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30)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09-11 11:24:35 字数:5119
30
冬天来田峪的人不多,往年这个季节,一有空,月英和沟里面的妇女打打麻将、玩玩纸牌打发时光。这个冬天,家里住着客人,她就很少出门。
这个客人,就是席常农。曲天宇给了他特殊的照顾,他来田峪的次数就很频繁。他发觉,到了他这样的年龄,诗的感觉少了许多。诗是需要激情的,而枯燥无味的生活让他缺失了激情。他忽然有了写小说的冲动。他觉得月英就是一个很好的小说主人公,因此一住下就问月英许多从前的经历。月英说过去的事儿有啥好说的,不就是婆婆妈妈的琐碎事啊。他喜欢和席常农聊家常,说些山里山外的事。两人都是独身的中年男女,不免有些共同的话题。月英说着死去的丈夫,席常农说着离婚了的林潇,还有那个女教师。他的思绪回到大学时的情景,有种陶醉的神情。“那么好的女人,你也舍得离婚?”月英说着,看席常农的目光就有了异样。她怪怪的目光,让席常农心里暖烘烘的。
晚上,女儿兰兰睡着以后,月英来到席常农的房间,问冷不冷。席常农说不冷。他让她坐下,问到山里的一些风俗,结婚啊,出葬啊,孩子做满月啊,过年过节的讲究啊什么的,还有山里人的一些生活习惯。他问的,月英都回答了。他又问到一些细节,月英说你这个人怪得很,问那么细干啥?他让月英讲自己的经历,月英抠着自己的指甲,说我有啥经历啊,还不就是当娃娃,上学,给人当婆娘,再后来就当了孩子他妈了啊。席常农说就这些,你说你说,我想听。月英说那你不许笑话我啊,一个山沟里的女人,哪能比得上城里的女人啊?月英说起来,席常农就认真的在本子上记。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兰兰去上学了。阳光有点慵懒,席常农坐在石桌旁打瞌睡。这时月英出来了,摇醒了他,说去屋里取你那个本本啊,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心憋得慌,想和你扯淡。席常农进屋取了本子出来,坐下,说你讲啊。月英说她的娘家在骆驼岭。她家住的那道沟,房子后面的那座山像个骆驼。父母生了四个娃儿。我是老大。我八岁那年,一天,父亲上树摘果子时,从树上摔了下来,县上的医生说是脊柱断裂,高位截瘫。住了十几天院,我家没有钱交医药费了,只好出院回家了。
听到这儿,席常农叹息了声。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次吆着马车上山拉木头,车翻了,父亲摔坏了腰,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人的生命里,总会有着相同的故事,相同的遭遇。这一联想,他就走了神。月英一抬头,看着他怔怔的目光,说你咋不在本本上记啊。你不记,我就不说了。席常农缓过神,说我记我记,就埋下头看着本子。月英这才继续说起来。“我不想上学了,可是父亲说,你不上学,我就不活了,我就只好又背上了书包。在学校,老师教我们写日记。到现在,我还保留着写的日记呢。”席常农眼睛一眨,说:“那些日记呢?让我看看啊。”月英说:“我拿出来给你看,你不许笑话啊。”说着,月英就起身进屋子,上二楼翻出了他小学时的日记本。纸页已经有点发黄,但依然可以看见上面的字。席常农感慨着,这个女人啊,如此细心啊。他呢,别说小学时的课本,就连上大学时的课本和笔记本也当垃圾卖了。对这个女人,他忽然有了浓厚的兴趣,并且产生了某种神秘感。
他翻开了她的日记本,一页页看起来。
4月12日:父亲的脸一天天瘦了,母亲整日唉声叹气,我就帮母亲干活,淘米、洗菜、做饭、扫地,洗衣服。星期天,母亲不在家时,我守在父亲的床边,怕他从床上掉下来。父亲隔一会就要翻一次身,我就帮着给他翻身,用热毛巾给他擦背。放学回家,我除了做好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要给父亲捏一捏脚,敲一敲背……
4月26日:别的孩子童年是在玩耍和游戏中渡过的。我却不能,没有快乐。我想买一个发卡,一件心爱的玩具,可是妈妈总是说家里没钱。妈还说,等我上完小学后,就让我去山外打工。听说,王叔的大女儿在广州给人当小老婆,寄回来好多钱。她家就盖了楼房。为什么当小老婆能这样挣钱?如果我也去当一回,就不用住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了,父亲的病也就能治好了。
5月5日:后座的那个男生真讨厌,老是拿脚在后面踢我的腿,还给我塞一些奶糖,说是他在城里的叔叔带回来的。他对别的男生说,我在班上长得最漂亮,他长大了要娶我当媳妇。我气哭了。回去对妈妈说了,要妈妈去教训那个男孩。可是妈妈却看着我笑了。妈妈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不知道她笑的是啥意思……
