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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如此畋府

作品名称:周颂,大周兴起      作者:欧阳如一      发布时间:2021-01-07 15:42:24      字数:4063

  太子历来到南畋的第二天早上辰时,下属十个部门的“正”陆续来到了大商畋府内院。他一见又吃了一惊,这些人全都被黥(qíng)了面并且都比他年长。他知道黥刑在商国是最轻的肉刑,一般用于公族或官员,意在永受其辱并且不再录用。
  “周历见过各位农正。”太子历和田耘在内院的大门口迎接了他们。“农正”是对他们的笼统称呼,具体地说分管林业的称“林正”,分管牧业的称“牧正”,以此类推。
  “在下见过畋卿。”他们一一拱手还礼。
  步入正房,太子历坐在主位,背景是那张神农像,面前是一长条案,条案上摆着灯盏、香炉、竹简、笔墨;对面是十张方榻,农正们分两排面他而坐,没鼻子的田耘坐在一旁记录,会议开始。他恭敬道:“各位,晚生昨日下午才到,对南畋的情况尚不了解,也不懂农业,还请各位指点。”
  下面有人轻轻地“哦”了一声。昨晚他们听说来个新上司,是个方国的人质,还是个太子,今日一见更多了些轻蔑。他们都是朝廷的贬官,最小的职务是军队的师长,管着三千多人;最高的职务相当于南亳的城守,管着上千守备部队和数万百姓,就是姬公畋也得让他们三分。
  “如今正值深秋,逐渐进入冬闲,但地闲人不能闲,牲口也不能闲,请问各位,这段时间我们能做点什么?”太子历说完看着面颊刺着黑色花纹的农正,他管的部门最大也最重要。
  花脸农正说:“畋卿既然这么问,肯定胸有成竹,我等愿听安排。”说罢用眼睛看着他的同僚,他们都在笑——这个娃娃新官比那个太监江宫还急,结果怎么样?一病呜呼。
  
  “公叔,南畋有什么管理制度?”从家里出来之前,太子历问。
  公叔畋说:“那座农场只有四种人:士兵,七十五人,由南亳城府拨付经费,不受你辖制;执事,大大小小有五十多人,只有你一个人及家眷可以出入,但得有士兵监护,无论办多大的事四个时辰必须回来;农工,有三四百人,就是那些执事的后代,都转为‘匠籍’,分有田地,就在此繁衍,不得以任何理由外出;还有一种就是奴隶,一千多人,多是重罪犯,以劳役抵罪。或是欠税卖身为奴,由守军集中看管,没有财产也不能结婚,要劳作至死。”
  “畋卿在那里有什么权力?”
  “生杀予夺。”
  
  太子历并没感觉农正对他有何不恭,说:“这样可好?各位都说说所部的打算。”对花脸农正说,“还是你先说。”
  那农正正得意,却见对方轻轻一拔就把矛头指向了他,说:“这个嘛,正如畋卿所说,已经冬闲,我分管的农田收割完毕,打场收仓后便无事可做。”
  太子历生活的豳国贫穷而又艰苦,即便是出身在公侯之家的他也下过地,对农事并不陌生,说:“这里既然是种苗园地,又与世隔绝,自然自给自足,作物品种应当多样。也不一定秋天都在收,许在种——冬小麦。再者,去年农正种了多少地?用了多少工?费用是多少?产出是多少?是否培育出了新品种?能产生多大的盈余?国家调拨了多少?你们又销了多少?能不能和大家说说?”
  那农正一听汗就下来了。十年前姬公畋就走了,让各部门各负其责;几年前南毫城守突然介入,把他们的农场搞个稀烂,牛进稻田贼进仓库都不管;后来又来了个太监江宫实施监狱式管理,每个人什么时间在哪儿,做什么,每块田每年在产多少粮,每只鸡每年要下多少蛋他都管,最后一病呜呼;前年秋天农场开始分家,把牲畜杀光、仓储分光、账上不留一分钱;他们知道犯罪,可是分是死不分也是死,不分农场的家底都会被国贼贪光。现在新畋卿要彻查此事,那农正说:“这个嘛,小的得准备一下。”用眼睛看着被黥了额头的林正,意思是:“你先问他。”
  
