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 (28)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09-09 13:33:58 字数:5266
28
吴俊超坐在自己的家里,望着光阴从明到暗,又由暗转明,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夕阳西下,玫瑰色的暮霭照在窗子的玻璃上。透过玻璃,他看到一片厚实的云,屏遮住仿佛忧郁的夕阳。黯淡下来的天空是安静的,是蔚蓝色下具有张力的静谧之美……这样的过程,是用来静享时间的空洞和万物的禅意的。
开始几天,不断有人来安慰他。来的最多的是崔凯、史潜、曲天宇、邵德鸿、温明礼。他们大多是晚上来,来了谁也不提他被撤职的事情,一边看电视,一边聊些国际国内的大事,或者电视里的某个情节和细节,聊着当下走红的一些演员。这天,他们看到赵本山和小沈阳在演小品,邵德鸿就说,你看小沈阳那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恶心死人。史潜说,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心理都变态了,就喜欢那些出洋相的演员,听说买他演出的一张门票要几百元呢。吴俊超说听说请赵本山演一场出场费要几十万元,都有私人飞机了呢。国家也不管一管,这穷富的差别越拉越大了,这总不是个安定的因素吧。曲天宇说作家写一辈子也怕挣不来几十万啊,赵本山动什么脑子啊?温明礼说这就叫发财的不动脑子,动脑子发不了财。过去人常说教授教授,越教越瘦。几个人就都沉默了。
一天晚上,史潜提议说咱们打牌吧。大家说好啊。吴俊超明白,他们是借打牌陪自己的。他过去也看过别人打牌,就是没实践过,这时心也痒了,但嘴上却在说你们一天忙忙的,算了吧。邵德鸿说玩玩吧,时间不要长了,三个小时。吴俊超说我这儿没有麻将啊,温明礼说这事好办,我明天晚上来带上,你这儿有张折叠桌,不用买桌子了。于是就约好明晚来打牌。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曲天宇第一个到了,接着温明礼用毛布包着麻将来了,随后便是史潜和邵德鸿。吴俊超在客厅里支开折叠桌,说你们玩吧,我不会玩,我给你们服务。史潜说吴县长你不能缺的,要赢你钱的。温明礼说我的腰椎有毛病,不能坐久了,我来烧水倒茶吧。吴俊超、曲天宇、史潜、邵德鸿四个人就围了桌子坐了。邵德鸿问玩多大,吴俊超说真玩钱啊?史潜说不能没一点刺激,一元起步。吴俊超说谁有零钱啊,再说又不是女人家,腰里老是装着分分毛毛。邵德鸿说那就五元起步吧,不大不小,天宇你说呢?曲天宇说正好正好。温明礼说你们先打吧,我出去花些零钱,说着就出门了。
洗了牌,掷了风,吴俊超坐东,史潜坐南,邵德鸿坐西,曲天宇坐北。吴俊超先坐庄。他掷了个七点,是对门,史潜掷了八点,吴俊超不知道怎么抓牌,邵德鸿帮他抓了。吴俊超每出一张牌都要犹豫半天的,几个人也不急,耐心等。麻将这东西也怪,平时不玩牌的,抓的牌就出奇得好。吴俊超的牌全是万字,这种牌,别说吴俊超这样的生手,就是老打家,也会糊涂的。过了四圈,吴俊超就说他和牌了,推倒牌一看,曲天宇就笑了,说吴县长你的牌怎么没有对子啊,怎么和?吴俊超瞪了眼,说为什么非要有对子啊,这是在姓吴的家里,我说了算的。邵德鸿说吴县长你不能耍赖啊,和错了牌要认罚的。正说着,温明礼进门了,邵德鸿说明礼你做个裁判吧。温明礼看了吴俊超的牌,说吴县长不会打的,我来给他做参谋,上一盘不算,从下盘重新开始。众人笑着说行行行,那你不要当庄家了,往下轮。
重新洗了牌,史潜坐庄。他打牌是老手,谁要碰什么对子,他心里大概有数。吴俊超一抓起牌就是一碰停牌,温明礼让他打了个八饼出去,就等着碰九饼和南风了。曲天宇偏也有一对南风,就只能碰九饼了。史潜手里有张闲九饼的,但他猜到吴俊超要碰九饼的,就没打。他把其他闲牌打完,又拆了两副对子,上来了一个八饼,停了边七饼的牌。吴俊超抓了个七饼,也没想就扔了,史潜和了,吴俊超就埋怨温明礼开始让他打八饼的。温明礼嘿嘿笑着。史潜一口气坐了三庄,每人掏了三十元,下一局邵德鸿和牌了。该邵德鸿当庄,又坐了两庄,史潜又和了牌,加上一个明杠,吴俊超和曲天宇每人分别就输了六十元。到曲天宇当庄时,抓了一手好牌,三个东风,三个五饼,三四五六七条,一对发财,一个废牌九万。打出九万,就和三张牌,二五八万。没出两圈,邵德鸿打出一个东风,曲天宇明杠了,又过了一圈,五饼又摸了个暗杠。杠了牌要揭尾牌,尾牌正好是八万,自摸了。其他三个人每人要输三十五元。吴俊超说好啊,你们三个人都和牌,天宇明杠暗杠加自摸,一圈没完,我就输了九十五元。你们合伙欺负我呀。史潜说:“吴县长你没听说打牌不和前三把么,前头赢了,后面肯定输,风水轮流转啊。你别看天宇这把又是明杠,又是暗杠,还自摸,这今晚他就再也不会和牌了,这叫大起必有大落,疯狂得过了头,未必是好事。”曲天宇不喜欢听这种话。人常说嘴里有毒,说什么有什么的。按照生命科学的理论,这叫信息。这信息一出来,就形成一个磁场。他知道这时候必须反驳,一反驳那信息就被驱散的。可是,史潜是他的老兄啊,反驳就伤了面子的,只好忍着。
