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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族】七姑之佛堂

作品名称:七姑      作者:舒贤      发布时间:2009-03-25 18:07:26      字数:22012

在我四处寻医的日子里,七姑的老母亲往生了。
央了孙绢替我随礼终是没能同去吊唁,听说很是凄凉。出殡那天下着瓢泼的大雨,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儿孙子孙女儿没有一个出现的,只七姑和她久未谋面的大姐孤单单的两个。都是没有子嗣的人,七姑披麻戴孝顶着老盆当了儿子给老娘送终。好在张姨的儿女们一个不落全部到场才不至太过悲凉,可儿孙,终究不是自己的儿孙。
据说送葬的队伍很是浩浩荡荡,全然不因那滂沱的雨而有丝毫的阻挡。村里的乡亲长长跟了一队,都去看热闹。看两个魔鬼转世的女人怎样跪在漫天的雨水和泥泞里,欲哭无泪。
苍天也无言泪垂。借那倾盆瓢泼样的雨,尽洒她的悲悯。
不过是村子里又多了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罢。出殡赶上倾天的大雨,是上苍的惩罚啊。那又该是多么大的不吉利呢!
从七姑的老家回来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我的身体似乎不再只是属于我自己,那里还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人,日日里跟我争辩。
我无力地躺在太阳底下,听自己的心,热闹地争吵不休。精力那么旺盛,底气那样充足,全不是我这副瘫软疲惫的模样。终一日,我大叫着从躺椅上跳起来:你给我滚!滚出去!滚!滚啊……!
披头散发,眼神儿凌厉。声音尖锐,凌霄直上,似要穿透云层。恐惧,无奈,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老公闻言慌张张跑过来摸我的头问我怎么了,满眼急切地晃着我的肩叫我的名字:薇薇?薇薇!怎么了薇薇?
抬头看这张满是关切和焦虑的脸,力量在我体内被瞬间抽离。眼皮儿上翻,跟煮烂的面条儿一样,我软软地哧溜下去。残存的记忆里是老公惊吓的眼神儿蜡黄的脸,和他那及时伸出来抱住我的强有力的胳膊。
悠悠醒来时,满眼空旷的白。屋顶一个环形的轨道,扯着半片儿纱帘,另一边儿吊着个盐水瓶子,瓶子上垂下来的塑料管儿连着我的血管,冷冰冰的液体正不留痕迹地溶入我的血液入侵我的身体。不等我有任何反应,一张脱了相的脸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横在我的眼前。
短短的时间竟生出青葱的胡茬来,一改平日里的优雅从容。这个痴傻的男人啊,竟也现出这般苍老的相貌!我抬起不输液的手去摸他的脸,他把脸凑过来贴在我手上,拿他的大手捧着我纤弱的小手,怔怔落下泪来。大滴大滴滚烫的落到我脸上。我笑着去擦他滚滚的泪,骂他是傻瓜。我说大男人哪有掉眼泪的,我这不是好好儿呢吗。
他捉住我的手,不说话。把头埋进我胸口,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拿手指梳着他的头发,任他发泄压抑心中的情感,我知道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在这样的时刻才更能体会对方对于自己的意义。
婆婆寡居独自养大了他,他的儿子才呱呱刚一坠地又失去年轻的妻。而我,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失去了双亲。我们比其他人更懂得珍惜。珍惜身边人,珍惜彼此的情意。
他害怕再次失去,我又何尝不是呢?
甜蜜的酸涩涌上心头,溢满眼眶。任清凉的泪滑过眼角,蜿蜒着淌过耳廓。这缠绵的情分呐,谁又能堪得透彻!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破了此刻的柔情。老公迅速抬起头来抹了一把脸,问,谁呀?
门外应了一声,孙绢。老公忙去开了门儿迎她进来。
孙绢提着一个大大的花篮急匆匆往里边儿赶,边走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一说不好就突然这么厉害起来。
老公一听这又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说谁知道啊。医生也没说出个什么门道来,各项检查指标也都正常。
孙绢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跟老公说让他出去抽根儿烟透透气,让孙绢陪我说会儿话。老公很听话的出去了,临走前还一再嘱咐孙绢说有事儿马上叫他,孙绢笑着说知道知道,知道白薇是你的宝贝疙瘩,放心好了。
看他带好门儿出去,我问孙绢七姑有什么话说。孙绢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说我竟知道七姑有话说。我虚弱地冲她笑了笑。
“难怪七姑说你变了呢。”
“哦?”
“七姑还说你灵力很强,悟性也高。”孙绢话里酸酸的,脸上带着丝丝缕缕嫉妒的神情。
“是吗?七姑还说些什么?”我到是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般优秀的。
“也没有什么了,只说你这病从虚上起来,越是打针越会虚弱得厉害,还是早些回家的好。”孙绢咽了口吐沫,顿了顿接着说:“七姑还说,有些事儿,是逃不掉的。”
很虚脱的一种感觉,没来由的累。那种累不是来自身体,是一种精神和灵魂上的疲倦。我不想再跟自己或任何人兜圈子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自己承受的东西实在实在是太多了。那种无形无质的压迫,如果不再给它一个渠道发泄,真会让我神经错乱的。
“孙绢。”
“嗯?”她抬头看我。
“我们算是朋友吧?”
“当然,”她似是真有些生气我说这样的话,面上一派肃然的表情:“当然是朋友了,这还用问吗!我早就当你白薇是朋友了,够义气。”
“关于七姑,你还有什么想要跟我说吗?”
她看了我一眼,砖头又去看那篮鲜花,站起来去摆弄上面的百合。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我闭上眼睛冲自己笑了一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白薇。”孙绢重又走过来坐下:“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也没什么。跟你说了我自己心里也踏实,我也是个怕累的人,不想替谁背着包袱。”
我让孙绢帮我把床头摇高一点,半躺着开始听孙绢跟我说那些跟我有关或无关的事儿。
张姨的几个儿子的确是没有一个争气的,什么事儿都朝张姨和七姑伸手要钱,老婆孩子的事儿也都是七姑张姨管着,就这样还经常被埋怨这个薄了那个厚些。大小都在家里蹭吃蹭喝,除了大儿媳有个不稳定的工作外,其余几个儿媳什么都不做,全在家闲着说看孩子。其实就等着张姨和七姑老了以后能接她们的班儿。
孙绢求到七姑门上寻帮助的时候是有条件的。那时张姨的小儿子正准备结婚,家里实在挤不下了,孙绢承诺,如果七姑能帮她把欠的贷款追回来,她愿意拿出十万块钱做酬劳。七姑没让孙绢失望,孙绢也没有食言。十万块钱买了套经济适用房,老大一家搬了出去,小儿子在家结的婚。
孙绢还说这几年,偶尔也会在七姑的指点下放高利贷,孙绢出本钱,赚了钱按比例分给她们。放的谨慎到也没出什么大的乱子。
孙绢这人也的确实在,要么不说,这一说开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她还说,在那么多的客户里特别跟我走得近也是七姑的意思。七姑掐着手指,说,白薇,可交。很值得交。孙绢还说七姑不需要出门儿去见谁,早在见到我之前她就已经知道我了。她,竟还可以通过孙绢的眼睛“看”到。
这还真是让我打了个寒战。那我还有什么隐私可言呢!孙绢笑着说哪儿有那么神啊,最多也就是她看到什么七姑便也能看到什么罢了。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我瞪了她一眼也只是笑。那也够可怕的,虚空里有一双你不知道的眼睛在审视你,那感觉也足够让人胆寒了。我没跟孙绢说,能够看见的看到不可怕,怕得是看不见的看穿。
我一直在等孙绢说出我想听的部分,可她偏偏就在这里打住了。
“七姑说过她在找什么人吗?”不想浪费时间兜圈子,我直接把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方向。
“嗯。我也只是听她们那么一说,具体找的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
“张姨似乎对这件事不是很赞同啊。”
“你怎么知道?”孙绢似乎很惊讶我有此一问。我嘿嘿一笑,说,是感觉。是感觉跟我说的。她说张姨是对七姑找人的事儿很有意见,说哪儿有那个人呀,肯定没有。还说要真有那么个人的话人也早该去找她们了,还用得着七姑这样费劲到处去找吗。
“那七姑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看来,我不引导她,她是回不到正题上的。
“我也不是很知道,应该也是很有本事的人吧。也不一定,七姑只说,找到这个人,她这一世就圆满了。”
圆满?她的人生圆满了,我的人生又如何?我能肯定要把自己的人生和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吗?我不敢肯定。我不知道!头有些疼起来,心里那个声音愈发清晰可闻了,似要将我吞噬。我托孙绢带话儿给七姑,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出院后就去看她。
“意外?”孙绢瞪大眼睛看我:“能出什么意外呢?”
