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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族】七姑之回乡

作品名称:七姑      作者:舒贤      发布时间:2009-03-20 15:30:32      字数:13630

这个人间,实在是太可爱,也莫怪那神仙宁愿舍弃了法力和永生也要来凡尘里走一遭。任黑暗如何强大,能短暂吞噬一切又如何?当太阳公公架着他红火火快乐乐的马车到来的时候,还不是得乖乖儿的把自己藏起来?还得藏好了,用那黑袍子把自己裹严实了,生怕不小心露出一截儿没夹紧的小尾巴,定是被焦灼地呲呲冒烟嗷嗷乱叫瞬间在阳光里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当阳光洒满我身,我总会给自己很多好心情。相比回忆,我是更加乐于忘记的人。尤其,忘记伤痛。
收拾停当,最后给自己涂粉粉嫩晶晶亮的唇彩然后踩着细高跟儿的小皮鞋甩着漆红的小包儿出门去。钥匙攥在手心,正待开锁上车,眼珠儿一转,亲昵的拍拍我火红的坐骑让她也好好休息一天,回身去推辆脚踏车出来。
今天的阳光实在是好,好得我忍不住踩着脚踏车想要大声用力的歌唱。路口一队穿着制服等过马路的小学生,我冲他们笑,他们叫我阿姨好。走过去,还有可爱的男孩儿女孩儿回头冲我挥手笑。
前面人行道上是一双火红的背影如雪的发,相互搀扶历尽岁月的手。慢慢超越他们,忍不住回头:男人拖着老伴儿的胳膊低头细碎地叮咛,女人嘴角含笑任由老伴儿牵引拍打着他的手。女人戴了大大的墨镜,我却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在笑。
停了车子,叉着腰在店门口站立三秒:青言书吧。
开锁,然后拉开滚滚的防盗门。想当初老公问我,怎么是青言书吧而不是白话书吧或者白薇书吧薇薇书吧什么的。我没告诉他,到现在这也是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
听着音乐,哼着小曲儿,我拿着抹布快乐做清洁的时候看到小妹尖叫着冲进来,丝毫不逊色昨晚我的那一声:
“天呐,薇姐!我还以为咱们店怎么了呢,也没见你车子在门前。”小丫头一脸的好气又好笑,忙放下手袋来接我的抹布,我顺手递给她,说,是不是以为我们铺子被贼撬了啊?她用力点点头,我们相视大笑。
阳光调皮的在玻璃窗上跳跃着,耀了我的眼。寻着那光斑看去,原是个调皮的小子拿一个圆圆的小镜子在戏谑阳光,看他幸福快乐的小模样,我的心也柔软起来。他挤着眼睛冲我笑,我也笑着皱皱鼻子给他摆摆手。
这个小城,总有那么些时间充足不着急赚钱过活的人。早早儿的,便有三三两两的人进得店里,寻一本喜欢的书,找处僻静的角落。温一杯牛奶,或是沏一壶花茶,要一份小点,便可以闲散惬意地消遣一个上午了。
于我,这是快乐的时光。隔了大大的玻璃窗看外面的风景:痴痴的孩童,蹒跚的老人,热恋的身影和那些急匆匆赶路的人群。我常喜欢这样,店里的小妹说我有偷窥欲。
她们懂什么呀,这怎么能叫偷窥呢!拿望远镜藏在布帘儿后面专拣半夜三更往人家卧室的窗户里头瞄那才叫偷窥,我这叫生活。坐在温暖的阳光里,看路人带着各色表情行走自己的日子。
呵,不知是哪个讨人嫌的家伙来扰我的清净。我笑骂着接过小妹递过来的包去拿手机。
竟是孙绢。
她好久没联络我了,倒是每次去七姑那里多半会碰到。因了七姑的原因,我们的关系微妙起来。以前虽说不上亲密,却也坦荡,她也算得是女中豪杰了。现在似乎较之以前要亲密些,好像一同守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却又让人觉得腻。那种腻不是女人之间的亲昵,是一种猪油样的腻。又似鞋底踩着口香糖,怎么搓仍觉得鞋子舍不得从地上抬起来。
