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矛盾

　　金万鹏去法国的第一个晚上，在棕榈岛，袁芊芊嫁给了秦申生。
　　定情的晚上，袁芊芊从贴身的衣兜内，掏出一颗心形的咖啡豆来，递给秦申生。秦申生很惊奇，他只见过扁平的咖啡豆，从未见过心形的咖啡豆。袁芊芊深情地说，“这是我在巴西找到的。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的心形咖啡豆。所以我就一直随身带着，从未离身。它就像我的心一样。从此给了你，你要好好珍惜。”秦申生把它紧紧地握在手中，郑重地说，“我怎么对你，我就会怎么对它。”
　　金万鹏要拓展康康纸业的欧洲市场，在法国得呆至少半年以上的时间。没人管束袁芊芊。袁芊芊现在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了。她可以把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秦申生身上。袁芊芊和秦申生现在差不多把棕榈岛当做家了，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棕榈岛。甚至晚上也睡在棕榈岛。袁芊芊现在吩咐李婶，只有他们去海滩，不在别墅的时候，李婶才能过来搞卫生，备好袁芊芊他们一天所需的所有的果蔬食物；其他时候，都不准李婶呆在别墅里。李婶依言而行。
　　在岛上，袁芊芊和秦申生出入成双入对，俨然就像一对合法的夫妻。尽管岛上荒凉僻静，袁芊芊倒也不以为意。只要能跟秦申生在一起，她便已觉得足够。除此以外，她再没有什么别的奢求，也从来不去想未来会怎样。不是不去想，是害怕去想，袁芊芊觉得未来飘渺虚无得很。她不愿去想，也害怕去想她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
　　万一金万鹏知道他的妻子背着他有了婚外情，会怎样勃然大怒，又会怎样羞辱惩罚袁芊芊，最终怎么处置对待她，这一直是袁芊芊不愿去想，也害怕去面对的事情。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金万鹏绝不会给她好果子吃，金万鹏绝不会跟她离婚，而是会以各种非人的方法来折磨她，惩罚她，羞辱她，虐待她，处治她。
　　袁芊芊的这些害怕和担忧，她无法说出来，让秦申生跟她一起分担。秦申生不能明白她的艰难处境，也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同时她也担心，她的这些害怕如果都表达出来的话，会给她和秦申生的短暂而甜蜜的相伴的日子添上抹不去的阴影。这些和秦申生相伴的时光对袁芊芊来说，太珍贵太难得了，就像梦幻一样。她愿意和秦申生相伴的这些时光，自始至终，都甜蜜平静。就算是毒药，那也是她喝过的最甜蜜的毒药。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至于未来，随它去吧。
　　袁芊芊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幻中。自欺欺人，同时又甘之如饴。她知道，她就是饮鸩止渴的那个人。
　　秦申生对袁芊芊这些隐秘的心思毫不知情。他只是一个快活爽直的人。他爱袁芊芊，他就去爱了。他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一毫杂念地去爱。在他的天地中，就只剩下他和袁芊芊的爱。至于其他的一切，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袁芊芊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存活的。他也没想过，因为爱上袁芊芊，而将遭受命运什么样的惩罚和打击。
　　秦申生非常爱袁芊芊，他想一生都和袁芊芊相随相伴，他想跟袁芊芊结婚。在秦申生的逻辑里，事情简单而明了：袁芊芊不爱她的丈夫，金万鹏也不爱他的妻子。只要他们离婚了，他就可以和袁芊芊结婚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秦申生把袁芊芊抱在怀里时，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们结婚吧。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非常想跟你结婚。听到结婚两个字，袁芊芊在秦申生的怀里瑟瑟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秦申生还以为袁芊芊怕冷，就把她搂得更紧了。