“谁又知道,”我无力的叹一口气:“还是不要把话说太满得好。未来的事,谁又能够把握?谁又想过我会这般模样莫名其妙躺在这里呢?”说到后来我只剩苦笑了。如果我只是自己,我会跟那所谓的命运抗争到底。
可是老公呢?他那么需要我在他身边享受他对我的关爱。我们都经不起再失去了。我,或者他,都再无力承担这样的分离。
老公看我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欢喜得像个孩子。他不知道,我也不忍告诉他,在我的心里,我和那个声音达成了怎样的默契。却依然迟疑着不肯去见七姑,潜意识里,我还是抗拒的吧。
可那个声音却已经似乎等不及了,不知他是着急着想要控制我的身体,还是希望通过我去达成他的某种目的。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你的心里住着一个另外的人,他可以跟你说话。不对。这样的表述并不十分准确。那不叫说话,那更像是一种直接从你心里跑出来的念头,一种不用耳朵听就可以知道的声音,好像,原本,它,就在你的心里面。
他又在催我了,他着实等不及了。可我却还没有做好准备。正思量,突然间,一个影像跑到我脑子里来:老公的车上载着儿子,正在转弯。父子俩谈笑风生,似乎还在说着我的名字,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斜地里开过来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
我惊呆了,大声喊:不要。
不要!
我去!
“我去……”吐出这两个字,整个人虚脱似地瘫到地上。
七姑也日渐消瘦了,许是老母亲的过世让她更觉无奈和荒凉吧。七姑见了我,也只无力地摆摆手,没有期待,似乎也没有惊讶。悄声坐下,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个夏天骄阳似火,却冰冷了多少人的心呢。
七姑倒一杯茶给我,大大的几片叶子立在杯里,是苦茶。七姑说,喝一杯败败火气。我端过来嘘一口气,轻浅地尝一口。
七姑递过一根儿烟。我抬头看她,她却并不看我,只固执地伸着手。犹豫片刻,我接了过来。七姑顺手扔个火机给我。很是挣扎了一番,火机拿在手里把玩。七姑说,点上吧。有什么话儿,就直接说。
我心里一楞。随即明白,七姑问的那个人,不是我。是盘踞在我心中迟迟不肯离去的另一个“我”。
既然躲不过,那就放马过来好了。
不再迟疑,我把烟含在嘴里点着,轻轻的吸了一口,不等它跑进气管儿胸肺中去我就连忙把它吐了出来。还好,没有被呛到。
一支烟就这样被我糟蹋了。
奇怪的是,坐在这里,心中反倒是平静了,之前那个争吵不休的声音似完全消失彻底了。好像,那只是我白日里的一场错觉。
七姑说白天阳气太盛,家里也不清静,让我晚上吃过晚饭再去。还尤其叮嘱让我自己一个人儿过去,并且不要去得太早了。虽不知为何,我还是一口答应了。
可老公又如何放心我一个人去呢。商量到最后是他在车里等我,我自己进去。这个下午比之前任何一段时间都更加难熬,似要上战场一样,又像两个期待新年礼物的孩子盼望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我去的时候差不多九点了,只七姑、张姨还有孙绢坐在昏黄的灯光里。
没有过多的寒暄,张姨拿来一个大大的藤编的簸箕,我脸朝北坐在板凳上双脚放在簸箕里。七姑点了三支香,在佛像面前拜了拜低声默念了几句之后把香递到我手上。我双手合十夹紧香根,坐直,让自己放松。
袅袅的烟,扶摇直上。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没一会儿我就打开了哈欠。很有一股愈打愈烈的势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哈欠,更别说自己会打过了。嘴巴张得好大,一个哈欠持续的时间老长老长,下巴好像要掉了的感觉。边打哈欠边汹涌地流着眼泪,不知道是这哈欠闹的还是有其它的计较。
只这到也还好的,忽得悲从中来,哈欠似停住了,却好端端的落下泪来。心里的那个委屈,来得汹涌又让人莫名其妙。我似乎已经不再是我。却不知道心中哪里来的那么些委屈,心肺似浸泡在黄连苦水中,肝肠寸断。
抬眼去求助七姑,看到她迫切的眼神儿,她似是也在等待。张姨在一边儿大口大口地吸烟,满脸复杂的表情。只孙绢紧张地看着我,手里揉搓着几张面巾纸踌躇着不知是该递过来还是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我手中捧着尚未燃尽的香,双脚踏在空空的簸箕里,任眼泪鼻涕在脸上肆虐着摧残我的意志。我无助地看着孙绢,她犹豫着伸过几张面巾纸去擦我脸上的泪。
眼看着香就要燃到尽头,香灰灼疼了我的手。七姑掐灭烟蒂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从我手里拿过仅存半寸的香根插回佛像前面的香炉中去了。
孙绢忙递过来一包面巾纸,张姨也已经把我脚下的簸箕拿开,示意我坐回桌子跟前。我一边儿吸着鼻涕去擦眼泪,一边儿冲七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七姑抬眼看我,吐一口烟。她的脸在烟雾中神秘起来,眼睛里有深深的不解和迷惑,喃喃道:“难道是我错了?”然后她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没错儿。不会错的。肯定错不了。”她一个人儿自言自语,眼睛始终没有从我脸上离开过。被她看得有点儿毛骨悚然,满心困惑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倒是孙绢忍不住打破了僵局,悄声问张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姨瞅了瞅犹自翻来覆去的七姑,又扭头来看我。想说,却又满脸的为难。
七姑伸出右手,拇指快速在其余四指上滑动着,表情凝重。最后拇指停留在中指的根部,左右搓动了几回,抬头突然冒出一句:
“没错。肯定错不了。只时辰未到,火候不足,是我太过心急了啊。”说完哈哈一笑定定地看我:“你信七姑吗?”看她眼睛里满满的期待和自信,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啊,我信她吗?我了解她吗?应该是信任的吧,否则为何坐在这里呢。可这种信任,又是来自哪里?无奈而为之?或者我只是觉得神秘又好奇?可七姑,总归是帮过我的。那就是信任喽?为何又心中犹有不甘呢?也许我只是同情,不忍拒绝?
许是我耽搁太久了,孙绢在桌子底下悄悄扯我的衣角。七姑眼中现出些落寞,她也是寂寞的吧,她的心,裹着坚硬的壳,到底都藏着些什么呢?
