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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三界(十二)家事难断

作品名称:五行三界      作者:一孔      发布时间:2012-08-30 10:12:44      字数:12420


  一
  李梅香终于怀上了,即将分娩。
  这个孩子可肩负着老叶家的全部希望。
  计划生育这几年抓得很紧,村头巷尾到处都是计划生育的宣传标语。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少生快富,建设小康社会”等等,学校里的小孩背这些标语比“床前明月光”都熟练。宣传再加上行政执行的力度,也确实起到了作用,一般都能按照政策去执行。针对农村人特别想生男孩的想法,政策也有倾斜,就是如果第一胎是男孩的话,就采用绝育手术;而如果第一胎是女孩的话,那么四十八个月之后还可以生第二胎,所以第一胎不怎么关键,可以从从容容地生,第二胎就紧张了,如果依然是女孩,有些人转不过这个弯,跑到外面躲计划生育的有,宁愿罚款强行生育的也有,更有甚者,先跑到医院做个B超,是男孩就生,是女孩就做人流。
  医院里有两样好东西,一是胎盘,据说吃了之后营养丰富;二是胎人,就是人流之后那些肉屑子,营养据说更高,因为胎人比胎盘更接近于人。
  真不知道活生生的人如果吃的话,会不会就立马力大无比,福寿永康。
  所以那时,添人进口这么一件事很多时候变成了一种赌博、一种杀戮,没有人关心除性别之外的所有有一切。
  几年之后,人们的观念要改变了一些,看到许多无助的老人即便有三五个儿子依然没有人赡养之后,人们发现性别不是最主要问题,再到娶一个媳妇能把家里弄得债台高筑之后,人们发现生一个男孩的成本太高,许多年轻的妇女觉得纯粹是给自己加重负担,也就不怎么想继续战斗了。所以现在村里小一辈一般都只生一个,最多两个。倒是老人们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
  书薇都四岁了,按政策可以生二胎了,可是叶强好像根本把这个不当回事,李梅红身体没有一点反应,做公公的也不好问,再说叶强现在干的那些事算是伤透了叶朝举的心,整天骑个摩托车人五人六的,也不知道在鬼混些什么。这个儿子的变化,老叶是最不能接受的,曾经多么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怎么什么事都敢干!老叶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他还有叶海。
  傍晚,李梅香被送进了医院,梅红、叶海、叶梅都去了。老叶想去,叶海阻止了:媳妇生孩子,你老公公跑去干什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路也不好走,六十多岁的人了就在家呆着吧!
  老叶呆在家里,电视不想看,酒也不想喝,想到老韩家转转,又生怕让别人给看见了,和衣躺在床上,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儿子说得也对,自己都六十多了,怎不能临死抱不上孙子啊!下去和老伴也不好交待啊!越想越睡不着,睡睡起起,折腾了三四次,凌晨的时候好歹算是睡着了。
  也怪,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子,翘这小鸡鸡就想向他走来了,甜丝丝的声音连着喊“爷爷!爷爷”的,他手一会儿在左边的口袋里摸,一会儿在右边的口袋里摸,老是摸不着糖,急得大汗淋漓,一个劲儿地发老伴的火:孙子来了,家里怎么能没个水果糖。
  火发完了,他也醒了,一看外面依然是一团漆黑,看来自己既想孙子又想老伴了。
  他实在忍不住了,披衣下床找了一把手电,连夜往医院里赶。自己这个年纪人家遇到他只会怕他,他还能怕谁?
  医院里亮着微弱的灯光,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那间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李梅香一个人住着,边上两张闲置的床铺正好可以让梅红和叶梅在那儿打打盹儿,老叶一看里面还没有什么动静知道还没有生出来,自己也就没有进去,不能让别人说自己想孙子想疯了,自己就在医院的前前后后转悠着,估计天亮就能出来。
  天亮了,一声清脆的啼哭刺破了清晨的宁静,梅香生了一个女孩。
  李梅香倒是很高兴,看看这个小东西,掏掏鼻子,摸摸眼睛,亲亲小手,充满了好奇与成就感。叶海表情很平静,总算是生下来了,这一夜把自己折腾的人都快散架了,叶梅和梅红都担心着老叶的看法,她们知道,老叶看得很重很重。
  老叶蹒跚地走过来了,面前的一切让他的希望瞬间跌倒低谷。哎,真是命啊!做什么梦,梦里出现的东西都是假的啊,老伴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不还是跑来了吗?这就是梦啊!
