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26）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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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查组和梁平安谈话的时间是十七日上午九时。简单的介绍和寒暄过后，管治文问他那天在什么地方？梁平安回答说和县卫生局的同志在乡下检查农村卫生合作医疗工作。他从文件包里拿出自己平时抽的“玉溪”香烟。调查组的几个人都不抽烟，在他递烟的时候都摇了摇手。县财政穷得发不出工资，副县长竟然抽这么高档的香烟？韩书记的心头闪过一丝疑问。还没等梁平安掏出火机点烟，他突然发问：“作为分管文化体育工作的副县长，你不觉得在这次事件中，你自己有什么失职的地方吗？”
　　
　　梁平安一愣。他不习惯这样的问话方式。他给自己点着了烟，觉得有点委屈。怎么，谈话刚刚开始，就用这样的语气责问我？在咸余县，他虽然不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但他的头颅从来都是高扬的，无论走到哪儿，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好像，咸余县的这块土地，已经无法容得下他的智慧，他的能力，他的才华。
　　
　　“问你话呢？”韩书记似乎不满意他沉思的样子，更看不惯他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抽烟。
　　
　　“我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失职的地方。”梁平安心里想，论水平，我可能给你当老师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命好么？我要是身在省城，可能比你当的官还大呢。他眯着眼睛，看着韩书记穿的衣服。他忽然发现，韩书记的灰色西服上少了一只钮扣。当然，通常情况下，西服是不用系纽扣的。可是少了它，就像一个乡下的干部了。
　　
　　“盖篮球场的基建款，为什么六年不给人家付？你是分管文化体育的副县长，你都想了什么办法？”韩书记的语气仍然咄咄逼人。他当然不清楚面前的这个副县长心里想着什么，可看他一点都不愧疚的样子，便十分不满。他想着，这咸余县既有卖醪糟的老汉那种人，也有这样抽着“玉溪”烟，不知天高地厚的副县长，这真是巨大的反差啊。
　　
　　梁平安笑了笑。他要用微笑来化解韩书记对他的敌意。他大约感觉到了自己抽烟的姿势引起了韩书记的不满，便掐灭了烟，放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摆正了自己的姿势。他说：“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方式，是一个钱字。我不分管财政工作，当然就无能为力了。当然，我也做了许多工作，譬如，接待过上访的工人，听取过体育部门领导的汇报，向吴县长建议过尽快还清篮球场的工程欠款。我觉得，我要做的工作，只能如此了。”说完，他又补充了句：“问题的关键是，咸余县的地方财政收入，连吃饭问题都保证不了。五百多万，在发达地区也许不是钱，可在我们这个小县就是一件大事。中央一再号召西部大开发，可是注重的却是大城市。一个偏僻的小县，只能从电视里、报纸上看到那句口号，其实一点好处都享受不到的……”
　　
　　“梁平安同志，请你注意。”韩书记打断了他的话，提醒他这是调查组和你谈话，不是你在进行论文答辩，也不是你在演讲。
　　
　　梁平安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很快感觉到了，自己的态度引起了韩书记的反感。他意识到面前的韩书记并不喜欢他的高谈阔论。马上，他就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变了说话的方式，他笑了笑说：“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中央再三强调不要拖欠农民工工资，我们竟然拖欠了整整六年。作为地方政府，我们是有责任的。作为主管副县长，我的责任更大。‘12·6事件’，是对我们的一个警示。”
　　
　　“你虽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作为主管体育工作的副县长，你都做了哪些具体工作呢？”看韩书记沉默着，管治文便插话问梁平安。梁平安说：“这件事，我先后和建筑公司的老板戴大荣谈过五次话，让他理解县上的难处，让他们相信政府会给他们解决的。”说到这儿，他脑筋一转，想起了文体局上报的那份文件，又说道：“文化和体育合并之前，我就向体委建议过，能不能把篮球场交给建筑公司承包经营，只是这件事体委内部的意见不统一，也就没有实施。两局合并了之后，这件事我又提了出来，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达成协议，‘12·6’事件就发生了。”
　　
