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37)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09-18 20:30:00 字数:4790
37
麦子刚收罢的一个上午,吴俊超准备去屋后的那面坡上挖地。这块地父亲说种包谷,他说种黄豆,包谷熟了野猪会吃的。父子俩争执了半天,父亲最后还是听了他的,准备黄豆种子去了。半上午,父亲扛着镢头来了,说黄豆种子弄好了。他让父亲回去歇着,说就这一分多地,不够我挖的。父亲却瞪起了眼说:“你还赶我呢,你挖地那样子,是狗刨呢。哪像个庄稼汉?你走吧,不要守在我跟前,让我心烦。我想干啥,还不由我了呢。咱屋里到底谁是家长?”他知道父亲的犟脾气,就没有再说啥。父亲光着膀子在前边从下往上挖,他跟在后面挖。好多年都没有摸过镢头把了,手掌便磨得生疼。
快晌午时,县委办主任冯云鹏坐着小车来到了吴俊超的家,吴俊超的母亲把他引到了坡上。吴俊超一看见冯云鹏,就知道他的事情有了着落。果然,冯云鹏告诉他,市委的文件来了,让他出任县政协主席。这个结果正是他以前期盼的,然而却乐不起来。师父教导他打坐,就是要他放弃,一切都要放下,遁入空灵。这些日子,他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清闲,正在进入一种超越时空的境界,可是在他已经几乎忘却一切功名利禄时,上级却给他重新安排了工作。这世间的事也就这么难遂心愿,这政治上的风云也是反复无常、吉凶莫测啊。转念又一想,我吴俊超辛辛苦苦了大半生,到头来就这样受辱,这口气放在谁也难咽下去啊。让我回去做政协主席,是我大半生修行的结果,这不去白不去,总是有人要占了这位子的。他要是放弃了,让一个无德无能的人代替了他,那还不如自己做了呢。他的心理活动,冯云鹏哪里知道,只是一个劲催促他快上车。吴俊超说你来这儿了,就得听我的,不在乎几个小时啊,吃过饭再走吧。他的母亲一看这时候来了人,不用他叮咛就揉了一盆面。吃了午饭,他对父亲说:“爸呀,人家叫我回去上班呢。”父亲说:“那就赶快走,公家的事要紧。还没老呢,整天呆在家弄啥?”他又对母亲说了,才坐上了冯云鹏的车。
冯云鹏坐在车的前座,吴俊超坐在后面。一上车,吴俊超就打开车窗,西峪沟的山风就凉飕飕的吹进车内。他挺着腰板,听那窗外的风声。很多日子未曾有过的惬意,就浸满了他的身心。他曾经有过的那种出世的念想,终究是抵御不了红尘的。
第二天,市委组织部部长展景平来到了咸余县。在县委常委会上,展景平宣布了对吴俊超的任命,吴俊超对市委的安排表示感谢。他说:“我今年五十一。古人云,五十知天命。这么多年来,我从一名普通的农技干部干到县长,工作中不能说没有失误,但主观上还是想为咸余县做些事情,算是问心无愧吧。但是我也悟出,我只是尽了心,算不上一个优秀的县长。扪心自问,我的性格内向,遇事优柔寡断,缺少开拓精神,对市场经济研究得也不够,咸余县的经济社会发展,需要年富力强,富有开拓精神的干部。我老了,理应给年轻同志让出位子。”
如此坦坦荡荡、敢于剖析自己不足的讲话,令在场的常委们深感震撼。当领导,最忌讳的就是亮出自己的“丑”,进行自我否定,即使在民主生活会上作自我剖析,也是思想不够解放,学习不够深入,作风不够民主那些无关痛痒的话。那些不足严格说来算不上什么缺点的,可不说这些,又显得成了完人。于是那三个“不够”,就成了民主生活会上惯用的套话。
吴俊超谈到了上任后的想法。他说,在政协主席这个位子上,我要做好下面几点,一是围绕县委、县政府的重大决策,做好调查研究工作,当好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参谋;二是认真贯彻“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方针,加强与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的团结合作,充分调动他们参政议政的积极性,发挥他们的才智,为咸余县的各项事业贡献力量;三是做好民主监督,通过政协常委会、委员提案、视察等形式,对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的工作,通过建议和批评进行监督。看来,会前,吴俊超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否则对政协的职能,他不可能一下子阐述得那样精确。
吴俊超的一席话,获得了常委们热烈的掌声,马瑞龙也跟着鼓了掌。做表面文章,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对市委对吴俊超的安排,他的内心虽是十分的不悦,但也无话可说。吴俊超没到退休年龄,又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市委总得给他重新安排个位子。再说了,市委也并不是蒋书记一个人说了算的,他也要权衡各种利益关系,这才不致于落下独裁的骂名。蒋书记是有远大前途的人,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县处级干部,听不进其他副书记或者常委的意见。他也心明如镜,在吴俊超的重新任用问题上,展景平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在渭城市委的班子里边,他属于绵里藏针的那种人,没有人敢小瞧的。马瑞龙本能地感觉到,展景平好像不喜欢他,见了面虽然也握手寒暄,但目光却在另外的地方游移着,并不认真注视他的脸。那手握得也是没一点力度的,像是在应付他。可是他见了吴俊超,却是眉眼都含着笑,笑声老远都能听到。就连握手,也是半天才放开的。这吴俊超也不知道哪儿可爱,让展景平如此感兴趣?