“我信。”左右衡量了几回,我轻轻说:“信七姑”此时此刻,我没有其它的选择。
七姑紧绷的神经似乎瞬间得到缓解,像是不堪重负似的。她轻轻的,不易被察觉地嘘一口气,转而又恢复一贯的表情,不过却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柔情。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七姑关于那个梦里的影子,心底的声音和梦中纠缠着不肯放过我的男人。七姑却已经自己准备要翻开往事了。只七姑事先跟我说,只许听,不许问。说,如果她不说,肯定就是还不到说的时候。我点了点头,虽然心有不甘,也总比一点不知道要好些。
七姑问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不等我开口孙绢已抢着替我说没有。七姑瞪她一眼,她尴尬地一笑低了头再不说话。
我冲孙绢笑笑,说,没有。只叫白薇。七姑却微笑着摇头,连声说不对不对,让我再好好儿想想。脑中突然现出小时候的事。急忙去看七姑,七姑笑着点头。
我恍然大悟。
那时我大概六岁左右的样子,具体情形记不大清楚了,只依稀知道有个和尚到姥姥院子里讨吃食,姥姥端了斋菜牵我的手出来。老和尚定定地看我,目光很是晶亮的怕人。我躲在姥姥身后只露出眼睛眨巴眨巴地瞅他。姥姥笑着拖我的手,说,小青,过来。说乡下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怕生。让师傅莫要笑话。
大和尚的脸变得和颜悦色起来,问是谁给取的名字。小青。这么好听。
姥姥说是她给取的,出生的时候浑身又青又紫,瘦得跟小猫儿似的。生下来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叫了小青。姥姥还摸我的头说,长这么大还是瘦,吃什么也胖不来。
吃过斋饭,大和尚很是郑重地冲姥姥双手合十行礼,满脸严肃地跟姥姥说,这孩子的名字里不能有青字,怕是以后要有很大的事呢。说完不等姥姥再问,谢过姥姥的斋饭就自行走掉了。
自那以后,再没有人管我叫青儿。所有的人都叫我薇薇,白薇。只我心里,是那样怀念童年在姥姥身边的快乐日子,竟是不肯将它忘记。
悄悄儿的,把自己藏了起来,听姥姥一声声唤我小青,青儿。独自嘟囔着这丫头又躲哪儿去了,总跟姥姥藏猫猫让姥姥好一通地找。看一会儿给不给你饭吃。那小小的女孩儿躲在角落里吃吃笑,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出来跳进姥姥怀里。看姥姥假装被吓了一大跳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模样。祖孙二人相拥着笑成一团。
在我心里,是不肯抹掉那些回忆的。我不懂大人的事,却已经晓得顾及自己的小心情了。在我自己能够做主的时候,我给自己的书吧取名:青言。也是对童年快乐时光的一段缅怀了。也许,原本,我就是个念旧的吧。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我是足够的自由了,自由到放弃大人们的坚持,自由到再也没有任何亲人可以挂念。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我不必说,七姑已然知晓:“不过一个乳名而已,早已丢弃多年。”
“关系肯定是有一些的,只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你自己没有感觉,我说来也只枉然。”我突然很讨厌七姑这样跟我打哑谜,故弄玄虚。却又想起之前自己答应过只听不问,也只好作罢。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的事情,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你自己去解决。我,只不过是个领路的人。”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鬼知道我需要让她来领个什么路。
“你会知道的。”七姑不急不缓地说:“缘分到了,自然会知道。我没有权利打破人间的法则。”七姑又一次肯定地说:“我只是一个领路的人。”
人间的法则?难不成您老人家真是神仙不成?我心里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忽又想起孙绢说的那些七姑的能耐,连忙又去压制自己的念头。却越是让自己不想,那念头更来得猛烈。索性由了它去。
“梦里那个人……”我终究是没能忍住。
七姑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笑:“前生的因,今世的果。那是你的一位故人,不过你大可放心,无论如何,他是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说罢,七姑复又摇头叹息:“到底是缘多些,还是债多些?”
听得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传说里那些前世今生的故事确有其事不成?难不成我还真就有这样的渊源?接收了大量的信息一时无从归类整理,今晚的遭遇有待我回去慢慢儿地消化吸收了。
七姑说我以后没事儿常去走动走动,想去的时候就一定要去,不要抗拒内心地指引。她说她定会助我早日解开谜团。那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归宿。
我点头应着却在一边儿想着自己的心事。
回去跟老公说,他也觉得玄。可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如何解释呢?或者,那就真的只不过是一场梦,而我任由自己在情绪里夸大了一种心情?
老公很是宽容地揽我在怀里,下巴磕在我头上摩挲着:“薇薇。”
“嗯?”
“不管是真还是假的,咱都不放在心上,爱谁谁。只要我们好好儿的,就比什么都好。”他用力往怀里搂了搂我。胳膊箍得我有点儿疼。
“嗯。那当然了。”我伸出胳膊环着他的腰,用力贴着他宽厚温暖的胸膛。
可就当我下定决心要跟那所谓的宿命做一个了断的时候,那些奇怪的梦里的或是现实的感觉,统统跑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了。
日子从未有过的安稳。唯一的不同,我有时会很想很想去七姑那里,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我,而我并不确定自己要去那里做些什么。
只是想。那么强烈的想。
经常会没来由打上一通哈欠,直打得下巴发麻两颊泛酸四肢无力泪流满面。日日窝在店里,不知道孙绢整日里忙些什么。只刘美青蹿蹬得频繁,美其名曰来我这里汲取免费的精神食粮。这天正赶上我“大烟瘾”上来的时候,刘美青跟个受惊的耗子似的闯了进来。
“大烟瘾”,是店里的小妹给我取的绰号。说我哈欠袭来的时候就跟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毒瘾上来的人儿一样,又是哈欠又是鼻涕眼泪的一发不可收拾。总得等那股子劲儿过去了才肯罢休。
看我歪在椅子里张着老大的嘴巴,一边儿拿面巾纸抹眼泪儿还一边儿冲她笑。刘美青满脸怪异地趴到我面前,对着我泪流满面的脸鉴赏不已。我一边儿吸着鼻涕擦眼泪一边儿拿手推她,自己又忍不住笑。
她怔怔看着我,没有丝毫想笑的意思。表情严肃地我也笑不起来了。好歹等这一阵儿过去了,我才恢复正常。
“你这样多久了白薇?”刘美青满面肃然搬张椅子坐到我对面来。
“有日子了,不知怎么的。”
“这很不对头啊!”她两只胳膊交叉着趴到桌子上:“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不知道啊。”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我心里有些紧张:“你知道?”
“嗯……说不好,知道一点儿。”她的眉头皱了皱:“白薇你招什么人了吗?恐怕你有大麻烦了。”她一边儿摇头一边唏嘘。
“去!别吓我。我能有什么麻烦,你又要说什么鬼上身吧你。哪儿有那么些鬼上身啊,真是。”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寒。
“不是,真那样到还好了呢,那些都是小儿科。鬼怕人,比人怕鬼要怕得厉害多了。”她的口气不因我的调侃而有丝毫的轻松。
“那能是什么?”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它的东西。总不会是神仙降临吧。
“你知道有一些人家里敬神吧?就是敬那些狐仙蛇仙什么的。”
“听说过,但不了解。”
“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我听说那也不是谁想敬就能敬的,得仙家看得上的人儿才行,他们行里头叫踩香头。我听别人说过,说什么踩倒了香头好吃饭。总之是你熬不过他就得供着他,给设个香堂日日里水果香茶供奉。”
“供什么呀?怎么供?”我无法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情形。
“供他们的精魂呗。”她说得轻松却让我听得惊悚。
“供着干什么呀?”
“修行啊。”刘美青一副你真是白痴的表情。
“修行?”