看到这儿,席常农掩嘴笑了。月英用拳头在他的肩上捶了一把问:“你笑啥?再笑就不给你看了!”席常农感到肩上有一阵痒痒,那痒痒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他的心里。他真想捉住她的手,可是忍住了。
黑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跳上了月英的大腿。月英低头看着它,它就闭上了眼,扯长了腰,睡起觉来。月英双手握着它的两只蹄子,温情脉脉的。片刻,黑猫就打起了鼾声,睡态安祥,月英拥抱着猫微笑着双眸紧合。一会,月英睁开眼,见席常农在打量着她,就说看什么看,又不是姑娘娃儿。席常农嘿嘿笑着,说你比姑娘娃儿受看呢。月英脸一红说,你这个人就知道拿山里的女人开玩笑。席常农忙说,不是玩笑,是真的,真的。月英说那你不要看我,你就在本子上写。你要看我,我就不会说了呢。席常农说不看了,不看了。就低了头。
月英正说着一些过年过节的习俗,忽然停住不说了,问席常农我说的是不是不好?席常农说好着哩好着哩。月英声音忽然有点怪,说那你咋光在本子上记,眼窝不看我了?席常农就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就对上了。这一对接,两人都有些不自然。月英的脸上忽然起了红晕,席常农的脸也发热了。“你别看我,眼窝瓷瞪瞪的,像个流氓。”月英瞪了他一眼忽然起身了,抱着黑猫去了屋子旁边的茅厕。席常农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过了会,月英从茅厕出来,怀里的猫不见了。她说我不说了,我回去做饭啊。席常农说才啥时候呀,做啥饭呢,你今天是有些怪。月英又瞪他一眼,说是你怪还是我怪,你老是傻乎乎的盯我,把人都看怪了。席常农说你这个人才怪呢,我看你,你不让看。我不看了,你又嫌我不看,叫人不知道眼睛给哪儿放呢。月英说,那你身子坐端,我老觉得你身子往我这边倒呢。席常农想,我朝她那边倒了吗?我咋不觉得呢。于是,就直起腰来,端端正正的坐着。月英噗哧一笑,说你腰挺得那么硬弄啥,像个庙里的菩萨像。席常农这才松软了身子,说我不挺硬能行吗,你又不让我挨着你的身子。月英说你挨我的身子干啥,我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这人还是个花花肠子呢。说着,就伸出手拧了一下席常农的大腿。席常农正要拉住她的手,她却急速的缩了回去,说你别碰我,我接着说了呀。
“女人老了,山里的女人像一阵风,老得快。女人老了,就跟干柴一样,脸上有了皱纹,背驼了,腰干了,腿也成了罗圈,没有男人看了。没有男人看,就老得更快,慢慢地,就只剩下一口气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死了。死了就埋在山沟里的老树下,坟前连个碑子也没有。她的男人鼻一把泪一把的哭过了自己的婆娘,把婆娘活着时候背的那只竹篓在她的坟前烧了。这时男人一抬头,才看见自己的女人变成了一座山,想着自己过去对婆娘的的打骂,就哭了,哭得呜呜的。”说着说着,月英就流出泪来了。席常农知道她是想着自己死去的男人了,心才难受呢。他想伸出手给她擦一把眼泪,胳膊抬了抬,却又止住了,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月英说你进屋给我把卫生纸拿出来。席常农高兴得嗳了声,就进屋了。出来后把一卷卫生纸递给她。他想扯下一片给月英擦,又怕远处有人看见。
月英扯下一片卫生纸擦了泪水说:“不说伤心的事情了,说我的出嫁那会吧。那会儿我妈给我梳头,我坐在炕上看着窗外,天黑咕隆咚的,啥影儿也看不见。忽然,唢呐声就在门前响起来。那一阵一阵的唢呐声让我心慌,又叫我高兴。要给别人当婆娘了,往后的日子会是啥样子,男人对自己好不好,婆婆厉害不厉害,挑水的沟远不远。那会儿,我想的就是这些事儿。我要出嫁的那道沟,离娘家隔着两架山。媒人引着我见过那小伙子,模样端端正正的,人老实,不爱说话,身板又硬朗,我一见就喜欢上他了。山里的女人,要的就是老实、身子骨硬朗的男人啊。
席常农听得出了神,忘记了给本子上记。月英说:“你咋不写了?我说的不好?”席常农说好着呢,好着呢。说着就埋下头,在本子上写起来。月英叹了口气,又接着说起来。
“过门三天,要回娘家哩。回娘家有个曲儿,你想不想听呀?”月英问他。席常农在办公室听过老胡哼哼过曲儿,那韵味有点远古的气息,他喜欢听。他就要月英唱回娘家的曲儿。月英说那我唱呀,不许你笑话我,她就清清嗓子唱起来:
“奴家今年十七(呀)八(呀),收拾打扮去熬娘家(呀啊),想来想去没啥拿(呀啊),棉花地里摘西瓜,摘一个西瓜冰盘大,一抱抱到荫凉树底下,捶头子打指甲掐一打,打得两半炸,红囊黑子儿甜沙沙,捡起个罗裙擦(呀)嘴巴(呀啊),显出奴家珍珠花裙一双莲花(呀哈)!”