　　韩书记突然觉得他说的和文体局那个局长的话有出入，便问协议的事是你提出来的？梁平安回答说是的，文体局按照我的意见，已经上报了方案。韩书记听他说完，从椅子上起来在房子转了一圈，挥挥手，说好吧，今天的谈话就到这儿，你下去认真想想，还有那些细节没有想到。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再找你谈话的。他挥挥手让梁平安走了。
　　
　　一出门，梁平安脑子便轰的一声。他意识到了文体局的那份文件会是他的麻烦。回到办公室，他从桌斗里拿出文体局上报的那份《关于将篮球场转让给宏达建筑工程公司经营的请示》文件，上面附着温明礼的签字：请梁平安副县长阅示。日期是九月十九日。这份文件，在他手里已经压了三个月了。文件附的协议里，篮球场转让的期限是三十年。对转让的方式，他没有什么挑剔的。但这个期限，是可长可短的。三个月来，他一直在等待着戴大荣来找他。副县长的职务，没有人权财权，只能从主管部门的项目上做点文章。说破了吧，就是交易。而且，要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再往深里说，他并不想急于解决基建队的欠款。不解决，吴俊超的身上就有压力，就有隐患，矛盾有可能随时爆发，到了那时，吴俊超就要承担责任。他知道，这是马书记想要的结果。马书记想要的结果也是他所期盼的。如果吴俊超当不成县长了，那么他上升的机会就来了。因此，那份文件他一直没有签字处理。
　　
　　现在，梁平安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随着调查的深入，调查组不会放过这份协议。如果，他签了字，县政府没有上会，就不是他的责任了。可是调查组如果追查为什么这份文件在他手里压了三个月，他该如何答复？要是没有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那么，他就要为“12·6”事件负相当大的责任，甚至是直接责任。看来，上边对这个事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处理几个人，恐怕是难以交差的。
　　
　　整个上午，除了几个电话以外，他的办公室静悄悄的。他一会儿坐在凳子上，一会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又起身踱着步，一盒烟不知不觉就空了。
　　
　　思考了一上午，梁平安终于想好了一个解脱自己的办法，他笑了笑。为了保住自己，只能如此了。看看时间，十一点三十分了。他便打了个电话，让潘继文过来一下。
　　
　　潘继文早先是镐镇的土地管理员。梁平安到土地局当局长后，潘继文为了当上镇土地管理所的所长，给梁平安送去了两万元。这还是梁平安第一次接受贿赂，心里忐忑着不敢接钱。潘继文说：“梁局长，这个所长值三万元，你是不是嫌少了？”梁平安摇摇头说：“我看人主要看你干的成绩。干出成绩了，不送钱我也要让你当所长。”潘继文说：“现在这所长的位子空着，一旦别人当上了，我还有指望么？你不收钱，我就另找比你大的领导，你还得让我当所长。”梁平安一听便火了，说你爱找谁找谁去。潘继文一看梁平安发了脾气，忙堆上笑脸说：“梁局长，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一个人廉政，别人不廉政，你就是个怪物。”他的话说得露骨，不好听，但梁平安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就沉默了下来。他一沉默，潘继文觉得有戏了，就说：“梁哥，这土地所长论资排辈也该我当了，你何不落个顺水人情？”这声梁哥叫得梁平安动了心。他知道这声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起了变化。他想要干一番事，没有几个铁哥们是不行的，便说：“这所长归你了，既然把我叫哥，钱你拿走。”说是说，可是看着潘继文把钱放在沙发上，却没有动身。这以后，潘继文就成了他的心腹干将。在他当所长的三年里，先后给梁平安送去了十几万元。那些钱，梁平安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梁平安当了副县长后，潘继文当上了城建局的副局长，后来又提拔到了审计局当正职。
　　
　　潘继文一进门，梁平安就把那份文件给了他，说：“这是文体局和戴大荣草拟的协议，你看一下。他们提出转让的时间是三十年，你琢磨一下，其中有没有水分？”潘继文明白他的意思，把那份文件放进包里，说梁哥你放心，我回去就让人算笔帐，尽快交给你。
　　
　　梁平安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说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潘继文说明白了，我这就去，夹着包就要走。梁平安说不吃饭了吗？潘继文笑了笑，说不用了。天天喝酒，喝得胃都出血了。他关上门走了。
　　
