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29 下)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09-10 09:04:31 字数:5661
29
和杨梅的认识,是吴俊超生命中的一个插曲。和杨梅认识后不久,他在一张报纸的副刊上看到这样几句诗:风携一片云,是偶然;雪开几点梅,是偶然;我遇到你,是偶然。他的眼前一亮,觉得那是为自己写的。
十四年前,吴俊超任宣传部长时,患了阑尾炎。住院期间,医院给他派了一个护士负责陪护。县上副县级以上的干部住院,一般都有这种待遇。刚开始,吴俊超并没有感觉到这个护士的温柔,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很模糊。他不习惯盯着一个姑娘仔细端详,觉得那是对姑娘的不尊重。过了三天,那姑娘对他的冷漠态度似乎有了委屈,前两天还有说有笑的她突然沉默了下来。吴俊超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就主动和她攀谈起来,问她的家在哪儿?姑娘报复似的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眼睛瞟着窗外树上一只唧唧啼叫的小鸟。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细节感动了他。他逗着姑娘,怎么啦,谁惹你生气啦?我去收拾他。姑娘的脸上这才有了喜悦,说是你啊,怎么收拾?他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该打。姑娘慌忙拦住他的手,说你是病人啊,怎么这样惩罚自己?姑娘这才告诉他她的家在杨家沟。他说她不像山区孩子的肤色,你们那儿的孩子缺少营养,脸色都是青色的,你倒不一样,皮肤这样细嫩。过后他想,自己居然和一个女孩讨论起皮肤的健康状况了,禁不住莞尔一笑。
吊针来了,姑娘拿起在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为他插针头。那天她不知怎么没有带护士帽,垂下来的长发几乎挨着他的胸脯了。吴俊超和一个陌生女子从来没有如此零距离地接触过。因此,他有点紧张,尽量避开姑娘的身体。吊针插好了,姑娘坐在他面前。他禁不住问:“你叫什么啊?”姑娘羞涩一笑,回答道:“杨梅。”
“哦,杨梅?”吴俊超一愣。
杨梅,是江南的一种果树,它的果实甜润。二十年前,吴俊超曾经去过一次江南。当时,江南正是梅雨季节。这样的季节让他拥有一种绝佳的心境。他喜欢雨天远行的感觉,让他在湿润的空气中感悟生命的惬意。地面上欣赏不尽的河流和池塘,天空中源源不绝的细雨都在滋润和浇灌着他的心灵和身躯。他曾在秦淮河边的茶馆里遇到一位削瘦而柔情的女孩,并和她在茶馆里相处了一个下午。他们谈起了孔尚任和他的《桃花扇》,说到了李香君和她的死。聊着聊着,那女孩吟出了林语堂为李香君题的诗:香君一个娘子,血染桃花扇子。气义照耀千古,羞杀须眉汉子……那个下午好安静,外面落着雨,茶馆里很多的时候就他们两个茶客,这为他和她营造了一个绝佳的环境。到最后,他们也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但是这并不重要,一个邂逅的知音,便是人生绝妙的插曲。坐累了,他想出去走走,可是却没有带伞,她便为他在秦淮河的桥上撑起了一把绿伞。他感受了温馨,还有浪漫。河水里布满着密密麻麻的雨丝的涟漪,宛若心灵的颤音。傍晚,他们分手了,挥挥手,从此天各一方。第二天,他去了慈溪,登上了杨梅山。杨梅的果子挂在树枝,让他近距离地欣赏和咀嚼。他想着那个女孩,胸中涌满幸福的感觉和甜美的回忆。在意念里,他给那个女孩起了一个名字:杨梅。
