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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造访城守

作品名称:周颂,大周兴起      作者:欧阳如一      发布时间:2021-01-11 08:40:21      字数:4835

  太子历和任妃在一伍老军的监护下进了南亳城,其中有个戎长就是那个“日他老母”,跟他们有说有笑。太子历嘱咐任妃:“钱得省点花,留着开春买种子。”任妃嘱咐太子历:“礼节性拜访即可,别说起来没完。”这两夫妇互相笑笑,说:“喏。”
  
  “周历拜见城守。”太子历递上竹制的名帖,躬身施礼道。
  “畋卿上任,项兵公事繁忙未及拜访。”南亳城守还礼道。
  这二人在城府的客厅坐下,端起茶碗,各自看着对方。商国体制讲究精兵简政,城守集行政、司法、税收、军事于一身,由地方部队的将领担当,是南亳最高的官职。
  “畋卿感觉南畋如何?”项城守问。
  太子历来南畋已有一个月,他一直琢磨着如何才能恢复这个商国第一良种园地。他首先想到的是整顿吏治,至少要杀一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该把这个国家级的农场弄成这样,这不仅是官员的失职,还有内奸外盗。可当他去了执事们的家,看到他们把各自的房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把各自的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妻和谐并且儿孙满堂就犹豫了,他们是如此热爱自己的家园,怎么会有意搞垮这个农场呢?坐下一聊,就听到了许多故事——该农场是在第四代商王大甲时代创建的,经历了二十六代商王和几十代姬姓畋卿,有四百多年。它是一代代贬官和罪犯、奴隶们胼手胝足开垦的,每块土坷垃上都浸透了他们的血汗,所以肥沃无比。
  它在姬公畋的时代达到鼎盛,那时候世人只知南畋,不知南亳,各诸侯国及方国的车辆停满了城里的客栈,真是骆驿不绝。因为南畋总有优质高产并且耐侯性、抗病性很强的动植物种苗问世,能给他们带来可观的财富。而商王与三公九卿们也不断莅临,南畋不但是他们的金库,还有珍禽异兽和奇花异草可观赏,每次都能吃饱拿足。
  畋卿的级别本来就比城守高许多,项城守在姬公畋面前就像个店小二,小心伺候,不敢有半点差池。南畋的执事们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叱咤风云,却也管理着十多万亩田地和上千个奴隶,关上门也是官员,也就甘愿被放于斯、老于斯、死于斯,其后代也愿意生于斯、长于斯,子承父业于斯,在某些战乱或灾荒的时代这里就是天堂。这种情况在商王文丁的时代发生了变化,他主张武力治国而非发展经济,南畋就没了拨款,只能自力更生;帝乙继位后形势更加严峻,不但不给拨款,还要求南畋创收,他们仍能贡赋有余。这种情况在姬公畋走后又发生了变化——城守项兵临时接管了南畋,他扶植亲信,贪污擅权,执事都敢怒而不敢言,因为都有好处——可以随便侵占。
  太子历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反问:“听说城守代管过南畋,感觉如何?”
  项兵在南亳城守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三十年,由于是地方部队,他没有军功;由于南畋经济每况愈下,他没有政绩。机会来了,姬公畋离职让他代管,他就率人进驻了南畋,一看才知道,这家农场要改变的地方很多。首先,执事们得劳动,别看他们以前是将军,现在却是人犯,为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就在前门道路上立了两排刑法牌以示警示;再者,执事们虽然是管理者,其后代却是“匠籍”,也得和其他匠人一样。可他们干得都是所谓“研究”的活儿,他就把他们全都轰下了地;接着他发现这里对奴隶和战俘的待遇太好了,这些人不过是会说话的牛马,每年都要有一定的死亡率,否则不断有人送进来就会人满为患,他就下令降低了他们的伙食标准,并且伤病不治;还有,他要求对每块地、每头牲畜都要定产定量,精准管理,这样才能复兴南畋农业,再让南亳万商云集。没想到他受到了全体南畋人的抵制,包括监狱里的罪犯。他只好推荐一个人代理而脱身,但对南畋却严加了戒备,因为他发现这个地方很不安全,随时会发生暴动。
  项城守听对方提起自己那段经历,轻描淡写道:“哦,姬公走后没人接管,我就给那边安排了个临时总管,是个退休的宦官,干不久就一病呜呼了。”
