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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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春天，县城里安静了许多。叶子绿了，花儿开了，春雨也如约而至。政界的水面上一时没有了波澜，曲天宇的心也就静下来，打开了蒙田的随笔。蒙田随笔中的句子，仿佛散落的一片片美丽的毛羽，轻轻地划过他的心灵。越往纵深的地方阅读，他就越发自贱。他忽然感到，自己所受到的教育中，从来都是苍白的说教，毫无独立的意识。渐渐的，他发现了那个独特的蒙田，那个在随笔中迷恋自己而不自拔的蒙田，那个为自己的不一致而着迷的蒙田。读过了，他才体味到蒙田所说的：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地、尽力地扮演一个人这样美，这样合法了；也没有任何一门科学能比认识到好好地、自然地过此一生更艰难……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开拓生活。曲天宇仔细地玩味着这段话所表达的思想，那就是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大明峪的紫荆花开了。曲天宇去那儿参加紫荆花节的开幕式。万亩紫荆花，是秦岭山脉中一道极其罕见的风景线。站在大明峪森林公园的门口，曲天宇的视野里，是一眼览不尽的花海，阵阵幽香扑鼻而来。置身于花海中，他看见艳丽的花朵爬满了树的枝条，玫瑰般的花朵，形如一群翩翩起飞的蝴蝶，密密层层，满树嫣红。自然界的美景赋予人的，是身心的愉悦。正在欣赏紫荆花的奇景时，席常农来了电话，问他在哪儿，说那个长篇小说的构思，要征求他的意见。他忽然羡慕起席常农来了。这一生，席常农仿佛就是为了文学而活着，如蒙田一样，他选择了自由的生活，一切的荣华富贵，一切的功名利禄，被他视为粪土。
　　开幕式结束后，曲天宇急匆匆出了大明峪，到了席常农的家。林潇和席常农离婚后，房子判给了席常农。没有女人操持，家里乱作一团，什物上挤满了灰尘，席常农就和曲天宇在自己的卧室里谈了起来。席常农把小说的提纲让曲天宇看。“脊梁，这个书名很有味道啊。”曲天宇翻着提纲，问小说的主人公原型是不是那个女房东。席常农回答：“小说吗，总得有个生活的原型。别看她是个普通的山村妇女，可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还有人性的弱点和优点。我觉得，支撑我们这个民族精神的不是什么所谓的精英，而是像月英那样的普通百姓。”
　　曲天宇说：“好啊，你终于找到感觉了，我期待着你写完这篇小说。好长时间没有坐下来看过长篇小说了，总是在现实里，反倒感受不了生活的真谛。生活是要在高处审视的。距离太近，感受到的都是些表象，无法看到本质。”席常农说道：“你说的我不懂了，你怎么就感受不到生活的真谛？别太谦虚啊。”曲天宇说：“我这怎么是谦虚呢，你做好了把生活写进书里的准备，我却还在世俗里挣扎啊。”席常农说：“那就出来吧，凭你的才华，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俗人的眼里，好像只有做官和搞企业，才能证明自我的价值。这是一个误区，许多人把才华和智慧都葬送在其中了，竟然还自得其乐，沾沾自喜。所以，要有勇气突围……”曲天宇笑着打断他的话，“你说的是突围，我想太累人了，我想用另外一个词：撤退。”席常农兴奋地说：“撤退。更洒脱，更有精神的因素，形象啊，也才显示出文人的本质啊。可是，这要舍弃很多。”
　　“这是我常常静下来考虑的事。要真的撤退，除了你我，恐怕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有病，神经病。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小车啊，酒席啊，美女啊，前呼后拥啊，仰慕的目光啊，恭维的话语啊，这些美好的东西你不享受，偏偏要做一个迂腐到家的文人。脑子没有毛病才怪呢。”曲天宇站起来，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我羡慕梭罗。他抛弃了工作，抛弃了荣华，在瓦尔登湖盖了一座茅屋，自愿过贫穷的生活。这是何等的境界啊。”