　　一天后，梁平安又被请到了调查组的驻地。此刻，对于调查组要提问的问题，他已是成竹在胸。他说：“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在文件上签字，是觉得文体局和宏达建筑公司草签的协议有点问题。他们提出转让三十年。我让县审计局的同志算了笔帐，篮球场每年可获得经营收入四十万元，三十年就是一千二百万元。这大大超过了盖篮球场的投资。作为分管副县长，如果我不把好这道关，草率地同意这份协议，政府常务会议可能很快就通过了。因为工人上访这件事，已经让县委、政府的主要领导非常头疼，也是我县不安定的因素。我认为，牵扯到经济合同，还是慎重一点好，以免给国家和集体造成重大损失。”他犹豫了会儿，加重了语气说：“同时，也避免个别干部犯错误。”他从包里拿出潘继文为他准备好的《关于咸余县篮球场经济分析报告》，站起来双手交给了管治文。
　　
　　管治文接过文件，翻了两页，和韩书记交换了一下眼色，让梁平安走了。
　　
　　走下楼，梁平安给潘继文打了个电话，让他叫上董奎和冯青山，去金马大酒店，并吩咐预定一个套间，他随后就到。这几个人和梁平安是铁哥们。梁平安高兴的时候，就约他们几个放松。放松的方式是，吃饭，喝酒，洗桑拿，做按摩，然后打麻将。
　　
　　梁平安到办公室翻看了当天的报纸，就快十一点了。这时，潘继文的电话来了：梁哥，车在门外等着。梁平安给自己的秘书小张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去市上办个事，今天回不来了。要是有紧事，明天再说。小张问要不要司机，他说不用了。
　　
　　潘继文自己开着单位的车，停在县政府的楼下。梁平安上了车，坐在了后座。
　　
　　金马大酒店是目前咸余县唯一的四星级宾馆，坐落在县城新区的边缘，四周绿树成荫，环境幽雅。潘继文带梁平安走进301房间，董奎和冯青山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他们进来，便一骨碌坐起来。
　　
　　“梁哥，好几天不见了，想你了。”冯青山说。他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梁平安坐下来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他扭头对董奎说去安排饭吧。饭要素一些，不要大鱼大肉的，吃了腻人。董奎应声去了。
　　
　　“来，经济半小时。”梁平安说。
　　
　　潘继文从包里拿出扑克牌，三个人围在一起，玩起了“跑得快”。这是潘继文的长项，赢的时候多。还没等董奎回来，他就赢了一千三百元。别看梁平安是他们的“老大”。可玩牌是认真的，输了绝不欠账。谁要是有意让他，他也会发火。
　　
　　十二点整，他们进了饭厅的漓江间。这是他们吃饭的老地方，在二楼的一个角落，很隐蔽。酒过三巡，梁平安说：“奎子啊，当上了文化馆长，有啥想法啊。你可不能光想着自己的事啊。要知道，曲天宇是个认真的人。让你当这个馆长，他心里一定不舒服。你可要干出成绩来，不要给我丢脸。”董奎举起酒杯说：“梁哥，你放心。我董奎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一年之内，我要让文化馆赚几十万。叫他曲天宇瞧瞧我董奎的本事。到时候，穷得叮当响的文化局，还要求我呢。”说完，他仰起脖子一口气干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端着公家的饭碗，就不能光想着自己发财啊。还有，不要显得张狂，说话办事度要低调。”梁平安也干了酒杯，又叮咛他说：“记住，把曲天宇要叫曲局长。论年龄他比你大，不要老是曲天宇怎么怎么的。习惯了，不注意场合，就显得张狂了。拥有再多的钱，当再大的官，人面前都要夹着尾巴。夹着尾巴做人，话是难听，但却实用。你没听老人言：吃好些，穿烂些，见了人走慢些。老人的话都是有道理的。这叫城府。你呀，说实话，我不放心。”董奎陪着笑脸，说我会改的，请梁哥放心。
　　
　　梁平安又朝着冯青山说：“你们的赵亮局长什么时候走啊，不是说市上都和他谈过话了，让他回小寨区？”冯青山说：“谈话不谈话的，都是传言。反正也快了。赵局长家在渭城，老婆身体又不好，他早就想溜了。唉，咸余这地方，穷得揭不开锅，让人头疼的事儿还不少。不知道12·6事件会不会对赵局长有啥影响？”
　　
　　“冯局长，赵亮走了，你能不能当上一把手？”潘继文问道。冯青山看了一眼梁平安说：“这谁知道？其实，当这副局长也挺好的。我分管治安，赌博呀，嫖娼啊的案子都要从我这儿过，给兄弟们帮个忙那不方便吗。当一把手就不一样了，肩膀上抗着担子呢，大案要案破不了，就是你的事。我这副局长啊，关键时候眼睛一闭，看你一把手的了。可是要给弟兄们办事，那没不是小菜一碟？”董奎说：“冯哥，不管你是一把手，还是三把手，咱们哥儿们的事情你不能不管呀。”冯青山说：“那当然了，只要不杀人放火，还不是一句话。好歹，我在公安干了一辈子了。”
　　
　　梁平安斜了一眼董奎说：“奎子啊，你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有些事，不能说明了。你啊，就这个臭毛病改不了。”董奎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给每个人的酒杯斟满了酒，说道：“各位大哥，我再敬你们一杯。”
　　
　　梁平安说：“就一瓶酒啊，这是咱们的老规矩。我总结了，酒不能不喝，不喝就没有朋友。可是不能喝多，喝多了就要误事。”
　　
　　吃过饭，四个人进了四楼的桑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