“嗯,修行。其实就是借你的肉身行他们自己想做的事儿罢了。人不白吃你的供奉,日子长了香头就会有一些超能力,能预先知道要发生的事儿,或者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不是有些人得奇怪的病老也医不好吗,到他们那里就能治好,那都是虚症。”说完刘美青还想起我的事儿了,说我上回找七姑差不多就是那种类型。
“还有这事儿?我还以为信佛信到一定境界就能寻回本能的眼睛呢。”还真是又长了学问:“那都找什么样的人儿啊。我是说踩香头,都挑什么样的人儿。”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与众不同。
“反正都是些大善人,脾气好的,耳朵根子软好说话儿的。”说完这厮哈哈大笑着说我这样的就差不多,说什么都好好好,怎么都行,什么事儿也不放在心上。笑到一半儿突然止住,骇人地睁大了眼睛凑到我面前鬼叽叽地说:
“不会是真的吧?你不会真惹上那样的事儿了吧?”
“你才招那样的事儿呢。”我站起来倒水不稀赖理她,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的。
“哎,我可跟你说真的,那不是什么好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种人的命都很苦,婚姻感情也不好,没听说那行里头有家庭美满幸福的,就跟被诅咒了似的,不是鳏就是寡,最好的也是分居。”这厮也不识趣,还追着我说。
我倒杯水去堵她的嘴,她喝了一口还接着说:“我还听说仙家真的决定要落在一个人儿身上的时候,那人通常都会得一场很怪的病,病好了习性也会跟着改变。”
“说地就跟你经历过似的,”我重新坐下,翻个白眼儿给她:“你整天给人家看名字批八字儿的装神弄鬼,不是你家里也供着呢吧。”
“我离那差远了。实话跟你说吧,算名字批八字看书就能学会。《周易》满大街都是,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悟性和恒心了。可那些人不一样,人不用学,并且人知道的事儿也不是看书能看来的,是真神。”
“哦?怎么神了,我怎么不知道。”看这厮热情如此高涨,我索性多了解一些。
“我见过那样的人,看着你就能知道你家老宅风水哪里不合适,还能看到你祖坟是不是消停,家里死几口人都清清楚楚,是什么鬼作祟也知道得明白。总之是你有什么人就能看出什么来,尤其是阴间的事儿,更是看得清楚。”
我忍不住捧过杯子喝了一大口热茶,虽然我觉得自己也经历过一些,也知道了一些,可“阴间”这个词儿还是让我忍不住身上有点儿发冷。
“难不成他们还有沟通阴阳两界的本领不成?”
“你这不废话吗!他们不就是干那个的吗。不能沟通阴阳,怎么知道那些小鬼儿缠着人想要什么啊,真是。”这厮摇摇头一副我不可救药了的死相:“跟你说话真是费劲,理解能力怎么这么差呀。平常你不是很聪明的吗?”
“照你那意思,被恶鬼缠上了就得有求必应,否则就得完蛋?!”我恶狠狠的丢一句给她。
“哈,你生什么气啊!据那些人说那边儿其实跟咱这里差不多,凡事也是可以商量的。做那行的,算是使者吧,黑暗使者,也不准确。”她稍稍歪了下头,伸出舌头上下舔了舔嘴唇儿:“谁又知道该叫他们什么。”
“可怎么又叫修行了呢?”就算那些都是真的,我也实在想不出这能跟修行扯上什么关系。
“这个简单,我知道。你想啊,他们这也是帮助别人,渡人出苦难呐。他们确实是给人把病看好了,这个不能否认。都救人了还不叫修行啊。”
“还修行干什么呀?不是都已经很厉害了吗?都成仙儿了。”
“这你又不懂了。别看那么多人供仙家,仙家的本事可有大小的,几千年修行和几百年的修行法力肯定是不一样的。”说着她又凑过来:“跟我们人差不多,得不停进修上进才行。就说七姑和张姨吧,七姑就比张姨厉害高明太多了。”
“你又知道?”我瞥了他一眼。
“我不是见过她们吗,我虽然没她们那能耐,可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呢,你也别太小看我了哈。不要以为真的随便谁找几本儿书看看就都能做我们这一行,里面也很多玄机的……”
越听越是心乱,拖了她上街去买零食吃。
外面的阳光热闹地四处乱窜,街上没几个人,都被大太阳逼迫到阴凉的地方去找清凉。
找了间冷饮铺子钻进去,店员坐着高脚凳一手托着腮撑在柜上,半眯着眼儿打瞌睡。清清凉的也是冷清,不晓得人都躲到哪里去了。刘美青用力地咳嗽一声,小姑娘吓得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偷偷剜了我们两眼。
落地窗放下大半张素净的卷帘遮住外面的太阳,也挡住了我们的目光。只偶尔看到来往急匆匆的腿脚,揣测这样的腿脚接在什么样人的身上。
低头用力搅拌杯里的冰激凌。我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的,可又能跟谁讲呢?老公吗?他又能拿什么主意呢!男人真正遇到大事的时候远没有女人的抗压能力强。只要我好好的,他根本不能就此事拿出什么意见,我们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其他人听了肯定觉得我神经有问题,连我自己也都觉得自己是有些不大正常了,可又无法解释那些奇怪的现象。梦境可以解释为日有所思,感觉可以说错觉说恍惚,可那没来由的哈欠呢?来得汹涌去得迅速,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要走便走。
还有刚才刘美青说的那些话,到底又有几分真假?!
我只顾低头沉思,不曾想刘美青也在思量,一抬眼迎上她探寻的目光。我面无表情冲她咧咧嘴巴。
“白薇,你想说什么就说说吧,老把自己绷那么累干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呀。”其实我很怕被别人看穿,那样赤裸裸的尴尬,会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胡乱说,哈哈。胡说八道也没人儿管不是。”
“我是不是沉闷了许多?”
“不觉得,但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
“说不好,一种感觉。总觉得你身上多了点儿什么。”她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看我:“一股气白薇。你身上多了一股气。”
“嗯!我身上还多了一股味儿呢你没闻到?真是,一股气?玄吧你就。”
“你这人,好好儿跟你说话儿呢。”她又趴到桌子上凑过来:“真的。你身上多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之气,飘虚虚的。哎呀,我也说不好。”她突然有些烦躁起来,在座位上很不舒服地扭了一下:“总之是跟以前的感觉不一样的,以前你很阳光,现在却有些阴柔。以前觉得你很亲近,现在觉得你离我很远。”说完以后她打了个冷战,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嘴里嘟囔着不能说不能说,说她一说这话儿后脑勺儿疼。钻心的疼。
然后神叨叨地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做顶礼祭拜状,闭着眼睛低着头念叨着各路神仙莫怪莫怪,小女子有口无心。
“有那么夸张吗?”看她那德行,我差点儿把含化的冰激凌喷出来:“装神弄鬼你最在行。”
她使劲儿地看着我却不再辩驳,各自沉闷地吃着无味的冷饮。越吃越心凉。
七姑那儿走得频繁了,很能看到一些怪异的人,看情形都像是刘美青说的那种虚症。见得多了到也不再觉得奇怪,渐渐连害怕也不觉得了。只纳闷那个我们看不见的空间里,如何承载的了那么多灵魂,那些不甘的怨和那些难舍的情,竟是到死也不能放下。
看多了我才更知道生命的可贵,活着一天就要好好珍惜每一个日子,珍惜每一个值得珍惜的人,莫要等到两眼儿一闭,双腿儿一蹬,再悔恨,已然来不及了。我一次次对自己说,我定不要自己带着一丝一毫的遗憾离开这个人间。尽可能去爱,在你还有力气爱的时候。爱所有该爱的和不值得爱的人,不要害怕委屈,再大的委屈和死亡比起来,都太渺小和微不足道了。
看科幻故事竟也有了些恍惚。幻想着是否真有一日,人类突破“障”的屏,穿越时空,回到未来。是否那些古人,还依旧停留在属于他们的时空里布衣长衫之乎者也呢?