马瑞龙正在胡思乱想,展景平说话了:“对老吴的政绩,市委是肯定的,他为咸余县所付出的心血,同志们也是有目共睹的,这我就不想多说了。从县长到政协主席,这个转变有些人一时难以适应,但老吴很快就调整了角色,这很难得啊。一个人,一生总不能是一个角色。但无论什么角色,只要心中装着人民,装着老百姓,都是可以有作为的。大家可能以为政协主席是个闲职,谁说政协主席是个闲职?团结民主党派、民主人士,发挥政协委员在经济建设和社会事业的作用,这里边的学问大着呢,名堂多着呢。干得好,同样也是为人民服务,为地方经济服务。”他喝了口水,朝在座的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我是咸余县人。那么,在座的可以说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对咸余县的感情,让我每次为咱们县选拔干部时,总想选些能干事的,会干事的,能够改变咱们这儿落后面貌的干部。可以说,这是一种私心,是一种情感的回报。这句话,只有在咱们县的常委会上说出来,否则,就有违反原则的嫌疑。”
大家一起笑起来。展景平也跟着笑了。笑过他又接着说:“不过,希望自己的家乡富起来,好起来,恐怕是一种人之常情。无论官做得再大,离乡再远,也有恋乡之情,爱乡之心。这是做人的根本。我总结出来,有这么三种人交不过,一是忘记了自己家乡的,二是对父母不孝的,三是出卖朋友的。忘记了家乡,说明他没有感恩之心。对父母不孝,说明他忘恩负义。百善孝为先。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卧冰求鲤,扼虎救父。这些典故都是孝的例证。再说出卖朋友,能出卖朋友,同样也就会出卖党的原则,出卖做人的原则。当然,朋友要是个罪犯,是个坏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曾子说过这样的话: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关于孝道,曾子总结了五条: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不勇,非孝也。这些都是古人的孝道文化,虽然带有封建的色彩,但却成为中华民族做人的准则。虽然,我们现在不讲那一套了,但有些东西还是要借鉴的。最近于丹在电视上讲《论语》,我建议大家在午饭后看看,相信大家听了会有启发……”展景平讲话时,完全没有平时那副由于职业习惯养成的严肃的面孔,令在座的常委们备感亲切。
关于咸余县的发展,他也提出了许多中肯的建议。他说我不是研究经济工作的,但还是要讲几句,大家不要记录,因为我讲的不一定正确,仅供大家参考。经济建设,我们首先要抓什么?我认为要抓住西部大开发的时机,加快招商引资的步伐。咸余县古时是京畿之地,人们总是以老大自居,固步自封,不思进取,急功近利。这就是我们招不来客商的主要原因,客商还没到,就想着怎样宰人家。听说有几个外地企业的老板因为不堪敲诈勒索,扔下企业跑了。同志们啊,这种急功近利的思想要不得啊。依我看,治理投资环境,是对县委、县政府的考验。我们总是一方面抱着铁饭碗不肯放,一方面抱怨财政给大家发不出工资。接下来,展景平恢复了他的角色,首先谈到要搞好班子的团结,增加凝聚力。他说:“一个地区事业能不能发展,关键在一班人的团结啊。我记得孔子说过,君子有三戒:年少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在座的都不算年少了吧,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千万不要斗来斗去,一对事业不好,二对身体无益。要精诚团结呀,在一起共事是缘分啊,斗个彼此头破血流,有何益处啊。”接着,他又谈到改变机关干部的工作作风的重要性。最后,对县委、县政府两位主要领导,他也提出了希望。
