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母
作品名称:棕榈树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1-02-09 15:01:32 字数:5887
今天周六,金母要过来。自从袁芊芊生了女儿后,在金阕上小学之前,有六年之久,金母从未踏进过栖月坞。后来,金母回心转意,开始接受现实,着手培养金阕做金家的接班人。金阕从周一到周五都在奶奶家,接受金母的调教,金阕只有周末才回到栖月坞,陪伴父母。平时,没有遇到重大事情,金母也很少到栖月坞来。今天,金母要来栖月坞跟他们夫妻商议金阕过20岁生日的事。说是跟他们夫妻商议,其实只是金母跟金万鹏两人商量。事情敲定后,袁芊芊仅仅只是出场露面,帮衬点缀点缀而已。金阕今年20岁,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工商管理学位,为将来接管康康纸业做好准备。金阕暑假回来,而她的生日也正在那时。
金母中午要在这里吃饭。袁芊芊正在整理准备中午的菜品。金万鹏走过来,从台面拿起一个装在“秦氏黑猪肉”包装盒里的猪排,撂到袁芊芊跟前,不满地指责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种私人的黑心猪肉,不知道用什么垃圾喂养的,绝对不能买!你偏偏就喜欢这种下三滥的东西!”
金万鹏的衣着和饮食习惯,跟金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今天金母过来,午餐一人一份煎猪排是必不可少的。袁芊芊也是昏了头了,把昨天在秦申生店里买的一份猪排放在冰箱里。今天也是忙晕了,看也没看,就把这份秦氏猪排跟其他菜一起拿出来,放在台面上,准备腌渍上调料。这不是自找没趣吗,自己拿自己往金万鹏的枪口上撞。
袁芊芊看到金万鹏扔到跟前的秦氏猪排,大惊失色,吓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两手一哆嗦,手中拿着的一个碟子差点摔到地上。
金万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道,“赶紧给我扔掉!换上山姆猪排!”说完,头也不回地上到二楼去了。
袁芊芊双手按住胸脯,喘息不已。看到金万鹏的身影在楼梯口完全消失后,袁芊芊把惹祸的“秦氏黑猪肉”包装盒小心翼翼地剥了下来。拿剪刀把包装盒绞个稀烂,装在一个密封塑料盒子里,再拿黑色垃圾袋装了,扔到小区外面的垃圾桶里。袁芊芊平时在秦申生店里买了猪肉猪排,第一件事就是绞毁并扔掉外面的包装盒。昨天也真是鬼使神差,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扔掉外包装盒给忘了。
袁芊芊重新又拿出山姆猪排,放在右手,左手拿着秦氏猪排,两块猪排并列放在一起对比。无论颜色,光泽,切的大小厚薄,猪肉的纹理细腻程度,看上去都一模一样。要是没有贴标签的话,还真的分不出哪块是山姆猪排,哪块是秦氏猪排。难道山姆的猪排就一定特别好?袁芊芊心中第一次响起反抗和质疑的声音。
袁芊芊把手里两块猪排掂量来掂量去,心中斗争了好久。我就一定非得吃山姆的猪排不可吗?我都吃了二十多年了,吃出尊贵来了吗?难道金万鹏的标准和要求就是金科玉律,不可动摇吗?他们就一定要高人一等,非要把人踩在脚底不可吗?二十多年了,我一直这么唯唯诺诺的,我得到什么了吗?我真的心甘情愿这样吗?我这样值得吗?
袁芊芊把嘴唇咬得都出血了,头向后一甩,心一横,一种反抗,不愿逆来顺受和嘲弄的意识第一次在心头升起:我今天就煎这块秦氏猪排,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不就一块猪排吗,难道天还塌下来不成?