其实,真正让县医院的护士杨梅走进吴俊超心灵的细节,是她叙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安静的房间里,杨梅时而注视着针管,时而叙述着她人生中的喜怒哀乐。十三岁上初中时,她曾被县上的一家医院诊断患了癌症,医生向她的父亲出示了诊断书。那一刻,她不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什么,可是却感觉到它在向她狰狞地笑着。回到家,她悄悄地看了父亲藏在炕角的那张纸,那个“癌”字一下子就击倒了她。几天后,父亲带她走进渭城医学院附属医院,当那确凿无疑的诊断宣告她并未走进那个魔窟后,她才泪如雨下。她想到了一条红裙子。那红裙挂在渭城市东大街繁华的街头。当她在繁华的街头目光接触到那条红裙时,就抑止不住地把它与自己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她仿佛看到了希望,感受到了光明。那一刻她箭步奔出那象征着生与死的医院大门,和父亲挤上公交车,向那条红裙奔腾而去。父亲明白了她的心思,给她买了那条红裙。那是她第一次穿裙子啊。她激动地哭了。初中毕业后,她没有考上高中,便上了县卫校。目前,她只是一个县医院实习的护士。
一条红裙的故事打动了吴俊超。他明明知道,此杨梅并非彼杨梅,可是又遏制不住地把两个女孩联系起来,觉得生活原来可以如此温馨。
吴俊超要出院了,对杨梅说我请你吃顿饭吧?杨梅摇摇头说吃饭有什么好,去唱歌吧。我喜欢唱歌。出院前的那个晚上,他带她去了南大街的蓝月亮歌舞厅。他平时是不进那种地方的,但从南大街路过时,觉得那个歌厅的名字很新颖,门面装饰得也很风雅。在他的视野里,那家歌厅光从外表看,就不同一般。别的歌厅的门都是花花绿绿的,唯有那家是蓝色的。门楣上方是一个月牙的造型,新颖,别致。蓝月亮。他奇怪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月亮会是蓝的么?他正在疑惑,杨梅拉着他的手走向舞池。跳了一曲舞,杨梅拿来歌本让他点歌。他点了首《流浪歌》,一个人唱了起来。他喜欢这种带有忧伤曲调的歌,唱起来时自然声情并茂。一曲唱完,杨梅说你唱得真好。他拿起歌本递给杨梅,说点首你喜欢唱的歌吧。
姑娘点了首《心雨》,吴俊超陪她唱了。他不会唱这首歌,只是跟着姑娘哼哼。唱完,杨梅又点了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没有想到她有那么美丽的歌喉。她唱得如痴如醉——他确信她是在用一颗心灵歌唱。他近距离地感受着杨梅的呼吸,凝视着她的侧影,那头秀发随意地晃来荡去,抚摸着她的脸颊。他羡慕那闪烁着青春风采的秀发。真的,他想化为那其中的一根……
她是歌曲中的月亮么?吴俊超在那一刻体味到的只有怅惘和悲哀。他比她年长了二十多岁。如果他的时光可以倒退回去,那么和她的相识也许就是缘分。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深深地叹息着。其实这就是人生。美好的事物或情感常常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他无法控制对杨梅的欲望。
杨梅唱累了,倒了两杯水,递给吴俊超一杯。然后,她坐下来,含着微笑望着他。吴俊超觉得,他的一生第三次遇见过这样的女孩:美丽、纯静、温柔,如一首诗,似一幅画。他生命里久久期待的女孩仿佛就是她。在农学院上学时,他曾暗恋过一个女孩。学校举行田径运动会,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衣在跑道上飞驰,那瘦削的肢体宛若一节节竹竿。后来他认识了她,却始终没有表白内心的情感。如一朵白云般,她就高高的漂在了天空……而秦淮河边的那个女孩,还有眼前的杨梅,仿佛都是那个女孩的翻版。那一瞬间,他的心飞翔起来,他的魂飘荡起来。他避开她的目光沉浸在一种浪漫的意境中。
这之后,吴俊超又和杨梅去蓝月亮歌厅唱了几次歌。每次去,他都戴着一副墨镜,怕遇见熟人。他和杨梅不光唱歌,还跳舞。近距离的对视,让吴俊超觉得杨梅的目光里含着的不仅是羞涩,还有一种令他动心的温情。他想,这个女孩子怎么啦?他不会跳舞,杨梅就教着他的舞步,边教边低语说:“你怎么这么笨啊,还是部长呢。”开始时,他冷不防就踩了她的脚,她疼痛地叫了声,在他的胸口上捶了一把说:“你是有意的啊,坏蛋。”
一句“坏蛋”,让吴俊超心里乐滋滋的,他在体味隐藏在这个词背后的含义。他附在他的耳边悄悄说了句:“谁让你喜欢这个坏蛋的啊?”杨梅脸一红,赌气说:“不跟你跳了。”她坐在椅子上了,他过去连忙哄她,直到她重新露出笑脸。