　　袁芊芊知道金万鹏绝不会同意离婚，袁芊芊自己也从没想过离婚。袁芊芊和金万鹏是没有什么爱情，但是他们的婚姻已经二十一年了，袁芊芊已经习惯了他们的那种婚姻模式。金万鹏对她很冷淡，对她有许多苛刻严厉的要求和规矩，这些袁芊芊也都习惯了。可是金万鹏大多数时候不在家，金万鹏不在的时候，就没人管束她了。而且，她也习惯了衣食不愁，养尊处优的生活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去为一日三餐而操劳奔波。换句话说，袁芊芊就像是养在金丝笼里的鸟，尽管也向往外面的生活，可是在笼子里养的太久，已经飞不出去了。
　　还有一点，袁芊芊选择呆在金家最大的原因，也是袁芊芊最大的心病，那就是她不放心她的女儿，金阕。金阕是袁芊芊的心头肉和命根子。虽然金阕经常对母亲冷酷无情，但袁芊芊还是把金阕放在她心中最最重要的位子，任何人也无法越过，甚至秦申生也不能。金阕是袁芊芊唯一的骨血，是从她肚子里落下来的。袁芊芊希望金阕能幸福快乐，为此，她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和牺牲。只要金阕还在金家，金阕没有得到幸福，袁芊芊就不会离开金家。
　　秦申生虽然进城十来年了，但还保留着山里人淳朴的观念。秦申生以他山里人的朴素思想，认为爱一个人，就必须跟她结婚，一辈子为她负责，一生一世跟她相依为命。袁芊芊是秦申生心中最心爱的人，秦申生不能容忍他最心爱的人只能成为他的情妇，他跟他的情妇只能避人眼目地偷偷摸摸地在外姘居。两人相处是甜蜜的，但他不能容忍这种姘居关系。他的良心一直在受到谴责，他总是处在良心的自责与道德的谴责的煎熬中。袁芊芊做为他的情妇，是他最痛苦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袁芊芊。他只想光明正大地娶袁芊芊为妻，一生相守。
　　秦申生好几次跟袁芊芊提到结婚的事。可是只要秦申生一提起结婚，袁芊芊就沉默不语。秦申生看出袁芊芊有她的苦衷和难言之隐。慢慢地，秦申生明白了，要跟袁芊芊结婚是件难上加难的事。
　　被秦申生逼得急了，袁芊芊幽怨而无奈地吐出，“金万鹏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不是自由身。”
　　秦申生脖子涨得通红，孩子似的摊开双手，急急地说，“你和金万鹏没有感情，不是真正的夫妻，就是法律，也是站在你这边，支持你离婚的。”
　　秦申生迫不及待地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金万鹏会觉得丢脸和受到羞辱。我们俩就离开瑶台市，离得远远的，到金万鹏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到我母亲住的山村，或是随便一个偏远的山村，只要你愿意，那里没有一个人认得你，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秦申生看袁芊芊又低头不语了，又急急伸出胳膊，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拍着胸脯保证说，“你别慌，你即使呆在家里什么也不会做，我有的是力气，我会种田，我会种绿色有机果蔬。现在市面上绿色有机果蔬卖的价格可高了。我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袁芊芊被秦申生的实诚和憨厚感动了，抱着他的双手，嗔怪道，“傻瓜！我不要你成天忙着，累坏了身子骨。你什么都会做，难道我就什么都不会做？”
　　停了一晌，袁芊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何尝不想跟你做长久夫妻，白头偕老，享天伦之乐。这跟猫偷尝鱼腥似的，天天担惊受怕，有什么趣味？”袁芊芊眉头深锁，“只可惜我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金万鹏是绝不会跟我离婚的。金万鹏那种人，他自己的东西，即使他不要，他宁可毁掉，绝不给人。”
　　这些话对秦申生产生了可怕的影响，秦申生像打蔫了的茄子似的，呆呆地站在那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就像被闷雷打痴了，没有任何反应。
　　袁芊芊有些害怕，上前抱着他的身子摇晃他，喊他的名字。秦申生很奇怪地看着她，就像不认识她，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慢慢地从袁芊芊身边走开，嘴里喃喃地反复地重复着“不能离婚”“不能离婚”，仿佛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似的。一个人竟成了痴子傻子。
