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27)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09-09 11:31:25 字数:5912
27
县政府正在举行一个城乡建设研讨会,会议由崔凯主持,吴俊超也参加了。他上任后先是抓了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从根本上改变了农民单纯靠粮食生活的现状,后来他又抓了国营企业的改制,发展壮大私营经济和旅游开发,从去年开始,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城乡建设上了。近几年,县城新区的招商引资进展的很快,县上的一些部门单位新建的办公楼也迁到了那儿,老城区就空出不少地方。一些商家看中了老城区的繁华地段,想在这儿拆除了老房子,建娱乐中心和超市,开发住宅楼。这样一来,老城区的古建筑就要拆掉,破坏了老城的风格。参加研讨会的省市县许多专家在考察了老城区之后,认为由于地理位置偏僻,咸余的老县城基本上保存了原貌,城内的城隍庙、文庙、文昌阁以及众多的牌坊、庙宇、祠堂、商铺、民居等古建筑保存基本完好,特别像二郎庙巷、景家巷、仁家巷、北顺城巷等十几条巷子依然有连片的深宅大院,保留着明清时代的建筑风格,这在北方的县城是极为罕见的。如果加以有效保护,会成为未来的旅游和人文胜地。他们建议,招商的项目都进入新城区,保护老城的古建筑。老城区现有的单位如果条件成熟,逐步搬迁到新城区,使之成为一个集旅游、居住为一体的历史古城,眼下,可以先在街头的空地添置广场、绿地、雕塑,在人行道上设置座椅,增加人文要素。这样,不用花多少钱,马上就提升了小城的品味。吴俊超对专家们的建议很感兴趣,他说,如果条件允许,要恢复老城墙、城门,让老城区成为名副其实的历史古城。他要求参加研讨会的县城建、计委、规划设计等部门的领导分别拿出老城区保护的方案,适当的时候在县政府常务会上讨论。他正在兴致勃勃地讲话,突然手机响了,是市委组织部的电话,要他明天上午去展景平部长的办公室一趟。
夜深了,吴俊超仍然睡不着。人一失眠,大脑就特别兴奋。大脑兴奋着,身子困倦着,想的问题也就显得虚幻,有些淡淡的哀伤,各种念头就会接踵而至。他想着市委组织部的那个电话,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阵阵凉意袭来。他披上衣服起来,站在窗前朝外凝视,窗外,小城的夜景,这般空灵,这般寂静。这空和静,是原本就是客观存在着的,只是平日的疏忽和劳累,感觉不到罢了。虽然是小城,但也是由水泥和钢筋筑成的世界,蚁穴一样的格子。城里的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乡,唯独像他这样心里盛着烦恼的人,还在漆黑里睁着眼。这是一种煎熬,也是心灵里的折磨。他回顾了自己的从政生涯,不由感叹起世事的无情。人啊人,不要在辉煌时忘乎所以,生命的尽头是什么情形,谁也无法预料。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平衡的,风雨之后会有彩虹,晴朗之后会有阴雨。如果是一种情形,只有白昼,没有黑夜,那么你也许会感到世界的末日就在眼前。人也一样,过多的辉煌和得意之后,一定还有冷落和失意在前边等着你。所以说,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平和之心。这才是生命的秘诀。岁月,在许多人的痛苦煎熬中匆匆地消逝着,伤心和痛苦也在自然界慢慢地淡化着,日出日落,照样是那样平凡而规律地进行着。地球,照样在不紧不慢地转动着。一个人,虽然在世界上属于高级动物,可和宇宙相比,却连一粒尘埃都不如。大千世界,每时每刻还在不停地发生着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事情。有人走运,有人倒霉,新的生命诞生,旧的生命消失。
按吴俊超原来的设想,再有一年多县政府就该换届了。他已经五十岁了,要再进步,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省委组织部刚刚下发了一个文件,五十岁的县处级干部原则上不再提拔。虽然也有破例,但是就他的关系来说,是没有任何可能的。按照渭城市对区县干部安置的原则,从区县长退下来的干部,一般都会安排到渭城市某个部局级单位当一名副职。可是,他不想进城。别人都在向往着大城市的生活,挖空心思往城里钻,好像那里是极乐世界。一旦进去了,就有了城里人的感觉,说话的腔调变了,看人的颜色变了,走路的姿势也飘了。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真是脑子有毛病了,偏要挤进那个折人寿的地方,悲哀呀。