展景平讲完后,主持会的马瑞龙说道:“今天坐在会议室里的,有一半人不是咸余县人,包括我自己。老实说,我们很难有展部长那样对咸余县依恋不舍的情感。从主客的角度说,我们是客人,展部长和在座的咸余县人是主人。但是我们是特殊的客人,掌握着咸余县干部群众的命运。人常说,客从主便。可是,命运让这句话颠倒了过来。从命运这个角度说,我们不是客人,是主人。同志们,只有具备了主人的观念,我们才能真正地、躺下身子为咸余县的人民群众做些事情。”说到这里,马瑞龙仿佛有点激动,他扫视了会场一圈,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既然是主人,我们就不是享受来的,就得把这块土地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孝敬她,服侍她,为她贡献出我们的心血和汗水。历史赋予了我们这样的使命,也给了我们证明自己的机会。不管我在这儿干多长时间,我都要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俯首甘为孺子牛。”
马瑞龙讲话时巧妙地利用了展景平这个角色的特殊意义,有意避开了对吴俊超的评价,讲得天衣无缝,入情入理。他说完,会议室里又是一阵掌声,唯独吴俊超没有鼓掌。那种违心鼓掌的动作,他从来就做不出来。他在想,马瑞龙不愧是一个政客啊,会上讲的,从来都是正确的,永远挑不出毛病。
展景平没有在咸余县吃午饭,而是急着回城了。散会前他说:“下午有个重要的会议。留在你们这儿吃饭,你们就非要劝我喝酒。家乡的酒,不喝又难为情,面子上过不去。喝吧,我一见酒就上脸,脸红耳赤的,坐在主席台上,怪难看的。”出会场门时,大家都让他先出门。展景平的目光落在文静苑脸上,和她打了声招呼,问她在这小县城工作,感觉怎么样啊?文静苑笑道:“不错啊,学到了不少东西。”展景平也笑了说:“才女嘛,下来锻炼锻炼,不会没有收获的。”
展景平对文静苑的关心,马瑞龙看在眼里,不舒服在心里。文静苑刚来挂职时,他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一个来乡下“镀金”的女孩,可是渐渐的,他就开始讨厌起她身上的那种文人味道。她在向他请示、汇报工作时总是三言两语,不肯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虽说他的心里对女人设着防线,但看见文静苑这等有姿色的女孩,仍止不住一种亲近的念想,然而文静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内心十分恼怒。“12·6”事件后,在市委准备让她做组织部长时,他向展部长明确表示了反对意见,但展部长只是含蓄地笑了笑。他便明白了,这个女孩不可小视,肯定有着很深的背景。后来他才打听到了她的父亲的身份,不仅猛拍一下自己的头:你呀你,连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还配做什么县委书记!按说在县委常委中,书记和组织部长接触的机会应该是最多的。干部的考核任命这些重要问题需要部长和书记单独交谈。然而文静苑却很少主动到他办公室来,在对某个干部的看法上也常常与他不一致,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直盼望着上边赶快把她调走。此刻他看到展部长对她那么关心,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上车前,展景平回过身和紧随其后的马瑞龙和姜田握了握手,对马瑞龙说:“马书记,姜县长比你年轻,你要好好带带他啊。”马瑞龙点点头。姜田说:“展部长放心,我会虚心向马书记请教的。”展景平又叮咛他们两个:“我劝你们几句,把时间少泡在饭桌上。我的经验是,喝酒会误事,一喝就糊涂了。司马迁说过利令智昏这样的话,我想借用一下,酒令智昏。酒一沾口就昏头昏脑,说错话,办错事,出洋相。所以,酒桌上常常会失去原则。再说了,咱们县还不富裕,节约一点酒钱,多想着山区和贫困乡镇村民的生活。”
展景平的几句话,说得马瑞龙和姜田脸上都严肃起来。他们严肃地点着头,目送着黑色的轿车驶出了县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