听得我在店里,孙绢说一会儿来找我。挂上电话我还真想不出她能有什么事儿,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就来,不大象她的作风。她是那种嘴里兜不住话儿的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我给她泡了杯菊花茶。她嗓子不大好,就喜欢喝菊花茶,最好能放些冰糖,不分四季地喝。
捏几朵放进水里,看干枯的花瓣儿用力大口贪婪地喝水,很快就变得丰满润泽起来。一朵朵小小的菊花绽放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阳光闯过玻璃穿透进来洒在那花儿的身上,给绽放的菊花一抹生命的亮色。因了水的映衬,更显花瓣得玲珑,似暗夜里随波逐流的河灯。
小妹眼神儿往外瞥着递了个眼色给我,不等我回头,就听见孙绢洪亮的大嗓门儿吆喝起来:
“还是白薇会生活会享受啊,三里之外我就闻到茶香了。”说罢哈哈着进了门来。
我叫声孙姐迎了她过来坐下。声音虽洪亮也满面堆着笑,却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眼底有深深的青,就跟多少日子不睡觉似的,多少脂粉也掩饰不掉那憔悴。
见我盯着她看,孙绢说自己最近真是背极了,总也不顺。我说那就出去行行善啊,人不能光进不出,能舍才会得嘛。
她说最近舍不少了,不过是我不知道是的。
我一听,乐了。扯扯她身上新添置的大衣,说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那可不叫舍。毫无功利之心、不求任何回报的去帮助,那才叫舍。不管你舍出的是什么,都应该是有心无意的,带了某种目的,任是舍也不够纯粹了。
“你来不是光找我发牢骚来了吧?中午想怎么消遣?俺奉陪到底,找点儿乐子给自己平衡一下就是,还多大事儿呀。真是。”见她兜了半天圈子也不说来做什么,我可没心思陪她练太极。
“乐什么乐呀还?哪儿有那心思。”她唉声叹气了一番,然后跟我说七姑的老母亲做寿,怕是在阳世的最后一回了,问我她是不是得去表示表示啊。
感情儿,孙大经理这是当起说客来了。我再傻也听得出人这是来通知我的,否则,这事儿可是跟我商量不着。虽然咱不问,却也瞧得出孙绢跟七姑张姨她们的关系不寻常。话儿虽这么说,好赖人家也算是帮过我,踢过来的球我还得接着:
“行啊,怎么表示?”
“我也说不好,不然,咱现在过去看看?”
“现在?”我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孙绢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以前这样的事儿基本上就是电话里搞定。不就花点儿小钱捧个人场吗,整得跟多大事儿似的。
“行,说去就去。”穿了衣服出门儿才想起来自己今儿没开车,只好打了个车过去。
七姑家的小桌子围坐了一圈的人,甚是热闹。
我随孙绢进去,端个马扎找个角落坐下。张姨和孙绢不依了,遣走了两个拖着我坐到桌前喝茶,七姑还亲自给我倒水,笑容里满当当的凡尘气。还真是不大适应,非得把我这么低调一女人放到镁光灯底下曝光。
我也只是捧了水杯听别人儿说。不是故作,也不是谦虚,原本也不是个多话的。有些时候话多得跟话唠似的,那是没办法。
似乎这里所有的人都抽烟,每次见她们点烟都是人手一支,一个不带落下的。七姑也给我递,我笑着摇头摆摆手。虽不排斥别家女人抽烟,我却是不碰的。总以为,抽烟的女人,太多风尘里的味道,被尼古丁麻木久了的心,会很难得到幸福。
刚才热闹的一群,不知什么时候散了,竟没有留意那一大帮子的人都散去了哪里。七姑提起身边的暖瓶又给我续了水,这才慢慢儿打开了话匣子。