  李梅香还得在医院里住两天,留一个人照应一下就行了,李梅红自然是第一人选。叶海说自己没事就过来,老在医院里呆着也没有什么事情。于是老叶带着叶海、叶梅马上回去了。走在路上大家都没有什么话,知道老叶心里不得劲,故意避开这个话题。老叶一会儿想说,一会儿又不知道能说出什么玩意。再说叶梅一看到他想开口,就拿话封他的口,嫁出去的姑娘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何况这个丫头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和她说话,即便自己是父亲也是讨不到巧的。
  叶梅把父亲和二哥带到自己家里,也快中午了,家里又没有人做饭,吃个什么呢?老叶依然没有吱声,跟着后面情绪低落地走着。乔勇一看到老岳父这样,就知道是什么结果了,换做别人,他肯定想笑:至于这样吗?可是他也清楚自己也劝不了他,所以不如不谈这个话题。
  老叶闷闷地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没有什么话。叶海实在是忍不住了:“爸!你这是干什么啊!这以后不还能生吗?再说现在生女儿又不是哪一个?都生儿子,以后打光棍不是一个样吗?”
  “别人能打光棍,我老叶家的人能打光棍?”老叶看来挺自信。
  “那能怎么样,人都生下来了,你还能把她弄死不成?真是的!”叶海越说越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自己也想生个男孩,可是已经生下来了能怎么办?又不能送回去?
  “送出去?”老叶嘀咕了一声。叶海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连忙接话:“那不行啊!梅香肯定不同意的!”
  “什么同意不同意,你们这帮小子火气那儿去了,什么事情都听女人的!全是废话!你都能没儿子,我还怕没有孙子!我才不管你们这些破事?”
  他老人家一通火发了,其他的人喝酒的兴致也基本上全部跑完了,胡乱地结束了午饭。
  晚上,老叶还不忘记跑到老伴的坟头坐一会儿,告诉老伴这个家族的不幸消息。
  不幸的事情还接踵而来。梅香回来没有几天,孩子的嘴唇上全部起了泡,全是大水泡,吃奶喝水都不行,小家伙连续地大声哭了。村里的老人说这叫九朝疯,必须找人去把泡挑破,才可能治好。叶海说到医院,老人们说道医院也不行,这是往年传下来的怪病,只有那一个法子。
  叶海带着孩子跑到了那个专门为孩子挑水泡的老奶奶那儿,那个老婆婆哆哆嗦嗦地把泡挑开了,回来之后,依然没有好转,那个老婆婆说,那指定是受到了什么妖邪的恐吓,又让叶海回家把小孩的小衣服带了过去,反反复复地照着,最后念念有词。回来之后依然没有效果。
  乔勇反反复复地指责着叶海和老叶,说再不去医院就不行了。你们这完全在糊弄!再这么下去,孩子会被你们弄死的!可是没有人听。
  最后,老叶和叶海带着孩子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梅香哭一阵、蹦一阵,就是要找他们要人。叶海揉着通红的眼睛说,孩子在路上就不行了,没到医院就断了气,最后丢了。
  丢在哪儿?
  出口的那个麻地里,是爸亲手埋的。
  梅香疯了一样跑到了麻地那儿,果不其然,一个刚刚垒起来的坟头出现在梅香的眼前,梅香再去要扒坟,随行的人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止住了。
  梅香被拦腰抱住,挣脱不开,她就腾开双手狠命地揪住了叶海的头发,不停地推搡“你还我宝宝!还我宝宝!”叶海像只木鸡一样任凭梅香推搡着,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泪珠。
  梅香转眼又恶狠狠地看着表情平静的老叶:“我告诉你,你们父子俩欠我一条命!你不就是想要孙子吗?别说我不生了,就是生下来,我告诉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老狗日日的,想当爷爷,门都没有,你怎么这么毒啊!”
  叶梅把父亲拉回了家里。
  二
  叶梅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朝举让媳妇那么一阵数落,也不太愿意提这事。只是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她要怪就怪我吧!她要恨就让她这么恨吧!”
  一刹那,叶梅感觉到了父亲的苍老。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狠心的,你只是嘴大喉咙小,说说而已的,真做你是做不出来的!”