折寿不折寿,那是别人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他有了几年在大城市生活的经历,从来就没觉得那有什么好,他要在这有山有水的小县城享尽天伦之乐啊。两只脚一站在县城的地面上,他的心便安静起来,也有了安全的感觉,后来他还有机会进城,可他放弃了。他觉得渭城那样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不是他理想的人居环境,也不是他所想要的生活。按他的生活理念,十万左右人口的小城是最佳的人居环境。咸余县城的大街小巷,在他的目光里都具备了人情味。古旧的房檐、板式的屋面、青石板的台阶,人心都置放在其中了。心灵的熨帖,过去他一直在找这种感觉,人到五十知天命。天命之年,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气象。
吴俊超越想越兴奋。他想有时候是凭感觉获得人生真谛的。人生,是由感觉组成的,你曾经拥有的情感,你所熟悉的环境,你感到舒适的景象便是你生命的根,离开这个根就会空虚。再说了,人在哪儿不是一口气,一张床,一碗饭,何必像个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样,虽然不愁吃喝,但毕竟失去了许多自由,还有清新的空气。人的一生都在突围,有些人想突出世俗的重围,而有的人却偏要挣脱已经置身的仙境,进入世俗的桎梏。而后者,正是人生的误区。
关于自己未来的落脚点,他想来想去,就是在咸余县做个人大主任或者政协主席了。人大主任还有些权力,起码左右着政府这边部门一把手的命运。可是,按照自己的性格,执意坚持原则,弄得不好很容易和县委主要领导弄出矛盾来。那么,对自己来说,最好的去处就是政协了。既享受着正处的待遇,又不担什么责任。他觉得只要他提出来,市委一定会同意的。可是,由于“12·6”事件的出现,这个愿望怕是要落空了,只要不给处分,就是烧高香了。
论吴俊超的资历、地位、影响,在咸余县都是首屈一指的。有些事,在群众中是被传为佳话的。譬如,他在当农业局长时,上下班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他认为局长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干部。按行话来说,一个人民的公仆。他有自己的专车,无论迟早,驾驶员总在局机关等着。有些局级领导自己驾着车,节假日带着老婆孩子到处跑,可他节假日从来不用公家的车。
1998年,新到任的县委书记白明河在听取了民意后,就把他由农业局局长提拔到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的位子上。那年,他才四十岁,正是大显身手的时机。但由于他太坚持原则了,得罪了后来的县委书记许刚。以至于,他在宣传部长的岗位上一呆就是八年。2006年那次区县干部调整,他原以为会升任县委副书记,可是只是给了他一个常务副县长的位子。吴俊超接受了这个命运。虽然工资一分钱不少,但是每每想到自己不公正的待遇,他就烦躁不安。人啊人,生活在世俗的泥潭里,要如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难哪。
第二天吃过饭,吴俊超让司机送他去市委组织部。咸余县的天,总是说阴便阴,没有一点迹象的。他让司机把车里的空调开到最高温度,以便驱除寒意,也顺便打个盹,补上昨晚没有睡好的觉。
这会儿,展景平正在办公室静静地等待吴俊超。
如果在办公室等人或者心里有事的时候,展景平就来回踱步。他的腰骨有增生,医生建议他少坐多走。可是对他来说,走的机会是非常少的,他就尽量减少在办公室坐着的时间。不过此刻他的踱步,是在思考如何和吴俊超谈话。对咸余县的干部任用,他向来是非常慎重的。如果说对其他区县的干部任用还有些个人感情的话,那对咸余县就是另外一种心态。自己的家乡么,总希望用那些务实、正派、能干事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吴俊超就是那种人。如果单论政绩,他是咸余县解放后最出色的县长。他和吴俊超的私交并不深,但从与咸余县干部的交谈中,他了解到吴俊超的品行以及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吴俊超在任期间最大的政绩就是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省上在咸余县还召开了现场会予以肯定和推广。县内的农民都受了益,农民个人纯收入两年内翻了两番。咸余县因此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穷财政富农户。因此,展景平看准了这个人,认定他不但是一个正派的县长,也是一个能干事的县长。但是,作为县政府的一把手,他太书生气了,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拐弯,不会隐忍,不善于权术,缺乏一个政治家的心计和谋略。人就是这样,这头长了,那头就短了。能把谋事和谋人都弄得天衣无缝的的人是很难得的。那才是大政治家。而吴俊超远远够不上一个政治家,他只是一个埋头干事的人,谋人的心计几乎没有。这也就铸就了他在政治上的短命。