两个月后的一天,曲俊超在金马大酒店开会。是两天的会,会务组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十点多,他突然感到寂寞,就心一热,给杨梅的BB机发了条信息,让她过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抑制着身体里的冲动,看着洁白的床单,想象着那个令他销魂的时刻。可是当杨梅真正走进房间时,他却冷静了下来,他不想伤害这个清纯的女孩子。
杨梅害羞着坐下来。她仿佛猜测到了他的心事,低着头捏弄着自己的衣角。他和她静静地隔着茶几对面而坐。虽然,他们不再陌生,然而要突破那层防线,依然心存障碍。他们漫无边际地说着不相干的话语,谁也无法捅破那层纸。吴俊超感到自己的荒唐,约她来这儿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尴尬?已经接近午夜十二时了。他突然想到,我要走。他不能碰这个女孩子。于是,他让杨梅晚上不要回歌厅,在这儿洗个澡睡一觉。杨梅向他伸出温热的手,可是,他却像触电似的只碰了那么一下就缩回去了。他担心一种情感的火焰会吞噬和毁灭这间屋子和这幢高楼。杨梅的嘴唇蠕动了下,好像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她的脸颊一片潮红,让吴俊超感到了什么含义。他深情地看着她,真想抚摸她温存的秀发,亲吻她明亮的眼睛,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就转过身拉开了门,回头对她点点头:晚安。这之后,杨梅几乎每天都会呼他的BB机,问的问题都是傻乎乎的:你猜我正在干什么?你中午准备吃什么烦啊?昨晚你做梦了没有?因为实在是忙,半年里,吴俊超带她去唱了几次歌。每次她都会抱怨:怎么老是唱歌啊?
半年后的一天,吴俊超正在下乡检查夏收工作。他的BB机忽然响了。那会儿,他已经有了手机,但BB机仍然用着。他打开一看,是杨梅的,上面写着:“你在哪儿,有时间吗?我想见你。我在秦风宾馆310房间。”接到信息,吴俊超又喜又忧。再见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他不去,那种事就不会发生。可是,他不去,杨梅一定会痛苦至极。吴俊超冷静下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告诫自己:和杨梅的故事该结束了。他必须斩断欲望,用一把利刃,切断一切不实际的幻想。他是有家室的中年男人,不能对不起这个女孩子。
下乡结束后,他匆匆赶到了秦风宾馆。一敲开310房间的门,杨梅就扑上来抱住了他,热烈的亲吻让他喘不上气来。他霎那间忘记了心中曾有过的顾虑,张开嘴吸吮着她伸向他嘴里的舌头,几乎要窒息了。她躲闪着他的舌头,手却抓着他,仿佛怕他失去似的。很快,他们就纠缠到了床上,彼此撕扯着对方的衣裳。
杨梅的裸体犹如电光突然闪亮,吴俊超意识到有无数微妙的震撼和波动流遍全身,感受到了一种至深的幸福。他瞪着眼睛,像一只凶猛的狮子扑向她的裸体……“你温柔一点。”他用力过猛,让杨梅痛苦地叫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她还是个处女呢。于是,他放慢了节奏。杨梅闭着眼,皱着眉头。渐渐的,杨梅快活地呻吟起来,吴俊超这才用起力来。当他从她身上下来正在喘息时,才发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十字架。他惊异地问:“梅,你怎么带这个玩意?”杨梅说:“你不知道啊,我是基督徒啊。耶稣说,你把自己交给一个姓吴的男人吧。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生生死死,我都不会离开你了。”他开玩笑说:“呵,那你就成了圣女啦?”说过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愧疚地说我有老婆啊。杨梅紧紧地贴着他,说我不在乎,一生一世,我只做你的情人。他一阵感动,抚摸着她的秀发,说这就太亏了你了。如果能遇见一个好小伙子,你还是结婚吧。杨梅说怎么,你厌烦我了?他叹了口气,说怎么会呢,你是耶稣给我最好的馈赠。只是我,不能让你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对你不公啊。