  看来,女儿对自己挺了解。
  “我是想抱孙子,一个老人在我这个年纪,有这个想法不是很正常吗?姑娘你说的对!我没有那么毒!杜庄的那个杜老四,一看到自己的媳妇生了个女儿,他眼都没眨,就把孩子丢进了小便桶,这大家都知道的。我根本就干不出那样的事情!”
  “那孩子是不是你埋的?”叶梅小心地轻声问着。
  “那孩子就剩一口气了,别说治不好,就是治好了以后要是要个什么后遗症,这不一家人受一辈子累,长痛不如短痛!你二哥问我怎么办,我就把她埋了,落得一世界的抱怨,孩子那时候还有一口气,我埋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到现在,我这心里也难过啊!。”
  叶梅仿佛看到了那样的场景,老叶跪在风口,一把又一把地在麻地里抠出了一个小坑,然后把侄女放进去,当老叶抓起了第一把泥土往她身上覆盖的时候,麻地里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哭声……,想到这儿,叶梅的眼水挂满了脸颊。
  “我这回是帮你二哥在背名声啊!那小子其实心里也不想留这个孩子,是在借我的刀杀人啊!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道理不懂,小孩生病不上医院,找那些巫婆,你当他傻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嘴上说什么男女平等,可心里和我们想的都一个样,而且更毒,更有手段,装得也更像!老子心里明镜似的,就帮他做这个恶人吧!”老叶看到了问题的实质。
  乔勇前思思、后想想,老叶的话不无道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的这两个舅哥,真是让自己越来越不认识了。
  这个老人也是,说起来有儿有女,在庄子上还都算的上人物,可不就图个虚名吗?一日三餐,黑灯瞎火,烧煮洗全是自己一个人弄,这晚年过的也算相当凄惨啊!
  乔勇忽然觉得老丈人有点可怜,心里委屈还不能对别人说,宁可自己把这个恶毒的声名自己悄悄地吞下来就这么憋着,连个告诉的人都没有。作为女婿自己也不能多做些什么,只是招呼他,反正两个庄子离得也不远,自己现在就呆在家里,让他没事就过来。散心也好,看小孩也好,反正乔乔还挺能逗他喜欢的。
  老叶当然不可能每天到姑娘家过日子,姑娘再好那是姑娘,自己家有两个儿子,要么呆在儿子家,要么自己一个人过,你要是撇开儿子到姑娘家,这儿子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乔勇忽然想到老韩女人,她和老丈人的事在乔庄已经不是秘密了,甚至善武都知道。老太太现在一个人照顾善斌的两个孩子,累得够呛。善斌在外打工,几年来人是一趟没有回,但钱是正常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说在外面成家的,也只是猜猜,没有人见过他。现在这人遇事尽不往好处想,就像乔勇的父亲,在人们的口中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就没有一个说好话的。通常的逻辑是,只要是在外面没有回来,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人死了,第二个可能是重新找了人把家里给忘了。对了,还有最后一种可能就是进了看守所,反正没有一个好结果。这两个老人加在一起也快有一百三十岁了,说起来也算是你情我愿,这背地里老丈人也不知道帮了老韩家多少忙,还偷偷摸摸的简直就是在受活罪,真不如把他俩凑合到一起算了,相互也有个照应。
  不过这不是个小事情,牵涉的人太多。那么大的年纪,还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不仔细谋划的话,极有可能话一出来,就能遭到全体的拒绝,包括两个老人自身,虽然他们表露的态度未必就是他们内心的态度。
  至少目前不行,这叶海媳妇见到老叶就像见到了仇人似的,这话一提出来注定行不通,好事得多谋,来日方长。
  乔勇知道这个事情的难度,他尝试着和叶梅说的时候,叶梅迷迷糊糊正准备睡觉,一听他的意思,一侧身说了“开玩笑”三个字之后就进入了梦乡。
  乔勇还真想把这事办成,多好的事情啊!两个三代以上的人有感情,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总不至于到死都不能正大光明吧!
  老叶对这件事很惊讶,这么一件摆不上桌面子的事情讲开了总是不好的吧!乔勇乐了,这也不是什么丑事,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俩都是一个人,合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当然,韩大妈家里有两个孙子,负担看起来不轻,您要是怕你俩在一起负担加重而不愿承担的话,我也没话说,如果不是那方面的估计的话,就没有说么问题了!