最近常在七姑那儿看见一个女人,每次遇到,都见她坐在角落里沉默地抽烟。一根儿接着一根儿也不说话。那不像是抽烟,简直就是在烧烟。狠狠的,大口的,几下就结果了一根儿。看得我是目瞪口呆。每次我去不久那女人就会离开,站起身只说一句:走了。转身便走。七姑也只闷闷地说,走啊?那走吧。欠欠身,屁股也不舍得抬。
还有一些是请了佛像去找她们开光的,竟然很有一些讲究,跟寺院里的开光也是大不一样的。这天我去的时候就遇到一个。是个年轻人,留着精神的寸头,桌上放着尊骑骏马挎大刀的关老爷,有一米那么高,铜身的,看起来有一些古旧却更让人觉得神秘敬畏。
只我去的晚了,仪式已经结束。我只瞧见那年轻人拿过皮夹子,一页页抽出十张嘎嘎响崭新的红票子,放佛像身前。然后拿红布蒙上关老爷,抱着就走了。看着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抱起那威武的铜像,我不知道是该感慨那男人的力量还是要去怀疑关二爷的份量了。
孙绢也在,说我怎么不请一个。眼睛一瞪,我说,我请那做甚?她说不请关公,请菩萨。菩萨保平安呐。还说她家就有佛堂,供着观音菩萨和财神老爷。
我说我开书店的,请这不大好吧。七姑斜眼看看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佛祖帮忙赚到钱的缘故,说,请家里啊。又没让你请了放书店里。孙绢又说是啊。请一个吧。你看多少人都在供菩萨呢。
想想也是。寺院里多少人去烧香拜佛啊,还有满街大大小小的佛缘店香烛店,看来是很有市场的。
“不行,就请一个?”说完我马上就后悔了,好端端我又折腾这些干什么呀?真是!可不知为什么,在七姑这里,我似乎总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每次都是说着说着就让人给顺过去了。你说我这么大人了,说过的话也不好改口。
唉!
七姑到是很有兴致,她说我其实早就该请的,并且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别的人请观音必须要一同供着财神,而我不同,我只设一间观音堂就好。但还她说我需要供两尊观音,一尊白衣观音,另一尊是绿衣观音。还叮嘱我不要请铜身的,要请就请瓷的,说慈悲。
我嗯嗯答应着,这边儿孙绢热心地找了个小纸片儿给我记下还需要添置的其它散碎东西,什么净水杯啊,香炉、烛台、果盘什么的。当然,还要在家中腾出一间静室,布置成佛堂的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有空就拉着刘美青一起选购这些东西。她到是很赞成我请观音,只不明白为什么要请两尊。我就更不知道了,好在我们都不是太懂这行的人,对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又都怀着敬畏的心不敢多问,到也不就此事再做什么讨论。
她说请佛像,选法身很重要,非得要亲自去请才灵验。因为自己去,亲眼看了才知道哪一尊与自己有缘,看着生欢喜心才是好的。白衣的菩萨倒是好寻,只那绿色衣服的观音着实让我费了一番脑筋,无奈之下在一间佛缘店里预定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一切置备妥当,只等与七姑约定的那个日子到来。
那天是旧历的六月十八,一早儿我就遣了老公出门儿。他走出去半个身子又转过头来问我,是否真的肯定不需要他的帮忙。我踮起脚尖儿响亮地亲了他一口,一把把他推出门去。隔着房门听他哈哈大笑着走远。
偌大的房子里,又只剩我一个人。闭上眼睛,我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地吐出去,一步步走上二楼的佛堂。乳白色的门,中间掏空了一块,嵌着雕有暗纹的磨砂玻璃。门虚掩着,我轻轻的,推门儿进去:
这间房早已不复之前的模样。迎门北墙上是整面的莲花图案,金黄色绸缎的底,莲花刺绣栩栩如生。
前边儿是张阔大的老板桌,桌面铺了红艳艳的绸缎,并排放着两尊相貌慈祥的瓷身观音像,有四五十公分那么高,泛着莹润的光。白衣观音住在东边儿,绿衣服的菩萨住在西边儿。两尊菩萨身前儿各一个红色的净水杯,杯身印着金色的大悲咒,桌子中间摆满了各式新鲜水果。香案两端搁着两盏莲花灯。最前面是一个铜质的香炉,色泽暗哑无声呼唤着古老的沉重,像极了古时一种器皿,看似四个花瓣儿却也并不规则,左右长些,两端是活灵活现的龙头。香炉里盛满了我从寺院带回来的香灰。
房顶上同是黄色绸缎的垂帘,悬了香案的上方。中间是金、黑两色丝线绣成的四个大字:佛光普照。猛一看是黑色,细瞧却又闪着金光,真真是“佛光普照”了。四个角儿也如后面墙上一般是莲花的刺绣,帘子下边儿垂着金黄色的流苏。
桌子用同样莲花刺绣的帘子档在前面,桌前摆着张拜垫儿,形状跟寺院里一样,方方正正的,一头儿高一头儿低,只材料不同。寺院里多是暗红色的皮革,最多上面加一个垫子,我这是黄色缎面儿的,上边儿还绣着金色龙的图腾。
桌子是卡着尺寸买的,两边儿还留有一些空隙,刚好放下两盆儿高挺的富贵竹。给肃静华丽的佛堂增添了些凡间的生气。
这殿堂,让人怎么看怎么心生欢喜,很是让我又得意了一会儿。我是要做便让自己做到最好的人,早忘记了当初“被算计”才设佛堂的小小懊恼。抬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去接七姑过来。
七姑张姨她们是头一回来我家,七姑是深藏不露的人,张姨还未进来院子就已经开始唏嘘赞叹,弄得我很是尴尬,我并不习惯这样被人羡慕着。
孙绢陪着张姨四处参观,七姑只在沙发略坐,有些隐忍的拘谨,片刻小坐之后便让我领了直上二楼佛堂。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不肯定七姑见了我布置的佛堂会是什么态度。转念却又想着没准儿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就这样翻来覆去的,我们站在了佛堂的门口。
推门儿进去,我悄悄去瞧七姑的表情。只见她眼睛一亮,却只一瞬的工夫就恢复往日的平静,点点头淡淡地说:“不错。”说完咂了下嘴儿,点点头儿又说:“嗯。很不错啊,白薇。上了心的。”
我舒了一口气。问七姑什么时候开始,我还需要再做些什么。
她转头看着我,细长的眼睛深邃如潭,让人一眼看不透里面的表情。我很不自然的笑着迎上她的目光。虽仍是心中迷茫,却坚定地再不躲闪。她看了我一会,抬高声音喊张姨让她们过来。
张姨和孙绢进来后很是一种惊艳的感觉。直说这佛堂简直是太好了,金光灿灿却又绿意盎然,纵是玉皇大帝的金銮殿也不过如此了。说得我没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等她们再多发感慨,七姑咳了一声儿,说:嗯,那就开始吧。
我在门后端出个崭新的塑料盆儿,里面放着些之前准备好的零碎东西,干净的毛巾毛笔什么的。孙绢伸手接过去,这边儿七姑让我打开念佛机,悠扬肃穆的大悲咒在佛堂里响起。我的心,也在瞬间庄严起来。