　　从那后，秦申生就绝口不跟袁芊芊提结婚的事。袁芊芊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到这个惹人伤心的话题。原本两人可以共度的幸福时光，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刚刚相恋时，只要能偷偷见上一面，就使人兴奋欣喜不已。现在天假人便，两人可以天天呆在一起，可两人的关系却已悄悄变味了。两人各怀心事，再也不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两颗心了。
　　秦申生现在时不时地，就坐着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每天都满满一烟灰缸的烟头。袁芊芊很不喜欢男人抽烟的烟味，那烟味把整个房间弄得乌烟瘴气的。袁芊芊知道秦申生心情不好，可是也不能因此就放任自己啊。袁芊芊婉转地提醒过秦申生几次，可秦申生就跟没听见一样，依然故我。袁芊芊一点办法也没有。看到秦申生抽烟时，袁芊芊就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把门关得紧紧的。
　　这天，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时，秦申生的手机响了，秦申生接了，用家乡话问候了一声，就走到阳台外面去打电话了。
　　透过玻璃窗，袁芊芊看到秦申生在阳台上不停地来回走着，一手拿手机，一手叼着烟，脸上表情很不耐烦地几次打断了对方的话。跟秦申生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袁芊芊也能听得懂几句简单的秦申生的家乡话。虽然阳台门是关的，玻璃窗也是关的，秦申生一直在压低声音说话，但是“娶媳妇”几个字还是不小心钻进了袁芊芊的耳朵里。
　　袁芊芊猜测是秦申生的老娘给他打的电话。最近，秦申生的老娘总时不时地给他打电话。从一起跟秦申生在瑶台市打工的老乡的嘴里，秦申生的老娘听到了一些风声：大家都在传言，说秦申生在瑶台市猪肉也不卖了，成天跟一个阔太太一起鬼混，人不人，鬼不鬼的。秦申生的老娘听风就是雨，也不知道真实情况，又担心儿子在城里学坏了，被城里的狐狸精勾去了魂魄，急坏了。秦申生的老娘就三天两头给儿子打电话，催儿子回家乡，在山里找个正正经经的姑娘，成家生娃。
　　秦申生的老娘一给他打电话，秦申生就走到一边去，离袁芊芊远远的，他不想让袁芊芊听到这些。打的次数多了，袁芊芊猜也都猜出那些话来了。翻来覆去都是老一套，秦申生每次都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娘。秦申生是极孝顺的人，从小就没有爹，他是娘一个人拉扯大的。他知道他娘不容易，他从来就不愿意忤逆他娘的意。可他又没法答应他娘回山里，只能支吾敷衍着。
　　秦申生打完电话进来，在离袁芊芊很远的地方，坐下，闷头闷脑的，一句话也不说。心里烦躁得很。袁芊芊推想秦申的情形，知道他左右为难，内外交困，焦头烂额，也不去问他。两人各怀心事，同在一个屋子里，竟无话可说。
　　袁芊芊心里也愧疚得很，自觉对不起秦申生。秦申生对她的一片深情，无人可比，是她这辈子所遇到的最真挚最无私的情感。她也不知道他们的感情会是怎样的了局。如果她最后无法跟秦申生结婚的话，这样一直拖着秦申生，岂不是误了秦申生，害了秦申生。秦申生已经30岁了，应该要去成家生子了。他娘的话句句在理，袁芊芊将心比心，也觉得秦申生的老娘不容易。他娘这么大年纪，没享过儿子一天的福，现在还要时时刻刻为儿子担惊受怕的。袁芊芊心中的愧疚又加一层，她觉得她连秦申生的老娘，也对不起得很。
　　袁芊芊无法跟秦申生结婚，也无法给秦申生生孩子。她什么都不能给他。秦申生曾在她耳边红着脸说，他希望她能给他生儿子。袁芊芊跟金万鹏年年做试管婴儿，已经让袁芊芊精疲力尽，对生孩子的事心怀恐惧。袁芊芊不敢当着秦申生的面拒绝他，怕伤他的心。但背着秦申生，袁芊芊一直在吃避孕药。只是秦申生一直都不知道。秦申生一直天真地认为：如果他跟袁芊芊的儿子生出来，那么，袁芊芊跟金万鹏离婚的可能性就更大，而他跟袁芊芊结婚的希望也就更大。秦申生一直都在朝着跟袁芊芊结婚的方向去努力。