金母过来,径直上到二楼。金成鹏早已等在那里了。二楼是金万鹏的私人会客厅和居家办公室。说是私人会客厅,除了金母,从来没有外人来过。一整排的落地玻璃窗前面,摆着一张意大利的真皮长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袁芊芊刚刚端上来的两杯柠檬水。
金万鹏正斜躺在茶几前的一张单人沙发椅上,看到金母进来,站了起来。金母把给金阕订做的生日晚礼服的图片递给金万鹏看。是一件白色的低胸拖地的丝绸长裙,把金阕的迷人身材完美地勾勒出来,既显示出少女的清纯可爱,又不失优雅高贵。在服装的品味上,金母完全信任儿子挑剔的眼光。金阕从小到大的衣着打扮,绝大部分都是金万鹏亲自挑选购买的。当然,还有许多是专门的设计师为她量身订做的。
金万鹏把图片上晚礼服的前后左右各个侧面都看过一遍,又把图片拿远了看整体效果。金万鹏摸着剃得光溜溜的下巴,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母亲挑东西的眼光,比我还要高十分呢。你自己订做就好了,不用来问我的意见。”
金母自得地笑了。在金万鹏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小心地抚平了坐下时裤子上的皱痕。“对了,我才想起来,你女儿20岁生日,正好你也是50岁生日,前后相差一个月,可以连着热闹热闹了。”
金万鹏蹙了蹙眉,“我50岁生日就算了。”金万鹏低下头,右手支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抬起头来,踌躇着对金母说,“我正想跟你商量呢,我们公司打算下半年拓展欧洲市场。我想到法国去,亲自筹备这件事。可能要在法国呆半年到一年。”
金母的眉头往上跳了一下。一遇到重大事情或重要决议时,金母的眉头就会本能地往上跳。多年的商战经验炼就了金母敏锐的捕捉力。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成败关系着康康纸业未来的发展和走向。
“哦,这是好事。”沉吟了一下,金母接着问,“你什么时候走?”
“可能就在这个夏天。”
“50岁生日过不过什么要紧,公司的发展才是头等大事。”金母的神情变得庄重严肃起来。金母挺直了上半身,向前探着头,字斟句酌地问,“这件事你们已经决定了吗?你们公司高层开过几次协商会,大家都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拓展欧洲市场的主要的困难和瓶颈在哪里。你把你们公司所有的会议记录和讨论方案,都拿来给我看看。”
金万鹏一一点头答应。“我手头有几份简要的会议摘要,你先过目。”金万鹏说着起身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家用办公室,拿了几份文件,递给金母。
金母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不时说出自己的想法,有时点头,有时摇头,有的称赞,有的质疑。金万鹏在一旁俯首贴耳地不断点头称是。
金母看完了,把文件放下,搁在膝盖上,揉了揉眼睛。忽又记起金阕的事来,关切地问,“你过不过50岁生日,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可是你女儿20岁生日时,你呆在法国,也不能参加,岂不扫兴,也叫你女儿伤心。”
金万鹏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哪,可身不由己。”停了一晌,金万鹏搓了搓双手,露出神秘的微笑说,“我会想办法补偿我女儿,我会送给她一份大礼,让她惊喜,让她知道她爸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
金母斜了金万鹏一眼,露出微微不满的神色,“你也不能一味地惯着你女儿。全家就数你惯女儿,没有天理地宠,女儿全叫你惯坏了。”
提到金阕,金母忽然忧愁起来,担忧地说,“金阕那孩子,在我面前还一本正经的,像那么回事,背着我就无法无天的,没有什么她不能干的。你们都当我是瞎子,什么都不知道,都装着样子给我看。”金母向来精明强悍,颐指气使的。头一回,金母低下她那从来自信的头,把皱得起了皮的脖子,埋在她的衣服领子里。露出苍老、疲惫、力不从心的衰老神态。这让金万鹏大吃一惊,他从来没见过母亲这副样子,但他什么也不敢表露出来。
金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你说把康康纸业,交到金阕手里,我还真不放心哪。金阕在我面前乖巧听话,那都是装的,假的,骗人的。骨子里,她是个任性胡为,没有任何规矩尺度,肆意恣睢的暴君。都是你惯的好女儿!”金母用指头恨恨地在金万鹏的额头上戳了戳。
金万鹏唯唯诺诺,垂着双手侍立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金母用右手端起茶几上的柠檬水,呷了一口,又放回茶几,站起身来,背着双手,低着头,在会客厅里来回踱着。
半晌,金母抬起头,直视着金万鹏,目光坚定有力。对金母来说,苍老疲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金母已经完全摆脱了它,重新恢复商业精英的自信形象,果敢而又明断,“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补救的方法。那就是金阕的婚姻。金阕的女婿,你要好好考察,仔细挑选。金阕的女婿必须得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辅佐金阕承担起康康纸业的重托,同时又能够驾驭金阕的情感世界,而不被金阕玩弄于股掌之中。”金母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无奈和无助的神情,但她很快就把它收拾藏掖好,不让人发现。
金万鹏沉吟着,过了许久,不无担忧地问金母,“那我们金家,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的基业,不全落到外姓人手里了?不白忙活了?”