张姨看看香炉让我再去拿个袋子,她把香灰全部倒出来装进袋子,在香炉底部四个角儿的位置每处放一枚一元的钢镚儿。大米、小米、花生、黄豆和高粱每种谷粒儿挑出饱满的四颗也都放进去,这才重又倒进香灰把那些谷粒儿埋在里面。
旁边儿七姑把大红棉布撕出两根儿窄窄的布条儿,每根儿里包着几张一块五块的纸币,裹成紧紧的小卷儿。两尊观音是同样的姿势盘坐在莲花台,左手托起金色的玉净瓶,右手扬一枝翠绿的柳枝。拇指和中指还捏着一枚金光灿灿的珠子。红布裹起的小卷儿就塞在玉净瓶与胸前小小的空隙里,不大不小,刚好稳当。
做完这些,七姑又撕了两根儿四公分宽的长布条儿放在佛案上不知要派什么用场。
孙绢端着那个崭新的盆儿去接了些清水,七姑让我跪在佛案前面的垫子上。她说,我只今日一跪便可,日后上香不必磕头行大礼,只鞠躬就行。虽不知为什么,心下却有小小的得意,至于得意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频频点头把七姑的话暗暗记在心间。
张姨把两尊菩萨捧到佛案前面来,用全新的毛巾蘸了盆儿里干净的水去擦菩萨的脸,擦遍佛像全身。七姑点燃三支香让我擎了依旧跪着,孙绢拿一个没用过的碗盛了半碗清水。七姑一手端碗一手捏着毛笔,在水里蘸一下,然后去白衣菩萨眉心点一下,依次是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再然后是胸口和四肢。我已经不是很记得七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都是些开了头光亮堂堂,天上人间细思量;开了心光神气爽,纵横三界辨忠良;开了眼光如何耳光如何如何的话。总之是怎么好听怎么来,怎么神气怎么说。
我这人,很是庄严不起来,在如此严肃的时刻竟又要命的开起了小差。心想人类真是悲哀,怎么这么贪心啊!我只要平安就好,可不要那些所谓的超能力。又想想自己跪在这里如果给别人儿知道了,人家又会作何想呢?我还开书店呢我……
依次给两尊菩萨开过光以后,七姑把刚才放在佛案上两根儿长布条儿搭在观音颈后从两肩垂下来拖在案台上。然后把我手中未燃尽的香插进香炉里去。最后让我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可别小瞧了这三个头,忙得我,那叫一个乱。
边哈腰边向前伸出双手像是要从地下虚空里捧起什么东西一样,两手触到一起时合十捧到胸前心口处再用力上举高过头顶,然后再缓缓往下放,身子跟着往下蹲。右手先放上拜垫,右膝跟着跪上去,紧接着是左膝和左手。要手心向下放在垫子上指尖儿向前。
头触垫面儿叩在两手之间,由小指开始逐一弯曲两手握成拳慢慢从内侧向外翻转,再从食指开始缓缓张开掌心向上,指尖儿可依自己的习惯朝向前方或微朝内侧。心中默念自己向佛菩萨祈求的事儿,然后从小指开始逐一弯曲再度握成拳,由内向下翻转再从食指开始慢慢张开恢复成最初跪下的姿势。
最后左膝弓起慢慢抬上来,左手离开垫子缓缓跟到胸前,右膝右手紧跟着一同起来,两手合十仍回胸前。头下低,双手上举,指尖儿轻触眉心,弯腰90度。这一个头,才算是磕完了。
好歹我算是磕完了三个头,边磕头边想着幸亏七姑说我只需磕这一回,若要我日日里如此,且不说我是否能够坚持,单是这套路怕也是被我忘记篡改得支离破碎了。
我起身立在一边儿,身心都有些颤颤的。
纵是跑个800、1000也不见得会如此腰膝酸软,身体拘谨僵硬得厉害。自跪下开始便绷着,越想放松越是绷得紧。
之前七姑还让我黑白两色棉布各扯三尺,现分别折好放在两尊菩萨身后。白布放了白衣菩萨身后,黑布自然偎了绿衣菩萨后边儿。不同的是白衣菩萨身旁还放着一把鹅黄色绸布伞,七姑还要我买了把檀木青龙剑,却不供在佛堂,而是挂在门口右手边的墙上了。
一切收拾妥当,我们都站了去看观音菩萨像。在五彩莲花灯的映衬下分外真实,面部的肌肤似有了质感。七姑说,你们瞧。看她们的眼睛。
我连忙去看,却不见有何异样。却张姨跟孙绢异口同声地说那眼睛跟活了似的。张姨还说尤其那绿衣观音,不只眼睛活络,那嘴唇儿,简直似要开口说话呢。我听她们说着,又使劲儿去看,依旧没瞧出什么名堂。只微笑着立在一边儿却也不发表什么意见,心里想着待会儿带她们到哪儿吃饭去。
可总是会有人对我的表现不够满意呢。
“白薇没看出来?”七姑直冲我来了。
“啊……没有那么明显的感觉。”这话儿问的,我又不知该怎么接了。
“呵呵。再看,盯着菩萨的眼睛看。用心些。”
在七姑的指导下,我再次对菩萨的瓷像行注目礼。你别说,这招儿还真灵。你盯着佛像的眼睛不停地看,不眨眼地看。那眼睛,真得就跟活过来一样,并且越看越觉得似乎她也在看着你呢。我的声音里已然带着惊喜,说,真的。真的呀!眼睛像是活了一样呢。
我去看七姑,她冲着我欣慰地笑。这回我没因为得意而忘记了正经该办的事儿,我用眼神儿示意孙绢把包好的红包给张姨。我们都知道,七姑的手,是从不接钱的。
终是做足了所有的规矩,引她们上了顶楼平台去喝茶。
房子后面是绵延一片的青葱,眼前有无风自动的竹林,星星散散各具风格的建筑点缀其间。绿地远要比房子多得多了,这处所在是独处时我的最爱。
碧螺春还未散发出氤氲的香,张姨已经嗑着瓜子儿打开了话匣子。先是叹这地方好,幽静,是修行很好的所在。又夸我佛堂置备的用心,说我舍得。桩桩件件都仔细精致。
应付这一套我最不在行,你跟我实实在在说话还好,我也跟你有啥说啥,最怕这样夸来赞去的。因我最不会夸人的人,所以只有陪着笑说哪儿有哪儿有的份儿,只扭头去向孙绢求救。可不等孙绢接收到我求救的讯号,七姑就打断了张姨的啰嗦。
“白薇。”她洪亮的嗓门儿突然叫了我一声,倒是把我从困顿中解救出来,也着实吓了我一跳。没想在这个时候七姑会有话说,以为今天的活动就此完美结束,剩下得只是闲聊,只等到了饭点儿去找地儿解决午餐了。
“啊?”所以我又很白痴但也很经典的用最最无辜的声音回应了她的呼唤。
“这敬菩萨,是很有讲究的,”说着从她鼻子里钻出一股烟,极细极细得似有若无,忽而随着她的气息四散开来。七姑的脸在烟雾中虚幻飘渺:“可不能随便乱来。”
“嗯。”我认真看着她点点头。
“初一十五就不用说了肯定是要敬的,平日里倒是不用每天上香,可净水杯里的水,每日都要换新的。换下来的水你可以喝掉,很有好处的。”我嗯嗯地点头,用心一条一条地记下。
“供桌上的水果不要放在那里就不管了,平日里可以拿来吃。如果有坏掉的要赶快撤下来。”说完她又摇摇头:“不能等坏了才撤掉,不新鲜了就该拿下来。空盘子不要放在供桌上,水果常换常新,盘子空了要拿到一边儿去。”
“还有啊白薇,香根记得千万不要留在香炉里。香燃尽以后最好就拿下去。”张姨忍不住插了一言:“看那些不懂的,香炉里净是香根了,满当当一香炉棍棍儿还觉挺好似的。”边说着张姨很是鄙夷的撇了撇嘴。这表情把我逗乐了。
“是啊,逛街时经常看到一些铺子里供着财神老爷,那香炉里,多是满满的香根呢。这还有讲究啊?”我和孙绢都笑起来。
“那是。”张姨来了兴致,瓜子儿也不嗑了,喝口水直起身来,眼睛晶晶闪亮:“香炉是干什么用的?”