　　“甘愿贫穷，这是梭罗的生活准则。其实，我们中国的文人早就这样实践了。就像陶渊明，南山下种着几亩菜地，栽着篱笆墙，养着一群鸡，还有一条狗，自得其乐。”席常农抽着烟，喷出浓浓的烟雾。
　　曲天宇感慨起来：“是啊是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意在境中，境中会意，妙不可言啊。这两句诗的意境就体现在‘菊’和‘南山’上。菊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象征芳洁自持，而南山象征不得志的儒士退隐山林。陶渊明正是芳洁自持、退隐山林的儒士。他为后来的文人作出了表率啊。”
　　和席常农一道在街上吃了午饭，十二点刚过，曲天宇直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没有人打扰，他准备上床眯一会。刚上床，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曹大鹏。“曲局长，我在体育场。市体育局的范局长来了，检查咱们承办区县领导篮球赛的情况，你过来一下。”
　　渭城市的区县领导干部篮球赛每两年举行一届，由市育局主办，各区县轮流坐庄。今年是第七届，轮到咸余县承办了。
　　曲天宇赶到体育场。范局长带着人正坐在体育场的会议室，和曹大鹏、体育场场长薄育章说话。曲天宇一进门，曹大鹏就把范局长一行一一向他作了介绍。上任后，范局长是第一次来咸余县，和曲天宇没有见过面，双方握手坐下。范局长说他刚从周南县赶过来，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堵了车，来迟了。曹大鹏问范局长是先吃饭还是先汇报。范局长说不饿不饿，先听你们的汇报吧。
　　曹大鹏汇报了篮球赛的各项准备工作，然后一起到了灯光球场。“12·6”事件后，由县财政出面解决了戴大荣的基建款。封闭了五年多的篮球场大门终于打开了。市体育局资助了十万元，整修了场地，更新了篮球杆。场地没什么说的，在区县是一流的。曹大鹏说这件事还要感谢范局长呢，没有他那十万元，这篮球场还是长满了草。范局长说应该的应该的，扶持区县的体育设施是我们份内的事情啊。范局长又问把基建款给建筑公司了吗，曹大鹏回答给了。要不是“12·6”事件，说不定猴年马月才能给人家。“这件事是我经手的，闹得我和建筑公司的老板都快成仇人了。”
　　检查完场地，一行人去县招待所吃饭。文化局的经费捉襟见肘，金马大酒店那样的地方是不敢去的，只有进招待所了。招待所可以欠账，年终才结账的，到时候再厚着脸皮求县长，求财政局的局长。
　　陪吃饭，是曲天宇最头疼的事情。再说他刚吃过，哪来的胃口呀。但是，市体育局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再说一把手来了，他没有理由推脱。
　　范局长不喝白酒，曹大鹏点了青岛啤酒。范局长边吃边问咸余县哪些领导上场，曹大鹏说有政法委书记、两个副县长、一个人大副主任、还有人武部的政委。这些人是主力。另外还有一个县长助理、工会主席、纪检委的一个副书记。这几个人是替补。够县领导级别的能上场的就这八个人。范局长笑着说那肯定少不了你这个前锋啊，你那三分远投让其他区县头疼。要是年轻二十岁，你都能进省队了。曲天宇说那我们的曹局长也成了县级领导了。范局长解释说刚开始队员资格审查得很严。但会打篮球的区县级领导就那几个，怎么也凑不够十二个人。后来就规定一个区县可以有四分之一的科级领导。举办这样的活动，宗旨是促进领导干部参加体育锻炼的积极性，同时让他们关心体育事业。范局长问曲天宇会不会打篮球，曹大鹏说曲局长是个大作家。范局长说敬大作家一杯，曲天宇和范局长碰了杯，说别听大鹏瞎吹，不过就是业余爱好罢了。
　　吃过午饭，范局长又去领导干部住宿的金马大酒店看了看。看完，他满意地说：“可以啊。咸余县有这么高档次的星级酒店。”
　　十天后，渭城市第七届区县领导干部篮球赛如期在咸余县体育场举行。篮球场的看台上坐满了观众，来为东道主加油。
　　开幕式由姜田主持，马瑞龙代表东道主致了欢迎词，岳副市长讲了话，范局长也讲了话，然后是运动员代表、裁判员代表宣誓。按照惯例，第一场比赛，是东道主和上届冠军对阵。35：36，上半场结束时，咸余县赢了林湖区一分。观众沸腾起来，对主队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中场休息，是双方的女队员定点投篮。双方各出一人，每人在罚球线处投五个球。林湖区出场的是一个副区长，咸余县是文静苑。