  “那倒没问题!”老叶抢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现在老大一个丫头梅红照顾着,这老二媳妇见到我像见到仇人,她那门我都懒得进去!什么你家孩子我家孩子的,都是孩子,我抓两个在身边也不孤单!”老叶的态度其实很明显。
  “过,她那个书记儿子会不会有什么意见?”老叶挺担心老韩家最重要的人物的看法,他既然能做到全镇人的主自然能做得了他老母亲的主,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不会忽略他的看法。
  乔勇笑了:“以我对善武的了解,善武不会阻止的,他们当干部的见过的事情多!自己老娘一个人带着两个侄子原本就很操劳,自己还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你和她在一起过日子,帮他照顾老母亲和两个侄子,他怎么可能反对!再说,老年人也有婚姻自由,他一个干部能反对!这事包在我身上!”乔勇很自信。
  乔勇的自信是建立在对善武的了解上,善武没有什么异议,善武很早就知道这回事只不过装在肚里不说而已。现在乔勇挑明了,不如顺其自然。不过善武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简单处理,不要宣扬,这事虽然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坏事,可也谈不上是什么好事!大家知道就行了。乔勇点头称是。
  但后面的事情是乔勇所没有想到的。阻力最大的居然是叶梅!
  叶强没有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再说,他最主要的还是看韩书记的意见,韩书记现在比他亲爹重要多了,所以他不急于表态:反正老头子的事情我也管不了,只有他整我们的份,我随他的便!我不怕蒙着头出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老头要是到老韩家帮他们养孩子的话,我老大一分钱都不会出!其实他应该是反对的。
  叶海还没有说话,李梅香就开口了:“这个老东西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自己的孙子不想要,就想帮别人养孙子!这老东西心肠怎么这么毒啊!”说完就嚎哭,乔勇的脸上非常难看。叶海一顺手狠命地扇了梅香一下,梅香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五个手指印,她被打得晕头转向,蹲在地上像杀猪般地嚎哭。
  叶梅眼撇了乔勇一眼:“你是不是精力旺盛啊!你自己的事情你一点不操心,你倒管起了老爷子的事情了,别在那儿胡思乱想了!”说完之后,一侧身,来了个背靠背,睡去了。
  乔勇连续地推着她,想和她讨论讨论,可叶梅愣是装睡着了,就是不理他。
  这人都怎么啦!多好的事情啊!怎么都不大同意,乔勇不大明白。你们不同意那你们倒把老头给侍弄好,可真要到需要侍弄老头的时候,一个个跑的比谁都快!最简单的逻辑是你们既然不管他,那就什么也别管。
  乔勇非常想把这件事弄成,在他看来成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因为大家到目前为止只是说不支持,还没有明确反对的!
  老叶说能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也是活不到几年的人了,到老了也不想出这么个花头。老韩女人的意见是一样的,维持现状吧!老叶这几年对她的照顾还是很周到的,要是把事情挑明了,那么连走动都困难了。
  叶梅像疯了一样跑到了叶庄,一见到老叶就跪下来了,头不停地撞击着地面,抱着老叶的腿就嚎啕大哭,没把老叶吓死:丫头,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啊!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阵势。
  叶梅在那儿就是不起来,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在那儿慢慢地诉说着,又是妈妈死的早,自己受了多少罪!又是自己没有把父亲照顾好,导致父亲现在这么大的年纪在庄子里出丑!哪有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又结婚的!又是爸爸你一生没做过错事,不能到老了犯糊涂啊!又是自己以后怎么见人啊!矛头直指老叶续弦。
  老叶明白了,这个丫头哭来哭去是在哭自己。他嘴唇抿得紧紧的,脸部抽搐,声如洪钟:你在哭什么丧啊!我说过非要跨一步的吗?怎么着你就不能出门啊!我是鬼啊!我把你家门闩着还是拽着你的后腿!别说我还不准备那样做,我就是做了能关你们什么事情!一帮假仁假义的王八蛋!我还轮不着要你们养活,你们也别想管我,有多远得给我滚多远!
  这乔勇也是,叶梅都不同意还跑前跑后张罗,幸亏自己动工作迟缓了一点,否则怎么收场?姑娘就更不对了,从小就惯她,对她百依百顺,怎么长大了在这件事情上是这么个态度!