“12·6”调查组在咸余县的调查结束后,形成了一个调查报告。令展景平欣慰的是,吴俊超虽然对这次事件负有领导责任,但是没有重大的渎职行为。调查组总体对吴俊超的印象是良好的。而马瑞龙从调查报告中看几乎没有什么责任。展景平对马瑞龙的印象一直不怎么好,觉得他和吴俊超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他太会玩弄权术了,城府太深了。他站在你面前,你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虽然,他有蒋天鸿书记做靠山,但在他面前依然毕恭毕敬。但那种恭敬,分明又相隔着距离,隐含着警惕。在这个圈子里,不怕人骂你、攻击你,那是摆明了和你要做对手。这种人好对付。而那种对你敬而远之,你摸不透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才是要小心提防的。有时,他在市委大院里见到马瑞龙,就把他邀请到自己的办公室,想和他说句带着感情色彩的话。毕竟马瑞龙在自己的家乡做着县委书记,而他的乡情又是那样浓。他不想把彼此的关系弄得那么生疏。可是一到他的办公室马瑞龙就诉苦,什么咸余县的财政紧张啦,干部素质低啦,市上对咸余县不重视啦……在他面前,马瑞龙总是皱眉,叹息。这种喜欢在别人面前诉说牢骚的人,他不喜欢。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觉得马瑞龙不是个君子。这种人是交不成朋友的。他的眼里只有权力。对咸余县“12·6“事件的调查报告很快由清河省委转到渭城市委,责成渭城市委对事件拿出一个处理意见。在市委常委会上,蒋天鸿书记说省委要求我们必须对党政一把手负主要责任的人予以撤职处分。常委们讨论来讨论去,就把受处分的人选定在了吴俊超身上。展景平本来想替吴俊超说几句公道话,但一看蒋书记的目光,欲言又止了。他知道,说也是白说。这样,吴俊超就只有倒霉了。
吴俊超一走进展景平的办公室,展景平看到他一脸的严肃,还有一种淡淡的忧郁,便明白了他已经有了预感。一时,他不知如何开口。说出市委常委会的内幕,那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他抽了几口烟,仍然没有坐下。吴俊超看他不坐,便也站着。他说你坐啊,我的腰有毛病,要多站。
等吴俊超坐下,展景平才委婉地告诉吴俊超,由于“12·6”事件,他需要调整一下自己,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暂时啊,只是暂时。他努力挤出笑容,说过段时间再考虑他的工作问题。
吴俊超明白了,自己被免职了。调整,休息,实际上就是免职,不过好听一些而已。好在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揭开谜底一样的轻松。他说这件事我不能推卸责任,没有开除党籍和公职,就谢谢展部长了。展部长忙说,老吴啊,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组织的决定。吴俊超改口说,那就谢谢组织了。
“这些年来,你为咸余县做了不少工作,大家有目共睹。我是咸余人,对它牵肠挂肚,也太了解它的变化了。你的人品,你的政绩,大家是看在眼里的,市委领导也不是睁眼瞎子。可是老吴呀,你应该明白,咱们县上出的这件事撞到枪口上了,有的网上发布的消息甚至说咸余县的警察屠杀手无寸铁的农民工。从中央到市上,压力不小啊。如果我们不处理几个人,那无论如何是交代不过去的。这样做,市委领导也有难处啊。”展景平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沉重地叹口气。这么好的一个县长,就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跌倒了,而有些贪官、昏官、庸官却一步一个台阶,甚至坐火箭似地往上窜。没办法啊,贪官抓不住证据,昏官、庸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就是现实,残酷无情的现实。作为一个组织部长,他没有能力保护像吴俊超这样的好干部。他想发泄内心的不满,内心的愤怒,可是他敢在这市委大院怒吼吗?