　　文静苑一站在球场中央，就吸引了全场人的眼球。和林湖区黑瘦的女副区长相比，她一米七的身材，白皙如玉的皮肤，俨然世俗之外的仙女。在一身紧身的红衣陪衬下，胸脯圆润丰满得恰到好处，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练习投篮时，她柔嫩似藕节的臂腕，划过优美的曲线。特别是她的两条腿，贝壳般浑圆的膝盖，柔嫩纤柔的小腿肚，一种难以形容的透亮和纯净。
　　文静苑来到咸余县三年了，玉石般的肤色总是被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副拘谨、严肃的面孔。领略着她魔鬼一样的身材和肤色，曲天宇就仿佛在欣赏一个美好的作品，感到一种神秘的气息仙乐般在空气中荡漾，让他陷入一种朦胧的想象中。是谁说过，一切美好的事物，至今仍是被隐藏和遮蔽着。这话说得多好啊。
　　片刻的宁静之后，文静苑双手举着篮球瞄着篮筐，一道弧线划过，篮球在篮筐上旋转了一圈，鬼使神差般地进了。又是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尖锐的口哨声。文静苑兴奋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主席台，曲天宇的心一阵颤动。难道她是在搜寻着我的身影？那一瞬间，文静苑的目光和他对接上了。仿佛心灵的默契，曲天宇伸开手掌在自己的脸前挥了挥，动作很隐蔽，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文静苑却看见了，向这边投射过来一个会心的微笑。
　　定点投篮的规则是，你投一个，我投一个，交替进行。五个球投完了，林湖区的女副区长投进了两个，文静苑进了三个。她获胜了。站在球场中央，她举臂欢呼。唯有在这种特定的场合里，文静苑才会展示出她的天性。那一刻，曲天宇也才目睹到了一个别样的文静苑。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人的天性没有了，在哪儿寻找自我呢？
　　曲天宇叹息着。他的叹息，与周围的气氛极不和谐，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众人的目光都在球场南侧的篮球架下。他想抽烟，可是一看主席台上没有一丝烟味，就把从烟盒里取出的一支烟用手指揉碎了。正在他愣神间，文静苑却突然从球场消失了，让他怅然若失。仰头一看，太阳依然在空中挂着，依然是个真实的自我。可是文静苑呢，短暂的美丽过后，她又将回归严肃，回归拘谨，板起她青春的面孔。那闪烁出大理石般光泽的臂腕、圆润的膝盖、纤柔的腿肚，在灿烂的阳光下，将被永远封闭起来。
　　他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条信息：“祝贺你！”
　　她很快就回复了：“谢谢你！”
　　闭幕式是第四天下午五点举行的。市上的领导没来，马瑞龙也没来，就由曲天宇主持了闭幕式，范局长宣布了各区县的名次和获得精神文明代表队的名单，县长姜田致了闭幕词。闭幕式结束后，曲天宇刚准备离开篮球场，忽然看见了关倩茹。她是在主席台对面坐着的，等人走得快完了时，她才起身向曲天宇走来。曲天宇装作没有看见她，出了球场的大门。在大众场合，他不想和关倩茹在一起。那女人，一定会亲热地说着说那，缠着他不放。球场大门外，郑亚雯站在那里，好像在等曲天宇一起回局里。曲天宇不想让郑亚雯看见关倩茹和他在一起走，就担心后面的关倩茹追上来，就和郑亚雯匆匆打了声招呼，加快了脚步。郑亚雯说曲局你急什么呀？他也顾不上回答，径直走进了一家鞋店。他做出看鞋的样子，在里面呆了五六分钟，隔着门玻璃一看，关倩茹还在体育场的门前四下里望着，便又到柜台前看鞋。一会，他的手机响了，原来是关倩茹的信息，上面写着：“你在躲我吗？”他想了想，想催促她赶快离开，便回复道：“单位有急事。”很快，她的信息又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想让你请我吃顿饭。”他想，有个情人真麻烦，自己不想和她出入于大庭广众面前，她倒好，还要和他在一起吃饭。他回复道：“今天不行，我要陪市体育局的领导。”
　　曲天宇又在鞋店里磨蹭了好一会，走到门前一看，关倩茹已经不见了，这才放心出来，匆匆向文体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