温明礼安慰吴俊超说:“吴县长你要沉住气,开始运气背未必是坏事,你等着,最后赢家肯定是你了。”果然,在温明礼的参谋下,接下来吴俊超就接连和牌,也是牌运太好了,缺什么牌上什么牌,停什么牌就有人放和,要么就是自摸。曲天宇后来的牌果然不好,也企图扭转局面的,该碰的牌不碰,不该碰的偏碰了,运用了反向思维。过去也灵验过,可是这天晚上就不灵了。他又在掷骰子上变化。一会用左手,一会用右手;一会往外推,一会给里拉;一会用牌夹,一会钻洞洞。可是无论怎样变化,都抓不来一副好牌。到他当庄时,不是掷的五点,就是九点,都是自首。掷骰子看点。他向来不喜欢自首这样的点,十有八九要输。三个多小时,除了那把明杠暗杠加自摸,下来一共就和了两把,输得一塌糊涂。而吴俊超不但把输了的赢了回去,到了十点半的时候,还赢了二百多元。他要分给温明礼一半,温明礼坚决不要。其他三个人清点了一下,史潜赢了十元,邵德鸿输了五十,曲天宇输了一百八。史潜得意地说:“我说得没错吧,天宇好运集中在一局中了,未必是好事啊。”曲天宇笑着说:“这就叫咒我呀,下次我也咒你。”几个人一起笑过就散了。
一个晚上,就把吴俊超打牌的兴趣调动起来了。第二天下午,他就给几个人打电话,让他们早些来。这些日子,他每天三顿都是在距家不远的红庙路十字那条街上的小吃店吃包子喝稀饭。他六点不到就去吃了晚饭,早早摆好了牌桌,等他们几个人来。邵德鸿有事这天晚上没来,温明礼就上了牌桌。没有了人参谋,吴俊超的牌就打得一塌糊涂,有时停牌了,自己还不知道,结果是三分一,吴俊超输了。
吴俊超正在懊悔牌运背,史潜说:“麻将的魅力就在这儿呀,牌桌上没有常胜将军的。所以啊,不能老是想输赢。古人说过:入局斗牌,必先炼品,品宜镇静,不宜躁率,得勿骄,失勿吝,顺时勿喜,逆时勿愁,不形于色,不动乎声,尔雅温文,斯为上乘。麻将就像一部兵法,想常立于不败之林,需要的不仅是运气,更重要的是灵气和技巧,要的是察言观色,总之麻将动静皆学问,学好了真的不容易。”
吴俊超说:“你们还不是赢在我不会出牌上了,要是再打几天,我学会了,你们必输无疑。”
史潜说:“那倒未必,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第三天晚上,温明礼和曲天宇要在电讯局开一个“扫黄打非”的电视电话会议,史潜和邵德鸿来了。缺一个腿子,吴俊超就给崔凯打了个电话,想让他来凑数。崔凯说他正在市上开会,来不了。他又打席常农的手机,关机。他还想联系人,史潜说算了,明天再玩吧。三个人看了会电视,史潜就扯到给吴俊超寻老伴的事,说北关中学有个女老师,姓仁,丈夫去世了,想找个老伴。吴俊超问多大了,史潜说比你小十岁,刚好。吴俊超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邵德鸿说怎么不行,十岁差距不算大啊,你难道要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吴俊超笑笑说不说这事吧,我暂时没那兴趣。他不愿意提这件事,史潜和邵德鸿就说了阵其他话走了。离上床还早,吴俊超就出了门来到田野散心。静下心来,他仿佛听见了麦苗拔节的声音。他忽然悟出,这自然的轮回变化,是自然规律。像打牌一样,如果没有起伏变化,阴阳圆缺,就没有它的魅力了。
这些日子里,吴俊超想到了一件事。去年冬天,他和马瑞龙一同去市里开会。他们分别坐着各自的车。半路上,前面发生了车祸。马瑞龙的车在前面,不知怎么从众多拥挤的车流中脱身而出,而他的车却被整整堵了两个小时。到达会场时,会议快结束了,被主持会的颜副市长点名批评了一通。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机会解释。坐在他身旁的马瑞龙,竟然低头不吭。那时刻,他可以为他开脱啊。甚至,他听见了马瑞龙内心的讥笑和幸灾乐祸。冥冥之中,吴俊超仿佛感到了,在和马瑞龙的较量中,他必败无疑。就像一只家雀和老鹰的搏斗,他远不是人家的对手。
从田野回到家,吴俊超刚打开门,就听见一阵电话铃声。他想这个时候会有谁来电话呢?他常常会接到一些莫名其妙奇妙的骚扰电话,推销商品的,说你中了奖的。他想大概又是那些电话,就没有去接。可是,过了几分钟,它又执拗地响了。铃声显得很焦躁,很迫切,仿佛在提示他:你不接,我就不停地打。吴俊超只好拿起话筒,听见了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怎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吗?