  最奇怪的是这个丫头当时自己看上了乔勇,要死要活的,农药都喝下肚子了,那么坚决,怎么就不理解老年人也有个感情需要呢?
  老叶毕竟不能和自己的女儿在那儿争辩些什么,只能把她赶走!
  叶梅回家继续和乔勇争吵着,反复地说乔勇纯粹是一饱饭吃过了没事干!就是在败坏叶家的名誉,问他安的是什么心?
  乔勇也发火了,什么叫败坏你家的名誉?你大哥和人家小姑娘鬼混就是维护你们叶家的名誉,你二哥看着女儿不救就是维护叶家的名誉?倒是两个老人你情我愿的我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反倒是败坏名誉!纯粹扯他娘的王八蛋!
  叶梅很少听到乔勇说脏话!更加很少见到乔勇如此动怒,也就不再和他理论。但是,不管他们说什么,老头想到老韩家去,在我这儿通不过!老头前脚去,我后脚就倒我妈的坟头上哭,我非要把妈从坟里哭出来!
  乔勇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个事情无疾而终。正想老韩女人说的,先前两个老人还走动走动,现在连走动都很少了,而叶朝举在那阵震怒之后,脾气也小了许多,很明显地看出了衰老。
  老大对他不管不问;老二媳妇见到他就像仇人;唯一的姑娘一见到他总提到死去的老伴,好像自己亏欠老伴多少似的。
  “姑娘啊!我就是现在死了,你妈也不会回来的!”老叶在乔勇家说过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到叶梅家去,因为不久他就真的找他老伴去了。
  三
  李梅香还真争气,老叶家的两个大肚子一个是叶梅,一个是梅香同时生小孩了,叶梅生下了乔叶,梅香生下了叶书源,不同的是乔叶是个丫头,书源是个小子。
  乔在新主任曾经劝过乔勇,你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候,上面不会允许的!乔勇说,我这也就是第二个,生两个不犯法!只不过是时间不对!这玩意又不能带手表,哪能一分钟都不差啊!再说这都怀上了,孩子的形状都出来了,你让我怎么处理啊!什么人流刮宫的事情我绝对不干!平时伤个风感个冒的都让人很不舒服,干嘛要在女人身上动刀子啊!乔在新好笑又好气,那我就当不知道,你啊该罚多少,我可一点法子都没有!
  乔勇说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让我没事带老婆动刀子我就是不干。
  后来,乔勇交了五千块钱,计生办给他开了张收据,他回去就扔给了叶梅:五千块钱让你少受点罪,还行!看到手舞足蹈的丫头,不停地用手掏小孩的鼻子,以后我就叫你小五千,行不行?
  叶梅很欣慰,就这件事上这乔勇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对是男是女真的不很在意,反倒让叶梅不太适应。可在她看来,乔勇也不是在做戏,就是真心地喜欢两个女儿。一问他,他就说,儿子我当然喜欢了,女儿也喜欢啊!只要是孩子我都喜欢!你可千万别说这孩子不是我的,那我就真不喜欢了!
  看来他没有说假话。
  叶梅真像去扯她的嘴!不过很感动,至少在这方面自己比两个嫂子境遇要好许多。
  书源当然不要罚款,因为他是第一个孩子,是头胎,是按照指标来的。
  叶海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忍不住在家里嚎了起来,可是歌他也不会唱,戏也不会演,梅香说,你还是别把咱儿子给吓了,他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叶朝举知道了,孙子终于降临了,老泪纵横,连忙往梅香那儿跑,梅香屋子里站了很多人,都在七嘴八舌地道喜。他伸出头,想看看自己的孙子长成啥样?
  梅香的脸立刻就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冻,似乎都没正眼看老叶,冷冷地说,孩子要睡觉了,你们都出去吧!别把他吵着!
  叶海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觉得梅香过分了,这不就是爷爷想看一下孙子吗?
  梅香说不行,你要是孝顺,你就生一个给他看,我的孩子我就不让他碰!
  叶朝举落寞地回去了,不知怎么的,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火气,要是搁往日,他立马就能叫这个媳妇滚蛋: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孙子是我老叶家的人,你一个外来的媳妇算那棵葱啊!可现在他连说这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觉得很疲倦。
  看看那个老伴吧!他指的是老韩女人,说话还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有共同语言。
  老韩女人见到老叶有点吃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善言两个孩子也有十多岁一个了,他们见到老叶倒是很自然:“爷爷,您来了!”