  “公叔,南畋有什么惩罚制度?”太子历感觉在那个地方没有规矩肯定不行。
  公叔畋说:“商律严酷,可我在南畋实行得是宽容的制度,一般的小偷小摸打架斗殴只罚工罚款;逃跑或较大的盗窃,会遭看管的部队的禁闭或鞭刑;最严重的是贪污、纵火、投毒、杀人和造反,南亳的军队就会介入,死刑或灭族都有可能。”
  “你在那边四十年出现过这种事件吗?”
  “我管那三十年人人都安居乐业。”
  
  太子历看着齐唰唰跪坐在榻上的下属们,没再问下去,他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从他进入这个大院就发现这家农场很不正常,从他进入这个畋府就发现它的管理基本瘫痪,他看到那些破碎的门窗就怀疑这里已经发生过盗窃案,可他并没责备他们,因为这些大爷一叫就来很给面子;自己虽未被黥面,却也是罪人,他已经做好了面对更大的困境的思想准备。说:“如果仓库里一粒种子都没有了,我们还有田,明年春天至少会长出草来;如果牲口都死光了,我们还有粮,可以买幼崽来喂,它们会重新繁殖;如果账上没有钱我们还有人,可以加工些东西来卖……”他向身后一指,“我们再难有他难吗?他为我们尝遍了百草,九死一生?”
  下面那十个被黥了面的人全都惊住了,他们设想过以下情形:
  “仓库的粮食和种子是谁偷的?不互相检举你们人人有份!”
  他们商量好了,就大眼瞪小眼,看他怎么办。
  “连牛马猪羊的种都没了,你们是人吗?吃了给我吐出来!”
  他们商量好了,就往那个死太监身上推,南亳城守就不要说了,归他管着。
  “金库居然没有一分钱,说不出收支你们就是监守自盗!”
  他们商量好了,就让他去找南亳城守,三年前账上就没有一份钱了。
  “这就是个贼窝子,我要上报司寇,让你们受极刑。”
  他们商量好了,如果那样就让这个人“病逝”,这种事情他们以前也干过,南亳城守也没追究,因为他也有责任。
  可是这位新上任的畋卿一脸的单纯和真诚,说:“各位有什么想法和困难可以单独跟我说,会就开到这儿。不嫌弃的话留下和我一起吃‘周记肉饼’,我夫人做的,你们肯定没吃过。”
  那十个黥面人起身说:“谢过卿上,我们告辞。”出来说,“他不会就此罢休吧?”
  
  吃午饭的时候太子历对任妃和田耘说:“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下一步怎么办?”
  田耘负疚道:“比想象的更严重,我没敢告诉卿上。”
  太子历惊讶道:“果真仓无一物,账无一钱?那那些奴隶怎么活?会不会造反?”
  田耘赶紧说:“这个不会,他们都是他们,”指地上的方榻,“的劳工。”
  任妃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从惊吓中缓过来,问:“商王如此残暴,苛政无所不在,这里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太子历见田耘避而不答,叹口气说:“这就是一个强大的国家的脆弱之处,就像一座高楼被蛀空却浑然不觉,又像一个巨人高瞻远瞩却看不到眼前之物。”
  田耘小心道:“卿上,先不要去告官?你们多呆几日再说。”
  任妃央求道:“我们想离开这鬼地方,到别的地方不会比这地方差。”
  