　　为了秦申生的未来和幸福着想，袁芊芊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跟秦申生了断，越早越好。这种不会结果的花，迟早都是要枯萎的。可是袁芊芊又非常迷恋秦申生那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躯体，一天比一天更迷恋。她对秦申生的迷恋就像吸鸦片一样，她离不开他，她没法戒掉这毒瘾。这毒瘾最终将导致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从来不让自己去想。
　　袁芊芊知道自己软弱而懦弱，她既无法离开金万鹏，也无法离开秦申生。跟金万鹏在一起，她是养在鸟笼里的金丝雀；跟秦申生在一起，她是撞进情网里的鱼，她既不挣扎也不试图摆脱，任由命运的播弄，最终弄得鱼死网破。袁芊芊就这样随风飘摇，从没想过要主动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袁芊芊就这样苟且偷安，偏安一隅，抱着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的思想。没想到这样的思想最终害了她。她既不能跟秦申生远走高飞，又无法跟秦申生了断情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首当其冲，深受其害。
　　一天，袁芊芊对着镜子梳头时，发现左边耳边新长出一小缕白色的头发。袁芊芊大吃一惊，急急去翻右边耳边的头发，竟然也有几根白发。新发现的白发，使袁芊芊沮丧得很，心情低落到最低谷。袁芊芊不愿意告诉自己，但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是：她已经40岁了，是即将慢慢老去的中年妇人。而秦申生只有30岁，正当壮年，他还年轻得很，充满着活力和希望。
　　袁芊芊向来害怕面对自己的年龄，特别是在秦申生面前。其实，秦申生最能吸引袁芊芊的也正是他的年轻、快活、充满生命力。袁芊芊有时也意识到，自己如此贪婪地迷恋秦申生年轻的身体，也正是因为自己在日渐衰老。越是衰老的人，越是迷恋年轻。其实，袁芊芊的外貌看起来相当年轻。脸上皮肤光洁如镜，没有一丝皱纹。加上保养妆扮得好，衣着入时，一般人看她也就30出头的样子，根本猜不到她已经40岁了。
　　平时，袁芊芊对自己的年龄并不是很在意。女儿都上大学了，自己变老，也是很正常的，情理中的事。袁芊芊并没把年龄很当回事。但是，自从遇到秦申生之后，袁芊芊就对自己的年龄耿耿于怀。她希望自己能以最年轻美貌的模样出现在秦申生面前。绝大多数时候，她做到了，她相信自己并不老也不丑。对男人还是有一定的吸引力。但是今天，今天这撮白发太让人触目惊心了，它把残酷而又无法回避的现实呈现在袁芊芊面前：她真的已经40岁了，这是无法改变的，怎么也遮掩不了的铁一样的事实。
　　在金万鹏面前，袁芊芊对自己的年龄从不担忧。再怎么着，金万鹏还比她大10岁呢，她怎么样也比金万鹏年轻。金万鹏的头发白了许多，隔几天，他就要到店里用植物染料染一次头发。金万鹏的眼角也开始下垂。在金万鹏的苍老面前，袁芊芊总是显得很自信。况且，袁芊芊不管再怎么年轻，再怎么貌美，在袁芊芊看来，金万鹏并不怎么在乎。年轻也好，衰老也好，对袁芊芊都没有很大的意义。
　　但是，这撮白发，让袁芊芊开始提心吊胆了。她真的慢慢老去了，可秦申生还那么年轻，他身边年轻的女孩多的是，他很快就会不再爱她了。一想到秦申生不再爱她，袁芊芊害怕得要发狂起来。秦申生离开她，她可以接受，因为这是她没法改变无法掌握的命运。但是要是秦申生不再爱她，她就觉得她无法忍受，她一分钟都呼吸不了了。
　　袁芊芊现在经常去美发店，用昂贵的价格，让理发师帮她把头上的白发一根一根地拔掉。可即使这样，袁芊芊在洗头或梳头时，还是会发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新长的白发。白发在无情地嘲笑袁芊芊，冷酷无情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袁芊芊：她一天比一天更加衰老下去。袁芊芊被白发弄得快发疯了，神经兮兮的。
　　有时，秦申生正在深情款款地爱抚着袁芊芊，袁芊芊头向后仰着，头发散乱地披着。这时，袁芊芊看到秦申生盯着她的头发，秦申生眼中闪过一丝惊谔，袁芊芊的脑神经就被揪紧了。袁芊芊扔下秦申生，坐起来，一气跑到镜子前，仔细翻看，果然，耳边又一小缕的白发新长出来了。袁芊芊忿忿地站在镜前，一根一根地拔头上的白发。把秦申生置之不理。
　　秦申生被袁芊芊弄得莫名其妙，一股激情全跑到爪洼国去了。秦申生闷闷不乐地起来坐在床头，看到袁芊芊在镜前拔白发，又恼怒，又气恨，又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这场景就像是一出闹剧一样。秦申生又烦闷焦躁起来，一个人抽起烟来，一根接一根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