  老叶照例在口袋中摸出了几个水果糖,自然而然地塞到了两个孩子的口袋里,两孩子也自觉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孩子们是孤单的,他们也希望家里偶尔来个人给家里增添一些人气,成天听着奶奶的絮叨,他们却毫无选择。二叔倒是经常回来,可也就是坐坐就走,屁股一落地就让别人请去吃饭了,婶婶原本就不喜欢他们,那个弟弟让他们训得连话都不愿意和他们说,他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只有叶家爷爷,经常来看看他们,让他们有些欣慰。
  老叶也苦笑:“你看人家的孙子比自家的要好多了!”
  老韩女人知道他心情不好:“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什么自家的人家的,你精明一世的人怎么就抹不开啊!”
  “抹不开我也得抹啊!那头货现在连看都不让我看啊!”那头货指的是二媳妇李梅香。
  老韩女人说:“那事你也别生气,小勇是想做好事,可孩子门想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你一个老单身汉,我一个老寡妇,现在要光明正大地结婚,他们受不了很正常,我也没想过,只是有个人搭话就行了,讲究什么形式啊!你看弄得人人都知道,倒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我也管不了许多了!老实说,书源出世了,我觉得我自己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活头,这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我不行啊!这俩孩子多苦啊!你说当时那是谁做的孽,搞得家破人亡!”老韩女人永远不知道老韩毒死螃蟹那件事。
  老叶瞅了瞅老韩女人,弓腰坐在小板凳上,穿着灰色的大襟褂子挡住了弯曲的小腿,只看到那双历史久远的圆口布鞋,暗黄色的脸上布满了折子,头发挽得倒也整齐,不过大片的白发胡乱地侵占地这不大的领地,更有几缕白发一下子垂了下来,遮住了鼻梁,使得她说一句话就得把头发像后拢一下。
  这个女人也是村子最出色的女人之一。当时,老韩在外,一家人全部是她操持,老韩性格不好到处得罪人,她总是像泥水瓦匠一样跟在后面帮他修补人际关系,一个庄子没有一个人讲老韩的好话,同样也没有一个人讲女人的坏话。
  而且在老叶眼里,这个女人还曾经美丽过,就在十几年前,她身形高挑,脸庞饱满,目光柔和,头发乌黑,脚步干练,待人和善,见着她就像见到了活菩萨。可现在竟是如此模样,何止是岁月不饶人,其间更有一个老女人的艰辛啊!
  老韩女人看他怔怔地看着她:“你这老不正经的老看什么?”话语间竟有许久不见的一丝妩媚。
  老叶苦笑了一声:“什么老不正经,他们就正经!我是看你老了,心里不太好受啊!”
  女人喜欢听老叶这样说,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老态,她也心疼老叶的老态。这个老东西原来多精明啊!一个庄子都说他是小孔明,小眼一眯,全是主意,可也没什么坏心,好容易是把自己孩子都拉扯大了,还都不错。老韩在世的时候他对自己就不错,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老韩那算个什么东西啊!老叶他会关心人,会说好听的话,会帮自己照顾孙子,老叶一到她家,她就觉得自己有时一个有家的人了。
  可现在呢?大儿子根本不正眼看他,就像家里没有这么个父亲,儿媳妇见到他就像仇人,那个二儿子就像个猫头鹰似的藏在后面,一肚子的心思,也不说老头的好话,姑娘原是最出色的,可死抱着个老娘,就是不待见他和自己。老头现在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人不知道衰老了许多,头发白了,腰驼了,说话没有了中气,脸上的皮肤拉得老长,小腿上的青筋就像缠绕的瓜藤。老得比自己还难看啊!
  可她不愿说给老叶,这个年纪谁还嫌弃谁啊!