  太子历听说过这个人,叫“江宫”。他和田耘走遍了南畋的每间房子,这才发现了另一种人——“匠籍”。他们有的是前辈畋卿的后代,姬姓,还能说关中话,是这里唯一的平民,一见他很亲。他们做得都是让项城守撵下地的活儿——肥水观测和病虫害防治,这是这家农场的最高技术;他们有的是前辈执事的后代,执事不能世袭,他们就成了“匠籍”——这是大商帝国一个特殊的阶层,只有一成为“匠籍”,铸造者代代铸造,烧陶者辈辈烧陶。与奴隶不同的是他们可以结婚并有财产,却不能改行和离开这块土地。太子历看了他们简陋的房子和勉强温饱的生活又想,这些人愿意毁坏这座农场吗?坐下一聊,他又听到了一些故事——项兵不到半年就把南畋管个稀烂,就举荐了一个退休还乡的宦官江宫来管。此人不但心理变态还极贪婪,把匠人当作他的私奴,做不完的古玩和礼品,弄不够的名花和盆景,还整囤整囤倒卖种子,整车整车送人种畜,执事们一商量就让他一病呜呼。没了总管南畋就进入了无政府状态,先是小偷小摸,后是部门瓜分,后是明拿明抢,后是分田到户,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除了房子没有一件公家的东西。如果上面不派并按畋卿来,项城府就会把南畋封锁成一座孤岛,直到那里的人自相残杀或暴乱,他们就会出兵镇压,南畋就会涅槃重生,重新开始。
  太子历说:“江宫一病呜呼,会不会是谋杀?”任妃不让他多说话,他嘴上每说一句心里就想一大堆。
  项城守的嘴角微微一笑,知道这初生牛犊想揪自己的辫子。在商国,很多人死了是不用调查和上报的,比如奴隶和战俘。不就是“人畜”吗?送来没账,跑了死了也没账,还不如富家的牛马。还有那些“匠籍”,是朝廷的一大笔资产,在册,可他们也会死,就一笔勾销;他们还会生,就成了某些官员的私奴,特别是关在高墙里的人,更好据为己有。他最怕死的是质子,他们都是诸侯和方国的公子、太子、心尖尖,天子也记着,说不定哪天会放他们回去,或提出来杀掉,就一定得有这个人;还有那些被贬的将军,也不能轻易死,说不定哪天他们会被重新启用,他们都曾战功赫赫。至于那个宦官,他曾下令一定要找出凶手,转念一想,死他一个账就清了,也不错。阉人江宫虽然得的最多,他得的也不少,执事们也人人有份,却得的不安生,怕上面查下来,全是死罪。那家伙一死,万事大吉,大家睡觉就都不做噩梦了。
  项城守听出对方在敲打他,说:“如果卿上重启调查,某愿全力配合。”他欠了欠身,想结束谈话,他们已经谈得够多了。
  太子历微微一笑,他为这次会晤准备了好久。他所在的古豳国从来都没发生过这种事——随随便便就死个人。豳国很特殊,没有奴隶、更没有阉人,他们不知道什么人该宫刑,阉人有什么用?豳国的大公比商王执权力小很多,基本没官员,各部族管各部族,相当于爷爷管孙子,还用专职?一遇大事,军情或洪水公亶父才召集部落会议,各家分担各家的,没成本。比起大商豳国甚至不能叫一个国家,他们的法律只限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些宵小之徒被发现扭送到宗庙跪着就行了,以后会赐他一个名号:“某盗”“某贼”,让他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犯罪成本太高,也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豳国基本没有奴隶,如果有就是一些战俘,却不敢有丝毫虐待,因为会被对方交换回去。倒是有人口买卖,那些欠债不还的人,由族长或城守判定,却只有几年,顶多一代,下一代就是平民。正因为如此,今天的周国才税收贫乏,财政紧张,国力不强,兵源也不足;正因为如此,今天的周国才蔑视强商、恶商、奸商、暴商,并且有个信念:一定要分陕而治。此次他想重振南畋,看来光用仁政不行,南畋人习惯了暴政,那就以暴施仁——抓住侵吞和破坏的幕后黑手,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太子历给自己的茶碗里加了水,说:“茶不错。江宫死有两年,据说草草掩埋已被野狗刨食,不知道他那万金家财便宜了谁?眼下最要紧的是迎接天子,这是他特别吩咐的,时间在明年四月,赏牡丹的时节,说话只有小半年。”
  项城守本来都起身了,他就是办案的行家,江宫是个无头案,不怕查,可听说天子要来他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曾派人调查过眼前这个人,姬姓,一个新方国的太子,现年三十九岁,自幼学习巫术,精通天文地理和水利,入质商国为畋卿,不过是一个国家农场的场长。如果此人识相,就彼此合作,共同发财;如果此人不识相,再给他来个一病呜呼也不是不行。可听说天子要来他吓坏了,他知道帝乙喜怒无常,尽管有江宫顶着治他个失查之罪也有可能,这新来的畋卿却没有一点责任——这招够狠的,如果他步江宫之后尘,那些良田美妾还不是归了别人?
  项城仗义道:“天子要来可是天大的事情。下官知道畋府没钱,不仅如此,就连桌象样的酒菜都办不起。这样,千金以内可在本府支取,待卿上有了再归还,如何?”
  太子历高兴得恨不能跳起来。这些天他和田耘就在盘算,恢复生产至少要有千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有了。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周历就请大人到街上小酌几杯,不知哪个酒家最好?”他饿了,想让这狗官请他吃一顿。
  项城守看对方这么给面子,爽气道:“大驾光临自当下官作东,也听听卿上讲讲龙虎会的事儿。”吩咐手下,“西花厅备宴。”
  太子历说:“我夫人还在街上。”
  项城守说:“是妃子?赶紧请了来。”
  