杨梅沉默了。是的,给人做情人,别说她的父母不会同意,她也终生将笼罩在一种阴影之下,咸余县太小了,他们的相见,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可是,这样的好男人这世上哪儿去找啊。她想起了自己的两次恋爱。第一个是本村的一个小伙子,叫林惠。他们相好了三年,称得上青梅竹马。可是他后来考上了大学,和她分手了。第二个是她刚到县卫校认识的范红军。他很快就迷上了她,他在县环卫所上班。一下班,就往卫校跑。她被感动了。半年后的一天,范红军说他的母亲在渭城市的医院住院,动手术需要钱,可是家里钱不够,要向她借两万元。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啊,可是看到范红军焦急的样子,就向做生意的舅舅借了两万元,交给了范红军。谁知道,范红军拿到钱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卫校。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她在东关十字南边的金圆商场无意中遇见了范红军。她一下傻了眼。范红军正和一个姑娘亲热地挽着胳膊在逛商场。她没有上去问个究竟,只是躲在一旁暗自落泪。她恍然明白自己受骗了,不但感情,还有钱。第二天,她去环卫所找范红军向他要钱。谁知道,范红军一脸惊异地问:“我什么时候向你借钱啦?有借据吗?”她一下子楞住了,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如此歹毒的人。她的眼睛看着范红军的嘴巴,渐渐地迷离起来,随后就昏倒在了环卫所的院子。范红军把她送到医院,往急诊室的床上一扔,就溜之大吉了。
好在,她只是一时气堵在心窝里,躺了一会儿就苏醒过来。回到卫校,她咬了咬牙,自认倒霉了。她曾经想过去法院控告他。可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她忍了。自从遇见吴俊超,杨梅觉得她的眼前明亮了起来,心怦怦跳动了起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与众不同,让她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
妻子四十五岁就闭了经,从此很少和丈夫在床上作乐。渐渐的,吴俊超也就不朝那方面想了。自从有了和杨梅的第一次肌肤之亲,吴俊超觉得自己又成了男人。白天忙,他就晚上约杨梅出来在一个僻静的宾馆开个房间快乐一夜。无论去哪个宾馆,他都让杨梅提前登记开房,告诉他房号了,他才戴着帽子和墨镜匆匆赶去。
纯真觉醒的情感,让人性的需求得到了满足。它把人与人的距离拉近,而有了彼此都是亲眷属的感觉。杨梅的温暖,让吴俊超体验到了多年情感的缺失。虽然,要保持这种关系,自然会有无尽的苦恼。可是苦恼总比空虚强。生命的本质不就是苦恼么?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苦恼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而幸福不过是苦恼暂时的缺失。吴俊超这样宽慰着自己。
杨梅实习结束了。杨梅想留在县医院当护士。可是这并不容易。县卫校毕业的学生文凭太低,县医院不肯要。吴俊超本想帮她一把,被杨梅拒绝了。杨梅说她不想当护士,想自己做生意。吴俊超也就没有强迫她。杨梅先是在东大街的蕾蕾服装店打工,两年后在新开的箭桥商场自己开了个门面,卖衣服。吴俊超想在经济上帮她一把,杨梅也没答应。她告诉吴俊超,那个范红军犯事了,公安局把那两万元给了她。她要还给舅舅,舅舅说你想开门面,就拿着先用吧。舅舅是不缺钱的,杨梅知道。租好了门面,开了店,杨梅便在东街北堡租了一间屋。她长了个心眼,找的那件租屋是独门,吴俊超去那儿时,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从开店到租屋,她没有要吴俊超一分钱,让吴俊超越发觉得她的纯洁,也就越发离不开她了。杨梅这一干就是十年。一开始,杨梅的父母还为她的婚事发愁,但是杨梅总是说找不到合适的,父母亲托了多少人为女儿找对象,可是杨梅见过之后总说不合适。渐渐的,父母亲就长叹一声,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