“当然是烧香用的呀。”我和孙绢异口同声地回答。七姑哼哼笑着看我们也不说话。
“知道烧香是干什么用的?”张姨嘿嘿笑着继续问。我看看孙绢,孙绢看看我,我们一起去看张姨。
“呵呵,不知道了吧!烧香是可以传递三界信息的。不止是供奉,还是精气神儿,是能量。”张姨右手在前面一挥,朝后拢了拢头发,很是得意:“如果你有什么事儿想问师傅,点上三根儿香,这香燃成什么形状,香灰挂在香上呈什么样子,一看就全明白了……”她正待再说下去,可听到七姑吭吭两声后立马止住。干笑着去端茶碗喝茶,再不说话。
虽是我们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知道这不是听故事,听完这回还有下回分解等你期盼。刚才活跃的气氛瞬间凝固下来,似能听到微风拂过脸颊。
“白薇你记着啊,除却初一十五,你心烦了或者再打哈欠你就过去上香或着坐佛堂里跟菩萨说会儿话。但是过了中午十二点,尤其在晚上千万不能烧香。”七姑说的很是严重。
我使劲儿点点头说知道了。没等我问我怎么才能跟菩萨说话,七姑就告诉我说我自己心里有个声音,那个回应我的声音,就是菩萨。
“菩萨?”这真是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那如何可能?我心里那个声音如此的不善良不慈悲,怎么可能会是菩萨呢?
“嗯。是菩萨。”七姑定定看着我,十分肯定的回答:“观音也好,佛祖也罢,这法身不过都是个载体,关键在于承载了怎样的灵魂。”七姑往向远处,眼神又空茫一片,两腮却倔强得坚毅,似牙关紧咬。每每这个时候,都让我恍惚,恍惚觉得她不应该属于这个红尘,似乎她内心地挣扎已濒临悬崖的边缘。
可是?载体?天呐!不会我佛堂里供奉的不是观音菩萨吧!
我的心在胸腔里尖锐地叫起来,惊得我险些伸手去捂上耳朵。脑子里不可救药想起刘美青说过的话:关于那些所谓仙家敬的神。
任我表面如何强作镇定,脸上也掩饰不了我此刻的心情。我的脸肯定在瞬间苍白起来,因为孙绢满脸惊讶地问我怎么了。她这一问,七姑和张姨都来看我。越看越让我觉得无法把持,跟挤牙膏儿一样,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顾不得失礼,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得去个卫生间。
再不管她们会做何想,逃也似地离开了她们的视线。
锁上卫生间的门儿,我瘫坐在马桶上,耷拉着脑袋靠着后面的水箱,冒出一身的冷汗。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却控制不住头皮一阵紧似一阵的发麻。我无法想象那些狐狸乌龟黄鼠狼样的东西如何修成仙变成人的模样,又以怎样的姿态和形式滞留人间。
如果它们的魂可以攀附在任何有形的物体之上,那么人呢?人是否也属于它们可以攀附的有形物体呢?到底是人类的力量更强,还是那些东西的法力更大?
满脑子乌七八糟的东西跟商量好了似的一齐跑出来塞进我脑子里,让我有些头痛欲裂。咣咣的竟还响起了要命的敲门声,我渺小柔弱的魂儿几乎被震出这具肉身。
“谁?”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也走了模样儿。有些陌生,颤微微的,尖细中夹杂着恐惧。
“怎么了你?我。孙绢啊。”门外的声音虽是镇定,却满溢着焦虑。
“哦。没事儿,有点儿闹肚子。”刚才那一番思索,孙绢已经不自觉被我排斥在可以信任的人之外了。她和七姑张姨应该是一路的人,否则,如何那样熟悉今天的程式?
站起来,用力摁下水箱一侧的按钮。轰隆隆的抽水声此刻竟如此美妙,这是人间才有的声音吧。站到水台前,拧开水龙头,捧起清冽的水泼在脸上。我没有抬头去看镜子,弯腰挤出洗手液慢慢慢慢地揉搓着,洗得仔细又固执。最后一点一点在水花下冲走那些洁白的泡沫。
听着门外孙绢急切的叫声,我让自己的心在这清凉里慢慢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怕有何用?难不成,我要在引领自己步入此道的人面前惊慌失措大喊救命吗?更何况,情况并没有更糟。或许,并不是我想象的模样。
心念及此,我扯过毛巾直起腰来。镜子里之前慌乱的眼神,慢慢回到一贯的从容安静。我给镜中的自己露一个灿烂的笑容,夹一下眼睛,挑一挑眉毛。擦干手。转身开门儿出去。
冷不丁儿我一开门儿,孙绢差点儿栽进来。她踉跄着唉哟了一声,顾不上管自己还连忙问我怎么了。急切的眼神儿不像是故作,似是真的担心。我有片刻的犹豫。是否,刚才我太过敏感了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不要再冒这个险的好。
“我也不知道,肚子突然疼得厉害,也许昨晚吃海鲜吃的吧。”边说边皱着眉头撅着嘴一脸痛苦地去揉肚子。
“哈。”孙绢到也好骗,挎着我胳膊就走:“张姨还说不是七姑刚才说的话把你吓着了吧。”
“吓着我?”抽出胳膊站定了看她,圆睁着眼睛我继续装:“七姑说什么了能把我吓成这样?你不也在旁边吗?怎你没被吓到?。”
“是啊,我就说嘛,肯定不能。”仍携了我一起走。还问要不要紧,是不是好些了,用不用找点儿药吃什么的。我说不用不用,怎么这么啰嗦?比老太婆还要老太婆。她捶了我一拳,说,不能把她叫老了。我哈哈大笑着躲开。
她信我的话是否只因为她对那些早已司空见惯了呢?反正想也想不出来,索性不再去想,专心应付接下来的事。
张姨也不是个有心的,听了我的说话,也跟孙绢一样的关切。只七姑,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看我,慢吞吞说,以后吃东西可是要注意了。尤其夏天,搞不好就要闹肚子的。
我知道她不信我说的,可信或不信又能怎样呢?
本打算中午好好请她们喝一场的,张姨说白薇肚子不好还是算了,只简单吃些饭就好,反正以后有得是机会。七姑孙绢也都附和着,我当然不再坚持正好顺了台阶下。
送她们回去后我迫不及待赶回家里,再次站到佛堂门前。短短几个小时之后竟丝毫没有了之前的得意和喜悦,心里很有些不安。很怕推门儿进去会看到些恐怖的东西,尽管我并不确定世界上是否真有其事。
我在门前来回徘徊,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静静地在门前站住,猛吸一口气伸出左手放在门把儿上,轻轻向下扳。
门,无声的打开了。一丝丝张开缝隙:葱葱的富贵竹,艳丽的莲花灯,绿衣服的观音菩萨……
站在门口,一切依旧。还是之前我离开时候的模样,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给佛堂更添一些神秘。我的心没有更踏实也没有更恐慌,空空的没有丝毫波澜哪怕一点小小的微乎其微的插曲也未曾再次出现。
我没有进去,而是反手把门拉回来,紧紧地关上。
楼下沙发里躺了一会儿,着实无聊,跳起来开车去了店里。
我还没进门儿呢小妹就跑过来说刘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跑好几趟来找我。这不,才刚走,没准儿一会儿又得回来。刘美青知道我家佛堂今天开光,我嘿嘿笑着说好啊,那我就坐这儿等着她来,哈哈。
果真如小妹所言,没过多大会儿,刘美青又来了。不等她进来,窗户外头看到她小妹就跟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她一头雾水。她一脸困惑,别扭地笑着,一边儿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笑什么呀?我哪儿不对劲儿了?”边问还拿手去摸自己的脸:“这老脸上还能开出花儿来啦?”
