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36)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09-17 09:21:11 字数:3417
36
在玉峰寺住了几天,吴俊超又回到了西峪沟。从生活到佛道,再从佛道回到生活,他的眼前一亮,忽然发觉西峪沟西侧的一座山头像一个人头的形状。那头颅的前额宽大,稍稍低垂着的。身子的一旁,还有一只胳膊的造型,抬起,置于胸前。这幅情景,仿佛得了佛道的老者用慈悲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颅:孩子,人的厄运是逃也逃不了的,那是命中注定的,记住,苦难是人之根本,惟有能忍受的人才有后福啊。他感悟着那些句子,凝望着那山的样子,想着人是非到落魄处才会得到佛的关照的。有些人身居高位,腰缠万贯,也假惺惺地去求神拜佛,他们求的是升官发财,这并不是佛家的主张。佛是救苦救难的,并非锦上添花。借佛谋官谋钱,这是对佛的玷污,佛是不会保佑他们的。
吴俊超每天睡得很早,九点就钻进了被窝。早睡早起,是西峪沟人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五点,他就会准时醒来。自从结识了圆静以后,他每天凌晨都要进行一个小时的打坐。圆静告诫诉他:道家叫盘坐,佛家叫禅坐。人之一身,由心主之。重要的是心空。修行为的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所以一切都要放下,才能入禅。在家人比出家人多一重障碍,有家庭,烦恼多,驴事未去,马事又来。恋着世间事物放不下,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是因缘合成,无有实体,犹如过眼云烟,虚而不实,求不得,拿不走。就是自己的身体也是假有,身外的东西就可想而知了。学佛修道是大智大慧的大丈夫事业,不是小根小慧的人所能胜任的。他告诫吴俊超,要修成佛道,须要看破一切。死心塌地打坐,才能入定开悟,假如在座上想这样,想那样,妄念纷飞,那就完了。《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色相都是假的,不睬它就没事。一理睬执着它,就有着魔之虞。什么也不用想,就可以进入一种超越时空的境界。圆静笑了笑说,禅坐也会出现奇迹呢,传说某年京城大旱,玄奘打坐片时,大雨便下了三天。
吴俊超心里虽然对玄奘的传说心生疑虑,但对打坐的益处却深信不疑。于是盘腿闭目,断除妄想。他记住了圆静说过的话:打坐就是将众生的痛苦吸进体内,再将你拥有的喜悦和快乐呼出去,这样就接受了痛苦,释放了自我的喜悦,达到平和的状态。平和,是养生的根本啊。
打坐结束,吴俊超便出门到山路上跑跑步,出身汗,感觉舒服极了。仿佛那山顶的云朵成为了他的心肺,山风也成为了他的呼吸。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仿佛要把大山抱在怀里。物人一体,这便是生命的最高境界。
回到西峪沟的第五天,吴俊超在家里接待了一个来自咸余县的客人。
他是曲天宇。在西峪沟这样一个清冷的山沟见到了他过去的下级。吴俊超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知道,只有像曲天宇这样的人,才能在他落难的时候来看望他。他知道曲天宇的脾性。你在位子上的时候,你被人前呼后拥的时候,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时候,你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的时候,要想获得曲天宇的巴结逢迎,要想得到他的一个谄媚的眼神,那真是比登天还难。这就是曲天宇与众不同的风骨。
曲天宇并非两手空空。他带来了吴俊超非常喜欢吃的一样食品:麻花。吴俊超的这个嗜好,其实咸余县大部分干部都知道。有一次,吴俊超在县政府廉政工作会议上说道:“有些干部总喜欢到领导家里去拜访。去家里,带着礼品名正言顺啊。小到土特产、烟酒,大到存折、银行卡。反正总不能空手吧。在这个会议上,我向大家郑重提出一个要求:不要到我的家里去,我不欢迎登门拜访的人。”他加重了语气,“真的不欢迎啊。如果有什么紧要事非要在家里和我见面,你什么东西都不许带,要是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带一捆麻花吧。我闲下来,喜欢嚼麻花。记住啊,就一捆,多了也是腐败啊!”那天他的讲话,引起了与会者的哄堂大笑。平时,他是一个严谨的人。在他讲话时,很少有人笑出声的。
吴俊超把曲天宇的司机小侯安顿在屋里休息,和曲天宇坐在了院子。他问曲天宇怎么会知道他在老家,曲天宇说他去过玉峰寺了,圆静和尚说你回家了。吴俊超问那几个牌友没有骂我吧?曲天宇说他们都是有固定的牌友的,不会寂寞的。他们是为了陪你才聚到一起的,只有崔凯没有牌友,问过几次。吴俊超就叹息着说,患难之处才见知己啊。说着就扯到了那个“12·6”事件。在这样的场合,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无需遮遮掩掩的。