吴俊超知道,这不仅仅是市委的意见,而且还是省委、甚至中央的意见。毕竟,“12·6”事件闯下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大祸,而他又是这个大祸的罪魁祸首。我是罪魁祸首?吴俊超想大笑几声,甚至想找个什么物件把它砸碎,发泄心中的郁闷,还有不平。然而,在市委大院,在展部长的办公室,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怔怔地看着展景平。
他们的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展景平既不能说出一些内幕,又想暗示出什么,谈话就显得很别扭。不过,他善于把握谈话的技巧,常常躲避着吴俊超的目光,把话题转到工作以外,譬如吴俊超的家庭、个人爱好、身体状况,并时不时插进一些干部工作的笑话,让吴俊超感到很亲切,很轻松。在谈话的过程中,既有沉重的叹息声,也有心照不宣的笑声。也许展景平对秘书做了交代,没有任何人进来打扰,这叹息声和笑声就真诚了许多。说完了正事,展景平含糊地说着人和人相处的原则。他说,一个人总得有同事,但同事和朋友是有区别的,不是人人都可以交心的。人之相敬敬于德,人之相交交于情,人之相随随于义,人之相处处于心。从无数的同事、同学、熟人中突围出来,交几个知己,不容易啊。要是认不清人,不提防人,随随便便就把心交给别人,那是要吃亏的啊。吴俊超隐隐感到,展部长是在说他和马瑞龙的关系。期间吴俊超几次想问马瑞龙怎么处理,但是话到喉咙里又忍住了。他明白,即使他问了,展景平也不会告诉他。这是组织原则。他记住了展景平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老吴啊,你得学会保护自己啊。”
展景平把吴俊超送出自己的办公室,送出市委常委楼,吴俊超说展部长你不要送了,可是展景平执意不肯,一直把他送出市委大院。临别时,他握住了吴俊超的手,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又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吴俊超猜出了展景平的心思,笑了笑说,展部长,没事的。展景平也努力做出一副笑脸,说没事就好。他目送着吴俊超上了车,这才转身进了市委大门。
在回咸余县的路上,早上还阴郁的天气,突然明朗起来。这天象让吴俊超觉得,人生就像天上变幻着的云彩,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模样。人,也不会永远是一种情态。换一种方式生活,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不做县长了,没有了前呼后拥,同时也就减去了诸多的烦恼,还有心理上的负荷。在他这样的年龄,该是要做减法的。四十岁以前,要不停地给身上承载负荷:爱情、房子、妻子、儿女,还有人生的悲和喜。他已经五十岁了,更需要做减法了。身上的负荷越少,身心就越轻松,健康的指数也就越高。这是生命的规律。如果违背了这个规律,那么就会拖着沉重的枷锁。
第二天刚一上班,咸余县县委办公室就接到了市委关于“12·6”事件的处理决定。吴俊超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巩彦民被免职。温明礼、曲天宇、赵亮给予记大过处分。另外,撤销了城关派出所副所长王凡的职务,另有六名民警分别给予警告、严重警告处分。戴大荣和领头闹事的五名民工被行政拘留十五天。
瑞龙毫发未损。应当说,这场风波以马瑞龙的胜利而告终。在咸余县的政治舞台上,马、吴时代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