  项城守请夫人出来陪太子历夫妇吃饭,这夫妇俩发现他们进了一个农产品的陈列馆,而项夫人不但热情好客,还是个农业专家。
  “这房子都是你们的匠人盖的,木雕、砖雕、石雕一流,就是殷都里的活儿都没这么细。”项夫人说。项城守直给他使眼色,说:“噢,工价很贵。”
  “这牡丹是南亳最好的品种,现在谢了;这菊花开得多好?也是贡品。这里的树都是名木,也是你们那里的。你们看我的花园,一年四季都有花有果。”项夫人说。项城守恨不能堵上她的嘴,说:“南畋没人管,我就移了出来,种哪儿都是你们的树。”
  “这山鬼姑娘多漂亮?看她的脸蛋,看她骑的老虎,也是你们雕的。南畋出百工,什么活都能做,我这儿的所有物件都是他们做的。你们看我衣服上的花,也是他们绣的。”项夫人说。项城守赶紧请他们入席,要不会让新畋卿掌握更多证据。
  “这是你们的白猪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越品越香。这是你们的水芹菜,多嫩多脆?凉拌带甜味儿,榨汁满屋香,这种芹菜的种植工艺很复杂,肥料和农药的成本高,是当代饭店的名菜。”项夫人说。项城守说:“我夫人就是爱南畋。”
  太子妃说:“我就想开一家‘周记肉饼’。”
  太子历问:“你用什么做农药?”
  项夫人说:“这也是你们研究的,牡丹叶、菊花根、苦艾、莽草都是农药。”
  太子历问:“夫人为何如此懂农业?”
  项夫人说:“我家也有农场,你们有的我家都有。”
  眼看自己的傻女人不打自招,项城守干脆说:“卿上,这么说吧,南畋虽然垮了,它的良种和工匠都在,哪天我带你去参观我家的农场,等于复制了一个南畋。”他以为这是在邀功,说完也后悔了,这也是不打自招?
  太子历眼盯着项城守笑,直到把他笑得浑身发毛。说:“幸亏城守,南畋的火种才得以相承。”话锋一转就讲起了帝乙的龙虎会:第一天的比赛商军用得全是奴隶,他们军事素质之高,原来都是贪赃枉法的贬官。项城守听得后脖梗子冒凉风,他的一个下级就在那边被老虎咬死了;第二天的比赛商军用得全是犯了天颜的高官,有一个卿士,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丢进狼窝,幸亏他身手矫健,杀了出来。项城守听得浑身发抖,他差点被派去警卫,天子见到他肯定会问起南畋,他回答的每句话都可能被喂狼;第三天的比赛是讨论国家大政,天子派他来就是要重振南畋农业。
  项城守虽说要给新畋卿千金,真要拿出手还是不放心,听了上面的话才打消了疑虑,给客人倒上酒说:“畋夫人不是想做肉饼吗?我夫人也参一股,就用我们家在南亳城里房子。”说完他又后悔了,他说得房子是南亳的一处空置的豪宅,这又是不打自招。
  太子历看到妃子喜不自禁,岔开话说:“这是私事,更重要的是南亳和南畋的合作,既然城守夫人说南畋的匠人这么强,为什么不在城里给他们开辟一个作坊——只要管好不让他们逃跑,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说不定以工带农,复兴得更快?”
  这正合项城守的意,说:“一言为定。”立即吩咐给畋卿备一千金,并用官车把他们送回去。
  
  在回来的路上,那个满嘴“日他老母”的戎长用小姆手指头剔着牙,说:“日他老母,老项说你们今后可以任意出入。”
  太子历打着酒嗝:“呃,夫人为什么要开周记肉饼?”
  妃子靠在他肩头上说:“用这方式能找到公子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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