曲天宇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其实我是没有什么责任的。给我处分,我心里不服气。吴俊超说:“就像你好好地开着车,别人硬往你的车上撞,你能逃脱责任么?你觉得委屈,我不比你更惨?六年前的隐患,不过今天爆发罢了。怪谁呢?这也许就是命运吧。”曲天宇说:“要是我一个人承担责任多好,哪怕免职,坐监狱。一下子连累了这么多人,我的心里不好受啊。”吴俊超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叹口气说:“要怪就怪咱们县太穷了。本来就穷,还要打肿脸装胖子,好大喜功,讨上级喜欢。这是我们一些人的毛病。”
曲天宇沉默了会,看着麻雀在树枝间飞来穿去,忽然吞吞吐吐地问到他们文体局给县政府上报的那个让戴大荣经营篮球场的请示。吴俊超问什么文件啊,我怎么不知道?当他听说在“12·6“事件之前的三个月就送到了政府办公室,压在梁平安那里时,他仿佛醒悟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有些人并不急于解决这件事啊。”他问曲天宇你知道梁平安的靠山是谁吗?曲天宇当然心知肚明,毫不含糊地说:“谁,还有谁?马瑞龙么?”吴俊超说:“这是马瑞龙逼我下台的阴招啊。我曾几次找他商量解决戴大荣的工程款,他总是两句话:保吃饭,保稳定。看来,这是一个阴谋啊。包括他同意你当文体局长。他深知你的为人,提你上来,一方面是遮人耳目,另一方面是想通过你来达到搞倒我的目的。你想啊,你当然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了,你的态度越积极,民工就看到了希望,就越想尽快拿到工钱,而偏偏你又没有能力解决,这就逼迫民工向县政府发难了啊。”
曲天宇的头轰隆一声大了,像是阵雷在大脑里炸响。那种震荡的冲击波,让他抖了下身子。他顿时恍然大悟。他万万没有想到,让他做这个文体局长,并非器重他,原来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他突然觉得恶心,一阵反胃,想呕吐。他想,跟这些心怀叵测的人生活在一个小城里,真是人生之大不幸。人心难测啊。
地面上有一个蚂蚁洞,一群蚂蚁争先恐后地爬出洞穴,有的四处游荡,更多的是排着队,攀援着一棵树向高处行进。在曲天宇的眼里,蚂蚁虽小,但它们的身上,依然负载着精神。他一时无语,怔怔地看着身旁的那群上树的蚂蚁。
吴俊超知道他的话刺痛了曲天宇。那些话,如果是在咸余县城里,身心被繁杂的事务屏障着,他也许不会说出来。可是这是在西峪沟啊。这儿没有繁杂的事务,没有看不透的烟云,没有那么多的阴谋。天高云淡,心静身轻,说什么都没有精神的束缚,不说真话也由不得自己。这时不给曲天宇提个醒儿,他以后不知会有多少麻烦呢?他沉思着说:“我这也是猜想。不过,我的直观感觉告诉我,这是真的,真的啊。这就是某些政客的阴毒和龌龊。”
他俩是坐在院子的凳儿上说话的。几只麻雀在他们头上的树枝上唧唧喳喳地叫唤,仿佛在议论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吴俊超一扬胳膊吼了声,把那几只麻雀赶走了。
“县上这几天咋样?”吴俊超转了一个话题。那个话题太沉重了,压抑得他和曲天宇都喘不过气来。有些事情,还需要时间去证明,急啥呢。
“热闹啊。马瑞龙提出了许多口号和目标,撤县设区啊,潦水绕城啊,干部们仿佛看到咸余县崭新而美好的未来了。”曲天宇说。
“哈哈哈……”吴俊超大笑起来,“让他搞政绩工程去吧。这种人,喜欢瞎折腾。不出人头地,哪会善罢甘休啊。”
曲天宇也从刚才的阴郁中解脱出来,难得地笑出了声。
两人沉默了一阵,眺望着一座山顶上漂浮着的白云。过了会,曲天宇说:“你不要着急。我想市委总会给你安排个职务的。”
“我着什么急?工作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了。你知道,在政界我是到头了。就是不犯错误,五十岁也不会提拔了,最多也就是给你个县委书记干干。所以,凡事不要太认真,就当以前啥也没干过,就是这西峪沟的一个农夫。”吴俊超轻松地说。
“这就叫难得糊涂啊。”曲天宇感叹着说:“郑板桥到山东莱州云峰山观摩郑公碑时,曾写下这样一段话: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福报也。看来你是修炼到家了,所以才能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啊。”
两人相视,会意地笑了。
这时候,吴俊超的老母亲出来喊他们吃饭。吴俊超起身说:“今天中午是我妈亲手擀的软面,浆水软面,油泼辣子,坡上挑的荠荠菜,让你吃饱。咸余县的人,还没有人吃过我妈做的饭呢。你是第一个。”他说着,突然喉头有些发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