不说还好,一说把我俩都笑趴了。她过来假装踢我们一脚跑去照镜子,翻来覆去前前后后看了一番又跑回来。这边儿我们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眼泪那是哗哗的。
“撞鬼了你们俩?”她被我们俩的样儿惹得也只能笑。
“没什么没什么。”差不多笑够了,我捧着肚子跟她说,上气不接下气地都腾不出空儿来去擦眼泪。小妹也笑足了,自己擦着眼泪给我递过张面巾纸。
“什么没什么?休想跟俺打马虎眼,快招!”这厮横眉怒目叉着腰装狠。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啊。”擦着眼泪我又忍不住想笑。还没开始笑呢,这肚皮就又开始酸疼,于是使劲儿忍着:“真的没什么。”
“才怪!”见我们不说,她也没辙。那神情,却是摆明了不相信我们。
“好了好了。您老,来这儿有何指教啊?”我擦干净眼泪努力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刚才这一通莫名其妙地狂笑真是畅快,跟三伏天吃了个冰镇西瓜一样爽歪歪。之前的抑郁给笑得一扫而光。
“没事儿,想你啦。”这厮又一副甜腻腻的笑,不过她这腻歪的笑倒不让人觉得讨厌。她把腻全写在眼睛里,露在表情上,让你一眼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本来,人也没想让你以为那是真的:“来看看你不行啊。”
“切。不说是吧?”我转身儿朝里边儿工作间里走:“待会儿可别后悔啊,趁我现在还有心情。”这人儿,不折腾她不舒服。
“好好好。怕了你啦。”她在我后边儿屁颠儿屁颠儿地跟过来:“我这不是关心你家佛堂的事儿吗,真是。好心被你说得跟阴谋似的。”刘美青随手把门儿关上,关得有点儿猛,险些挤着她阴谋的小尾巴。
这是我的工作间。原木书桌配一张浅褐色转椅上面搁着台联想银灰色笔记本,对面儿放着把椅子方便坐了说话,角落里只两个沙发还一个圆圆的玻璃小茶几。我不喜欢把这儿叫什么办公室,在心里面我也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个生意人,我只是个卖书的。这么个小书吧,如何也算不得是多大的生意。
窗帘儿早已被小妹拉开,阳光隔着浅碧色的窗纱稀疏地洒进来,圆柱形的玻璃花瓶里龙竹翠绿地欢喜。小妹一向知道我的喜好,那个善良又贴心的小丫头,老公说,等她再大一些要给她介绍个好人家呢。呵,我们夫妻两个跟这儿自作多情也没想过人家是否已有中意的人了。
刘美青却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我今天所有的细节了。对于她,我倒是没有什么防备。她只是一个对此道略知一二的人,最关键的她不在七姑那个圈子而只是我的朋友。是我自己的朋友,跟七姑和孙绢没有任何关系。
我详细讲述了开光过程中所有我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当然也没有隐瞒最后那句话带给我的恐慌。她听得目瞪口呆,说那跟她了解的开光请佛简直太不一样了。为什么要买黑色白色的布?为什么要买青龙剑?还有,那把鹅黄色绸布伞又是派得什么用场呢?
“竟然还不用磕头!鞠躬就行了。”她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见谁去庙里烧香只冲佛祖菩萨一撅屁股弯弯腰就出来的?”激动的脸都有些红了,看来她对佛菩萨也是敬重虔诚的可以。
“这么大反应干嘛呀?”我抬头斜了她一眼:“就跟谁掘了你家祖坟似的,至于吗你?”不是我说话儿损,我是真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儿过。不管信佛也好基督天主也罢,我一向以为那都是人自己的事儿。爱信啥信啥,想信到啥程度就信到啥程度,那还能怎么了?
哪个教派也没教人去杀人放火不是?真有那种教也早让政府给端了还容你跟这儿大肆宣扬广为传播?说到底还都是教人心宽,引人向善的。最看不得那些排斥异己的,一副恨不能斩立决的嘴脸,好像除了自己信奉的教派其它一概都是邪魔外道。
那不信的也不能就说人不好,反过来,那些看着虔诚得也不一定全都是好人。至于是磕头还是鞠躬,我就更觉得无所谓了。形式上的东西一贯不是我看重的。
被我一通长篇大论的牢骚,她跟泄了气的皮球儿似的又安静缩回椅子上歪头趴着用指甲敲打我青花瓷的茶杯。
被她敲得有点儿心烦,我拽着杯子拖到一边儿去。她猛地抬起头说我根本没必要怕成那样,据她那么多年的了解,就算真是敬了个不知道的什么仙儿应该也没多大坏处。他们行里头都叫那是保家仙,顾名思义就是谁供着就保佑谁家里的神仙。
听她说完我哈哈大笑起来,照她这意思,我们家以后就有神灵庇佑了,还是只保护我们一家的神仙。这事儿,不只玄,听着还有点儿滑稽。保不齐被谁听到给我捉了送精神病院去了。
“我说你信吗?”我也趴在桌儿上用指甲敲打我漂亮的茶杯,不过我的指甲可要比刘美青的美丽多了,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吧也勉强算得是个纤纤,指甲长短适中还请美甲师画了粉艳艳的牡丹。
她说她信。因为她知道有一种人可以看到,那种人天生带来一副看穿阴阳的眼睛,俗称阴阳眼。
阴阳眼?哇!那还要怎么活?还不给吓死啊!
她说她认识一个那样的人,人要是真能看到也就不害怕了,怕得就是一知半解的半瓶子水。那些事儿还不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呀。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乎,越传越像是真的。像流言,说得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
“那……你说那感觉呢?忒怪异。不知道的吧说你瞎寻思自己吓唬自己。”
“这我就说不好了。”她挠挠头又趴在桌子上。那是她最喜欢的姿势,慵懒的像只猫,看见喜欢的东西时眼睛眯得也像只猫。不过那时的她已经变成一位心思缜密的猎人,猫,不过是个小小的猎物而已。
“我有时也会有奇怪的感觉。走过一些地方时汗毛直竖浑身发冷,说过一些话以后会突然脖子发麻或肩膀酸疼。还有,”她突然抬起头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有次在寺院里祈福,那是我头一回晚上在庙里。有一阵儿我觉得背上冰凉冰凉地,好像有个东西爬在你背上。”她缩了缩脖子吸口气:“虽然自己心里也明白那是没有的事儿,使劲儿使劲儿地念佛跟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那感觉太恐怖了,不止身上冷,心里边儿也冷。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她又很不舒服似的扭了扭脖子头往后仰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感觉自己也就没了。来得突然,走得的速度也是你无法想象的。”
“是啊是啊,跟光速似的。”我赶忙接过来,不知道该用什么速度来形容它的快,光速是我目前所能想到最快的速度了。
“可问题是,寺院里怎么会有那些东西呢?”在我的思维模式里,寺院应该是神仙菩萨住的地方,那些黑暗肮脏的东西怎么会有立足之地呢?
我这个一本正经的问题才真真把刘美青笑歪了。她指着我鼻子说你还真是可爱呢白薇,看来,你的确是不懂的,问这么白痴弱智的问题。
不等她就我这白痴问题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解答,我电话嗡嗡在桌子上震动起来。
“喂……”一看是老公的号码,我的脸儿瞬间绽放成最娇艳的玫瑰,眯着眼拖着长腔儿等着聆听亲密的问候。
“在哪儿?快来医院,海子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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