鹿似的。
　　袁芊芊几乎从未看过金阕这么开心快乐的。金阕的性格大部分像金万鹏，冷漠而孤僻，袁芊芊知道金阕有时也故意表现得无忧无虑的样子，那是装给父母看的。但是装出来的快乐像汽泡，很快消失；像假花，没有香味，闻得出来。袁芊芊看金阕整个假期中都很快乐，不像是装出来的快乐，装出来的快乐绝不能这么长久。而且，金阕整个人都精神焕发，神彩奕奕的，袁芊芊猜测金阕是不是谈恋爱了。
　　金阕每次出门，都是说是去找朋友。袁芊芊不知道金阕找的是同性朋友，还是异性朋友？是只跟一个朋友交往呢，还是同时有几个朋友一起？这些问题弄得袁芊芊很苦恼。可又不能去问金阕。即使问了，也不能指望从金阕那得到答案。袁芊芊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猜测。
　　金阕那天说要出去野餐，买了一大堆零食小吃甜点。她让袁芊芊帮她准备便当。袁芊芊装了一盒便当。金阕又嘻皮笑脸地说，还要一个便当，还有一个朋友也需要。袁芊芊心下纳闷，脸上装作没事一样，又装了一盒便当。金阕说了声“谢谢妈妈！”就飞一般地走了。剩下袁芊芊一个，满屋子地踱着步，满肚子捣鼓，瞎猜瞎想。
　　金阕有时夜里很迟才回来。袁芊芊一人呆在家里，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听到下面花园里一丁点声音，就翻身起床，到窗前去看，总以为是金阕的脚步声。一边又担心这么迟了，金阕没回来，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事。打她手机，一直没人接听。金阕出门前就交待袁芊芊不用管她，反正她会回家的。袁芊芊直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牵肠挂肚的。
　　直到深夜，金阕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进来了，怕吵醒袁芊芊。袁芊芊却早迎下楼来，帮金阕放洗澡水，不由得埋怨两句，“下次要早点回来！”金阕没心没肺地飞快地答应着，“知道了，”就不再理袁芊芊了。下次还是照旧，却回来得更晚。
　　金阕越来越像正常的女孩。以往每年，只要金阕在家的时候，隔一段时间，金阕就会像精神病发作一样，剪她房间里的书、口红、梳子、眉笔、粉饼盒、内衣、裙子，见到什么剪什么，扔得一垃圾桶满满的。金阕这次暑假回来，每天房间都自己收拾整理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袁芊芊再也没有看到她有剪东西的迹象。这表明金阕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袁芊芊没有任何理由担心忧虑，可袁芊芊就是说不出来的忧心忡忡。
　　更奇怪的是，现在金阕时不时地询问袁芊芊，哪家美容店洗脸好，哪家美发店做的发型好，哪家美体店的塑形效果好。以前，尽管金阕也有几百支口红，她的化妆打扮完全是应付了事，为了要符合金母的要求。而现在，金阕是自发自觉地，主动想打扮自己，想尽办法想使自己变得更美。袁芊芊的本能告诉她，女为悦己者容，但那个从不现身的神秘的悦己者是谁呢？
　　金阕出门总是匆匆忙忙，有时会把自己经常背在身上的包落在梳妆台上就走了。袁芊芊出于好奇，忍不住打开了包，偷偷翻看。有一回，袁芊芊发现了两张电影票，两张并排连在一起的座位。这是袁芊芊第一次发现金阕居然会去看电影，以前金阕从来不看电影的。这次金阕回家，刷新了许多平生第一次纪录，照亮了袁芊芊的眼球，却让袁芊芊的心变得越来越沉重。
　　还有一次，袁芊芊居然在金阕的包里，找到了几个避孕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袁芊芊倒吸了一口冷气，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这么说，是真的了，金阕在谈恋爱，是确确凿凿、无可置疑的事了！金阕的性格什么都敢做，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她要么冷漠似冰，要么热情似火。她是个反复无常，变化不定的女人，很难有男人能长久获得金阕的欢心。袁芊芊担心了一辈子，害怕金阕不会爱上任何男人，现在千真万确地知道金阕在谈恋爱了，袁芊芊对于金阕的恋爱，不知道是欢喜更多，还是忧愁更多。对于被金阕爱上的那个男人，袁芊芊在心里暗自为他捏着一把冷汗。袁芊芊觉得自己的这种反应也很反常也很变态，一点都不像是个正常的母亲。在金万鹏这种悖谬而又怪异的家庭中，许多正常的感情都显得疯狂而又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