  老叶说了许多话,最后还是回去了,老韩女人没有阻止他只是招呼他回去要烧点开水,要不夜里没个水喝,人不舒坦。
  老叶提到了殡葬改革,老韩女人也怕这事,一个庄子的老人都怕这事。
  四
  殡葬改革就是把土葬改为火葬,目的是为了保护耕地,死人要给活人挪场子。
  这个政策来得很自然,因为城里人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大的。人死了,往火葬厂一抬,一把火过后,从炉子里掏出几根骨头,再把它们拍碎装进骨灰盒,然后往墓穴里一放,再树立一个碑上面写着谁谁千古之类的语句,逢年过节乃至清明冬至的时候,家人往墓碑那儿一站,鞠几个躬,有的还说道几句,这事也就结束了。
  老叶以及老韩女人为这事讨论过多次,结论只有一个,这城里人实在是不好,死了都落不到全尸,他们甚至还怀疑那个掏出来的的骨头究竟是不是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谁知道前面的是不是掏光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后人对着别人的骨头在那儿嚎啕大哭吧!还是农村人好,死了不但穿戴整齐,还能到下面满满地占一个地方。按照老叶和老韩女人的逻辑,这下面的人就没有一个城里人,下面的世界全是咱农村人的。
  所以,大家只要有那个年纪,事先都做好了准备:选择上好的木材请最好手艺的人做好棺材在家里放着随时准备着自己的离去,那不是棺材,那是自己永久的家!
  一个木匠的成熟标准有很多,但是有一条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会不会做棺材,连死人都不会服侍,怎么能对付活人的营生!
  善斌以前在的时候,早已会做棺材了。做会棺材的那天就是他出师的那天,于是叶庄有了会做棺材的木匠,短时间内,上了年纪的人们纷纷邀请他,叶庄也就不存在缺乏棺材的例子,包括叶朝举,当然更包括老韩女人。
  棺材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好的,一般都是一个大师傅带着三个木匠总共四个人,整整忙活一天才能结束。手艺人对棺材很虔诚,他们可不认为那是与死人有关的,他们的理解是棺材、棺材、当官发财!那是一个吉利的东西,所以不能马虎的。整个棺材的形状也很大气,一头大一头小,三面都是圆形微微地向外鼓着,外面还要根据年龄的特征漆上不同的颜色:年龄大的要漆成黑色,年龄轻的要漆成红色,就像人们选择衣服的颜色,也不是乱来的。所以,除非是突然死亡,否则没有人帮自己准备红色的棺材。
  棺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寿材!也是祈望着上了年纪的人能睡到那个东西。
  年纪没有什么具体的标准,自然是越大越好。有的实在活不了那么大,那只有降低标准吧!通常是三代以上的人就可以认作是上寿。三代以上的年龄存在的弹性,结婚早然后儿子结婚也早的大概四十几岁就行,一般的也就五十来岁。所以另外一个硬性的标准大概就是至少五十岁吧,即使没有添孙子也可以算是及格的年龄!
  上寿有一个待遇,就是死的时候来宾是可以喝酒划拳的,年纪太小了,热闹不好,感觉就像是对不住死者,而来吊唁的人也很自觉,尽管主人反复地劝酒,但是他们是不会喝的。
  小书源出世后,老叶虽然没有能零距离地接触他,可老叶也算是了了心事,再不让自己碰那也是我老叶家的血脉,我这张试卷算是交了,也不是很在意。有时就偷偷地看看,小家伙虎头虎脑的,长的比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大气,以后错不了。
  老叶对老韩女人说,这五月一日就得实行殡葬改革,我不想自己被烧的只剩下一堆黑灰!
  老韩女人吓了一跳:这人都死了,就像是一堆烂泥,人家要怎么和就怎么和,咱们都不知道的!别管那个事情!
  老叶说那不行,我怎么着也要睡个棺材,他们说那个火葬的时候,有时烧得不快,那些个没良心的就用那个拉钩往肚子里一戳,把人戳的四分五裂然后再烧,我想想就怕!
  老韩女人说,你都死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哎!
  看来和老韩女人在这事上没有共同语言,再说老韩女人这后面的事情还有很多,她不能出现闪失,她要是一闪失,善斌两个孩子就成了真正的孤儿。
  看来自己真照顾不上这个可怜的女人了,老叶想着想着心里就有点难过。
  他难过的还有那个没有在世上活几天的孙女,这几天他分明都能看到那件鲜红的小棉袄,里面那张粉嘟嘟的脸庞,满嘴的脓疮,可是她在坚强地活着,哭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每哭一下,小胳臂往外伸着,小腿向前蹬着,她似乎总是在挣扎,生命的活力比任何一个人都强。但是堆在她前面的是一堆黄土,一箩筐的黄土,那往她身上覆盖黄土竟然是她的爷爷!
  那个孩子,他是对不住的,可他还有什么办法?也不知下去之后,那丫头还认不认自己这个爷爷!