  “公叔,你说施仁政好还是暴政好?”太子历曾和公叔畋讨论过这个问题。
  公叔畋说:“即使是暴君,也不认为自己在施暴政,即使是仁君,世人也不会都说他在施仁政,关键不在听怎么说,而要看怎么做。我常想那些贬官曾经是国家的功臣,犯了很轻的罪却受到很重的处罚;我常想那些和我一样的人质,没有任何过错却成了不带枷锁的囚徒;我常想那些当牛做马的奴隶,只因为欠了点税,而商国的苛捐杂税实在要人命。我只能利用有限的权力,多给他们点尊重,并且尽可能改善他们的生活。”
  太子历那时才意识自己可能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问:“商王对各国的人质都这样吗?”
  “最好的会入赘为婿,聘为高官。”
  太子历想想自己毕竟是畋卿,命运也不算差,又问:“那你对他们好会不会换来他们对你好?”
  “会吧?”公叔畋的眼里一片迷茫。
  
  当天下午太子历和没鼻子的田耘把农场转了一圈,他发现这里曾经是个理想的所在。首先,土地广阔肥沃,十多万亩曾经不用缴税赋,这在全国都找不到;其次,水利设施齐全,四边是一条宽阔的人工灌渠,有水车把水提到各级田地,确保了作物丰产;再者,生态多样,草原、花田、鱼塘、林地、坡岗,本气候带的植物应有尽有,主要培育的品种是水稻和小麦;这里曾经牛马猪羊鸡鸭鹅狗成群,可现在那一排排牲口棚都成了遗迹;再走到他们的生活区,有一条小街,商铺、饭店、戏台、医馆应有尽有,甚至有私塾,都是执事的家眷们在经营,现在一片萧条;执事们的住房是一个个小套院,鸡犬之声相闻,倒是有点功成身退、解甲归田的味道;他们又转到监狱,是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城堡,走近一看里面全是被拴在石锁上的人,多有被削足装假腿者,从他们眼里看到的都是无奈和仇恨。太子历不禁在心里问:“谁不想捣毁这座地狱?”
  
  第二天上午太子历到畋府的各间办公室转了转,发现这家农场的执事并不多,假如忙起来的话;办公条件也不好,即使是农正也只有一张桌,看出上辈畋卿主张“精兵简政”。但他认为压缩冗员和节省开支虽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写在门上的那几句话:
  民以食为天。这是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可每天看着它也就会不知道它为何意。农业是天大的事情,弄不好就会像这家农场,要么饿死人,要么造反。
  王以农为安。穷兵黩武的商王啊,你以为军队强大国家就安全了吗?你以为税收巨大财政就富裕了吗?你以为诸侯来朝边境就平安了吗?没有饭吃你什么都不是。
  想天下所想。周历呵周历,你真以为自己是国家最高级别的农官?你真以为那些惨遭迫害的人,那些和囚犯一样得不到自由的人能与你同心同德吗?
  急百业之急。都说农业是百业之首,那是在一个不以战争和掠夺为经济支撑的国家,那是在一个不追求强大而追求人民的幸福君王,反之,农业就是百业之末。
  忧黎庶之忧,黎庶是谁?这个国家有人身自由的黎庶吗?假如你看到那些因为严刑苛法而入狱和因为交不起税而为奴的人们,这个国家只有草芥,没有黎庶。
  太子历不知道姬公畋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还是个自欺欺人的人,还是一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他微笑着走进每间屋,什么都没说,事已至此也没必要说。
  
  回到内院太子历问任妃:“你带出来多少钱?”
  任妃说:“走得匆忙又在封父开了个店,身上不到五十金,厨房粮食和肉、菜都是田叔从家里拿来的。”
  田耘说:“每年入秋这里都分钱、分粮、还分肉,只是今年分得少,没留卿上那份。”
  太子历问:“你那份粮食拿过来我们能吃多久?”
  田耘不情愿道:“我们两家七口,省着能吃半年,卿上可要求重新分配。”
  太子历说:“这就行了。”又问,“你家有多少钱?”
  田耘为难道:“我家能有多少钱?干了一辈子都不到一百金。”
  太子历说:“你们俩各出五十金,我有用。”
  
  第三天太子历和任妃在一伍老军的监护下进了城,任妃去置办物品,太子历去见南亳城守。走出那座吊桥的时候,士兵、执事、工匠和奴隶们都向他们眺望,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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