月英唱完了,席常农没笑,她自己却笑弯了腰。笑过,她问:“咦,你咋不笑哩。“席常农说:“你再唱一遍,我记到本本上。”月英说:“记啥呢,山里人哼的曲儿有啥好的,你记我就不唱了。”她就又说起婚后的日子,除了做家务,操心卧在炕上的婆婆,还要上坡干活。几年后,生了两个娃,一儿一女。婆婆十年前咳嗽了一阵吐了几口血,送到县上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怕是个麻烦病,婆婆就死活要回来。她说这是闲花钱,还不如死在咱山沟里,心里瓷实。
月英抽泣起来。席常农合上本子,拍着自己的脑袋说:“怪我,怪我,不该问这些。”他想给她擦把泪水,那个念头,竟是那样强烈。
爱情,没有固定的公式。席常农后来常常扪心自问,我和月英是由于两颗寂寞、受伤的心灵彼此同情而产生的爱么?为什么,在她跟前,就没有了跟林潇在一起时的拘束。在林潇眼里,我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两口子过日子,哪来的那么多的讲究?现在呢,为什么我总是不想离开田峪沟,一回到县城就像没魂了似的?
这天晚上,席常农忽然诗兴大发,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童年,在黄牛的脊背上。
少年,在打猪草的背篓里。
山里的女人,婚前是路边男孩痴痴的目光,
婚后,是自家男人暖心的被窝。
山里的女人,一口补满疤的黑铁锅,
一个竹编的篮子,
一架祖传三代的织布机,
一曲喂养儿女的催眠歌……”
月英推门进来了,席常农就把诗念给月英听,月英说你写的山里女人是谁啊?席常农说就是你呀。月英说我不要你写我,说着就要抢那个本子。席常农躲闪着,两个人就纠缠在一起,席常农的手在月英的胸前探索着,她趁机倒在了他的怀里。席常农心一热,就在她的脸上亲了口。月英摸着他亲过的地方愣了会,便挣脱出他的怀抱,嘤嘤哭了起来。席常农忙向她赔不是。月英说,你们念书人这么坏,随便那个女人就亲?我又不是你的婆娘,你凭啥亲我?我们山里女人就这样不值钱?你欺负人呢。席常农拿起床上的卫生纸,手伸过去,要给她擦眼泪。月英歪了一下头,趁势拉灭了灯的开关抱住了席常农。
两个同样遭受着长期性饥渴的中年男女犹如干柴烈火,在田峪那个夜晚熊熊燃烧起来。两个人在床上翻滚了一阵,席常农撕扯她的衣裳,她却摇晃着不让。席常农按耐不住,自己把衣裳脱光了时,月英却抱着膝盖靠墙坐着,迟迟没有动静。席常农扳倒她的身子,又要脱她的衣裳。月英拦住了他的手,喘息着问:“我先问你一句话,你娶我不娶?”席常农说:“娶呀咋不娶,这下半辈子我就是你的男人了。”月英说你不许骗人,你要是骗了我,我就用刀子把你杀了!席常农说要杀要剁随你便,不就是个死么,死在你手里也风流呢。月英这才抓着他的胳膊,引导他的手进入了她的裤子里。她的隐私处,已是一片湿润。席常农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沫,刚一上她的身子,还没进去,忽然就射了。
“你咋咧?弄了我一身。”月英摸索着卫生纸擦着身子。
席常农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小心别人听见了。”月英连忙捂住他的嘴。
那天晚上,席常农不想让月英离开。他想着,紧张过去后,到后半夜也许就可以了。可月英说他们还不是夫妻,还没登记呢,怎么能睡一个床?再说了,女儿在楼上睡着,万一她醒来不见我怎么办?她带着浑身的酥软离开了他的房间。
我真的要娶这个山里女人么?我这辈子的命运就定格在这山沟里了?席常农想了半夜,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打了个盹,天就亮了。月英悄悄的开了门,端着一碗鸡蛋进来,有点害羞的说:“趁热吃吧,补补你的身子。”席常农心里一热,说我还没洗脸呢。月英说:“洗啥呢,给嘴里吃,又不是给脸上吃。”席常农就笑了。月英又说:“这是我用麦秸火给你煮的,麦秸火煮鸡蛋,煮不烂,也不焦,好吃。”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去厨房端了个白糖罐罐来,伸出黑手,在里边一抓,抓出一把来,撒进了鸡蛋碗里,说:“吃吧吃吧,白糖鸡蛋,吃了劲就大了。”说完,她脸一红,就俯下身子,抱住席常农,把她的舌头塞进席常农的嘴里。忽然间,席常农身上那种感觉就来了,他正要把月英往床上抱,月英推了他一把说:“你猴急啥,心急能吃热豆腐?兰兰还在楼上呢,我去叫她起来上学。”说完,就开了门跑上楼了。
席常农闭上眼,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