金母站住不动,冷漠地不带一丝一毫感情,一字一句地从嘴里吐出,“金阕的女婿只拥有处理公司事务的权力,而绝不能染手公司财务,他手中不能拥有一分一厘的公司股份和经济大权。公司财务和股份都只能是落在金阕和金阕的孩子身上。外姓人绝不能插手。”
金万鹏宽慰地“哦”了一声,放下心来。“这事需得慢慢访察,小心斟别才是。好在金阕还在上大学,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半会。”
金母注视着金万鹏,额外交待了一句,“你平日里,小心留意就是了。不必对外泄露风声。省得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自己也会留心观察的。”
金万鹏点头答应。
“哦,对了,你去法国,”金母走到金万鹏身边停下脚步,想起一件心事,“可以去检查检查身体,你那多年的病根,也该好好地看一看。国内医生老是看不好。”
金母重新在长沙发上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倦已极,“我这把老骨头,操不完的心哪。”金母打开手机,找到一个号码,发给金万鹏,“这个法国大夫,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医术在法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口风极严谨,绝不用担心在外人面前泄露你的隐私。你去找他,报我的名字就好了,我已经跟他说好了。”
金万鹏低着头,面带羞惭,搓着双手,又是害臊,又是不安,又是恼怒,又是怨恨,一直不肯说话。
金母不愿看到儿子的那副样子,扭了头,目光投到空中,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似的,“国外的试管婴儿技术不知道怎么样,国内的做了这么多年,总也不见效。”
金万鹏厌烦起来,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别再说了。”金万鹏最厌恶也最害怕提到这个话题,金母也心知肚明。只是想到金万鹏要到法国去了,金母忍不住又抛出这个话头来。这是母子俩的心病,也是两人经常龃龉的地方。金万鹏生气地走到窗户前站着,背对着金母。
金母知道自己心太急了,惹恼了儿子。金母想扭转话题,活跃气氛,“我刚上来,看到你妻子正在准备午饭呢。她的厨艺倒是一如既往地好。”
提到袁芊芊,金万鹏神色有些缓和,金万鹏缓缓地转过身来,慢悠悠地说,“芊芊这个人,总体来说,人不坏,性情也温和。”金万鹏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向外吐了两个烟圈,略带不满地说,“只可惜经常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懂得自我尊重。”
金母抬起头,专注地看着金万鹏,“她本来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忘根本,不见得就是坏事。”
金万鹏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生气地说,“问题是,她经常坏我的规矩,表面上好像很尊重我,背着我就自行其是。”金万鹏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我一不在家,她就叫佣人上桌,常常跟佣人一起一张桌子吃饭,这叫什么话!天生的贱骨头!”
金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道就是了。”金母又端起柠檬水,轻轻地呷了一口,把杯子端在手中,把眼睛望向空中,若有所思,突然很感慨,发自内心地说,“你别看佣人下贱,小瞧了她们。她们主仆间的情谊,比亲骨肉还亲十倍!你们家张嫂全心全意地维护芊芊,处处设身处地地为芊芊考虑和着想,就叫我眼红,叫我嫉妒!”