是杨梅温柔的声音。她的声音恍若隔世的陌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逝过来的。这些日子,他是思念过她的,有着一千个、一万个亲近她的理由,可是又觉得自己落魄成如此了,杨梅还会像以前那样爱他么?这个空洞的晚上,他是太需要一个女人的温柔了,也需要在女人的身上找回男人的力量和自信。水是柔软的,但它却能抚平石头的裂痕。这女人便是水。于是,他像是绝望中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焦急地说:梅,你快过来吧。
和杨梅的认识,完全是吴俊超生命中的一个偶然。但就是这个偶然,却让他陷入情感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情感像水,有时波涛汹涌,让心情激越而不平静,丧失理性而陷入狂乱。有时它波平如镜,清澄无比,显出人性温柔的一面。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吴俊超都领略过了。为此,他常常惴惴不安,犹豫不决。杨梅,是他的一个祸害呢,还是他幸福的彼岸呢?人,一旦处于犹豫、徘徊之中,就很难做出抉择。因此,和杨梅的关系,十四年来虽是缠绵不休,但又把握着分寸。曾经多少次,他都明确地向她表示结束那种关系,不会有结果的。一段时间,他甚至拒绝接听她的电话。然而,执着的杨梅却并不灰心。她告诉过他,这辈子,不管他娶不娶她,她都不想嫁人了。渐渐的,吴俊超的心就软了。
几分钟后,门铃便响起来。吴俊超打开门,看见杨梅站在门外。他一把将杨梅拉进门,拥抱在了怀里。心灵受到残害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求肉欲的释放。是的,吴俊超这一刻就需要女人的身体。
那个晚上,杨梅像只小鸟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诉说着对他的思念。她说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吴俊超感到亲切,仿佛令他回到了自己快乐的童年。杨梅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吴俊超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杨梅撅着嘴说,情人节,你忘了吗?那种温柔之音在吴俊超的心中悄然升起,抚平了他多日来的痛苦。他拍拍脑袋,嘿嘿笑着说我怎么就忘了呢?每年这个节日,杨梅都会和他在一起,哪怕短短的几个小时。
早上醒来,吴俊超看着依然熟睡的她,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脸,发现她睡觉时的脸是那么美丽,动人,小鸟一样的宜人。怪了,过去怎么没有仔细看过她的睡相呢?杨梅醒了,亲昵地望了他一眼,微笑着问为什么盯着她看?他说是因为你美丽啊!她扑哧笑了,说她因为他而美丽啊。望着她,吴俊超一阵感动。似乎刚刚过去的悲伤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阳光穿过窗户的玻璃,暖暖地照在了床上。杨梅忽然哭了。吴俊超抚摸着她的泪水,问是不是觉得委屈了?她摇摇头却不说话。吴俊超扳过她的脸,看着她,用嘴唇去吻她脸上的泪水,说我不喜欢你哭。说话间,杨梅止住了哭泣,说那我就笑吧。你高兴我笑我就笑给你看,于是就展开了笑容,吴俊超知道那是为他而笑的。这个女孩子,总是用她的言行来抚慰着他或是寂寞,或是受伤的心。于是他感伤地说:每个人都会有痛苦,那么我们就不去回忆。有过悲伤,那么我们就不去怀念。杨梅笑着说谢谢,我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了。
说真的,吴俊超想一辈子拥有她,不仅仅是占有。人不一定都是为占有而活的,他也不是。然而,她的每一个眼神让他留恋,一举一动让他陶醉。内心里,他并不想霸占这个女孩子,但是她身上的一切却让他入迷,让他无法放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魔法?她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有神韵。融通着他身上的血液。他害怕惊动这和谐的局面,让平静的心灵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撕得支离破碎。也许,他已经习惯,也许,他已经把这些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这天晚上尽情之后,杨梅没有离开他的家。他们只是吃了残剩在冰箱里的东西,然后就躺在床上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过去,他们的做爱过程从来都是仓促结束的。此刻,吴俊超无一牵挂了。他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都换成一种力量。那个销魂的时刻,他和世界进入了亲密的性爱,在至乐中获得解脱,进入了雷电交加的一瞬。
接下来的几天,杨梅每天晚上都来他这儿。吴俊超有了一种新婚燕尔的感觉,刚刚有了打麻将的兴趣,一下子被杨梅的身体冲淡了。这个女孩子,在他失落的时候,呈现在他的眼前。就这一点,他为之感动。为了防止几个牌友的打扰,他在电话里这样对几个牌友说要回去看看父母,过几天他回来了再约他们。打过电话,他的心又忐忑着:我是不是重色轻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