  也许是天意,原来大家死后棺材都睡得好好的,可怎么就到自己上了年纪就要求火化呢?是报应吗?甚至是因为自己的恶毒带动了其他人都跟着自己受罪!自己的罪过怎么就这么大?
  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睡不到棺材,他不甘心死无全尸。
  以前说什么孤魂野鬼表示死后的落寞,可现在一把火过后,连个鬼魂大概都没有了!
  他顾不了许多了。那天他溜到梅香的房间里,小书源已经单独睡在摇篮里,梅香睡在床上像个死猪,叶海也在!他腾开双手,缓缓地将小书源从摇篮地抱出,小家伙惊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居然一声都没哭。他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孙子离开自己的屋里仔细地端详:是个男孩,那个小鸡鸡在两胯中间翘着,还冒了一泡尿到了他的嘴唇边,然后鼻子是鼻子,脸是脸的,大腿和小腿就像两截白藕似的,那个白!那个嫩!老叶恨不得在上面啃上几口,还有那个小胸脯,手往上面一伸,软和和的,自己粗大的老茧都在瞬间被软化了,还有那张小脸,怎么就那么可爱呢!眼睛像黑豆似的,忽闪忽闪的,自己再怎么捉弄他,他一点事都不怕,还不时地发出哈哈的笑声,手舞足蹈的。
  老叶舍不得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可爱呢!这孩子也只有我老叶家才能生出来啊!有了这么个孙子,值了!
  老叶又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把书源摸了一遍,书源的每一个部位像个刻录机似的刻录在叶朝举的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叶朝举死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除了老韩女人。
  村子人很好奇,虽说六十六这个年纪死也能死,可这老头也没见有什么病,怎么就死了。
  叶强和叶海披麻戴孝,见人就下跪,反反复复讲述着父亲是一觉睡死的。那些见识广的人都说一觉睡不死人,多半是心肌梗赛之类的病发作所引起的。还有些不太懂医学的人都说这老头有福,走得很舒坦,还能睡上棺材,然后就开始追述他的丰功伟绩:怎样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三个孩子现在个个都混得有模有样,老头子走得也算称心了。
  老头走得不算称心,不过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老韩女人知道,乔勇也知道。而且乔勇还知道,老头不是什么心肌梗塞之类死的,老头是上吊的,他第一时间赶到时,看到老头颈上深深的勒痕。只不过叶强迅速地用被面将他盖起来了,只能看到一张窄窄的脸。
  都说上吊死的人特别难看,比如舌头会伸出老长之类的,但是叶朝举的死相并不难看,平静、安详!
  大家都不说他是上吊死的,作为女婿,乔勇也不能说他是上吊死的,因为自残的行为会让人联想到子女的不孝!子女是不孝,可是老人都去了,追究还有什么意思呢?
  反正,老人的离去,乔勇觉得自己和老叶家的距离忽然间有了点疏远。
  叶梅是最能哭的。见人就下跪,追述着老叶的仁慈与艰辛,感恩着老爷子的呵护与爱惜,连称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已经离去,大有追随的意味!在外在的装束上,更是披麻戴孝,声嘶力竭,动地惊天!大有不把老头子哭回来决不罢休的意思!
  这来给老爷子送行的人都被一种恩情给融化了,感动得稀里哗啦!连忙劝说叶梅,多半是人死不能复生、一定要节哀之类,叶梅忍住悲痛表示自己一定会坚强,让老人家走得心安。
  乔勇没有劝叶梅,只是愣愣地看着叶梅。坦率地说,他不知道叶梅这时的举措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倒是书薇和书源头上戴的那个红色的布块特别的显眼。儿子辈的要带白色的头巾,孙子辈的带红色的头巾,至于重孙乃至一户那就只有带绿色的了。书源和书薇顶着个红色的头巾,表示这个老人三代以上,功德圆满!
  后来村子里竟然又有一个老人在家上吊而亡,据说原因也是因为想睡棺材。
  五月一日之后,果真实施了火葬。死者火化之后就只有一个小方盒,让家人捧着,然后到了山上,把骨灰盒放进一个缸里,密封之后埋在地上,再垒出一个坟头,外形和先前一样。
  乔勇还说,这不和原来一样吗?根本就没有节省一点耕地啊!
  叶梅连忙指责他的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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