金母冷笑了一声,转又自我解嘲和自我调侃,语气中饱含着辛酸和悲哀,疲惫和衰老重又席卷攫住了她,“我这一辈子,就没有一个人,这么赤胆忠心地对待过我!我白活了这一世。”金母冷冷地扫视了金万鹏一眼。
金万鹏赶紧自我辩解,避过金母的锋芒,“你也把儿子看得太小气了,我从来也没有亏待过芊芊。她跟张嫂一桌吃饭的那点小事,我从来就没有点破过她。那是她自己愿意,并不碍我什么事。”
金母点点头。金母放下杯子,整个身子斜靠在沙发背上,想起往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对着自己说,“做你们金家的女人,不容易哪!”金母避开金万鹏的眼睛,不去看他,自言自语,“你妻子芊芊,也不容易。你不要太苛求她。”
金万鹏第一回听到母亲说这些体贴怜惜自己妻子的话,心下有些惊异。暗自揣度:母亲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未示弱。年老时,偶尔伤感悲叹,也是难免的事。金万鹏细细端详金母。只见金母眉头紧锁,似有无限心事和愁苦锁在里头,神情凝重肃穆。刚才所说的话并不像是玩笑话或是一时气话。倒像是郑重严肃的正经话。
金万鹏不敢掉以轻心,连忙一连串地点头称是。金母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睡去,仿佛在睡梦中可以卸下自己肩上的千斤重担。
这时,在厨房帮忙备膳的张嫂上来传话,袁芊芊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两人下到一楼用餐。
袁芊芊用了极大的勇气,把那块秦氏猪排煎好了,另外两块是山姆黑猪排。按照惯常的逻辑,当着金万鹏的面,袁芊芊自己把煎好的那块秦氏猪排,自己吃掉,就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已经到了挑战自己的心理极限了。突然,一个怪兽一样怪异的念头突兀地钻出来:为什么不把这块秦氏猪排端给金万鹏尝尝呢?袁芊芊被这个怪诞而又充满挑战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像百米冲刺一样,心砰砰直跳,袁芊芊赶忙把右手按在心脏上,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袁芊芊的脑海里剧烈地斗争着:给金万鹏尝尝吧,不就一块猪排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秦申生不是说了嘛,他家的黑猪排跟山姆的,是一模一样的,金万鹏就一定能吃出不同来吗?可是,万一金万鹏那刁钻古怪的舌头尝出不同来,那可怎么办呢?袁芊芊转念一想,又忧虑焦躁起来。况且,今天金母也在场,为一块猪排,冒这么大的风险,又去捅马蜂窝,又去老虎嘴边拨毛,万一真闹起来,不知要掀起多少汹涌险恶的风波出来呢。为一块小小的猪排,她这么做,值得吗?再退一万步说,嫁给金万鹏二十一年了,她从来没有当着金万鹏的面,拆过他的台,让他没脸,这么明白直接地跟他对抗,这么明枪明刀地跟金万鹏对着干过。她这是干嘛呢?
袁芊芊的脑子在不停地斗争着: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她这是明摆着挑战金万鹏,她图什么呢?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呢,她什么时候吃了豹子胆了?谁给了她这份勇气和反抗的精神?她在心里质问自己。秦申生那年轻快活的身影又跃上她的心头。袁芊芊的脸又红了,又做贼似的四下偷偷看了看,没人。袁芊芊又用手死命按住胸脯,硬生生地把秦申生赶出了脑海。但同时也坚定地下了决心,就把这块秦氏猪排端给金万鹏。袁芊芊下这决心时,就如同荆轲刺秦前的易水辞别时的悲壮绝决,慷慨激昂。
整个午餐期间,袁芊芊觉得她的心脏都快跳出体外来,觉得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她心跳的声音。袁芊芊紧张极了,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溜金母和金万鹏。两人都跟平时一样谈笑风生,边吃边聊两句,没有什么异常。袁芊芊的心才稍稍安定一些。
好不容易等到午餐结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袁芊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午饭后,金母就告辞走了。金万鹏上楼休息。
剩下袁芊芊一个人。袁芊芊情不自禁地举起右臂,握紧右拳,像凯旋战士一样,自己庆祝自己:头一次,她跟金万鹏面对面地较量,最重要的是,她获胜了。第一次,她心中升起了一丝藐视:金万鹏也不是真就那么坚不可摧,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很有可能,某种程度上,金万鹏也只是一只纸老虎,只要那么轻轻一戳,就戳破了。袁芊芊增加了自信,从金万鹏的阴影中走出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