张姨说过了这个年,还不知道下个年在哪儿呢。他七姑,回家给办办吧,也让老娘热闹热闹。
七姑抬头抽烟,右手胳膊肘儿撑在腿上,眼睛透过推拉门儿的玻璃看着外头。面上不喜不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啊七姑,又花不了多少钱。咱这么多人帮忙,白薇有车来去也方便,办办就是。”孙绢接过张姨的话茬继续说着。我是既来之,则安之。话儿都说到这儿,我如果还沉默那就真的是太不懂事儿了:
“是啊七姑,人上了年纪,过一年少一年,做儿女的是该在老人还在的时候多尽尽孝心的。”我这说的可全是心里话。因为我,是子欲孝,而亲不在喽。
“唉……”半晌,七姑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下山那年就说,等有钱了给我娘戴上金耳环,下山十年了我娘的耳朵上还是光秃秃的。”说罢用力地吸烟,眼睛依旧望着门外。
张姨听了这话很是坐不住,直直腰,又坐回去。再直起来,还坐回去。她伸手拿抹布擦桌子上的水。抹布看不出颜色,不知是现在的脏,还是经年的旧。她的手干枯、愁皱着,指纹里有沉淀的黑,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也叹了口气,只没有七姑叹得那样理直气壮,飘虚虚的像一个备受压迫倍感委屈还不敢声张的小媳妇儿。张姨抬眼去看七姑,嘴唇哆嗦了一下,似要说些什么,却还是顿住了嘴。
擦过桌上的水,拖过垃圾桶冲着里面拧抹布。腕上的玉镯叮当作响:
“前些年孩子们都还小,忙完这个忙那个。好容易都大了,又忙着嫁闺女修房子娶媳妇儿。”张姨原本萎顿着,自矮三分,这回却说着说着来了脾气:
“这些个死孩子,没一个省心,没一个懂事儿的。都是没有良心的白眼儿狼,就知道在家坐吃等喝死靠着我们。”张姨说着声音渐高起来。家里鸦雀无声,只剩她嘶哑的吼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瞅瞅孙绢,她也看看张姨瞧瞧七姑。脸上带着讪讪的笑。
还是七姑圆了场:“说那些干什么,那就是俺老娘的命。”七姑把视线转回来冲我们笑,是她那一贯招牌式的笑:带着些空茫,和沧桑的味道。跟之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我有刹那的恍惚,在这具躯壳里,到底藏匿着一颗怎样的灵魂?竟能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身心转换到如此彻底。
我自信看人也能看得几分,却是七姑,叫人琢磨不透的。见过做戏的,却眼神儿难骗人,身上的气质更是很难遮掩掉。可七姑,却在转瞬间从刚才一个平凡普通的中性之人变成此时超脱一切的化外高人。如果不是有其他的解释,那么这个人,就真的,是太可怕了。
她们刚开始说到金耳环的时候,我心想着不过是套里的套而已,回头我给埋单就是,花些钱财大家开心罢了。现在看来,事情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简单。看似融洽,看似相互依存的七姑和张姨,内心里,也多埋怨和不甘吧。
七姑低头提起脚边的暖瓶给我和孙绢续水,孙绢忙起身接过来。七姑家里这样的活儿我从来是不抢的,觉得自己是客,距离保持一些是本分。七姑由了她去接,自顾自的说:
“各有各的命,这是我娘的命,也是我的命。过去的,就别说了,让白薇听着笑话。”气氛尴尬的沉默着。
我忙说没事没事,谁家没个烦心的事啊。边说着我在心里掂量那个耳环的事,我是决定拿那个做贺礼了,只不知是现在说出来还是去买回来再说。
还不等我做决定呢,见张姨从手上撸下来一只色泽暗哑的黄金戒指,又要去脖子里面扯。一边儿还说着拿戒指和小金佛给七姑的娘打一副耳环去。很有一些悲壮的味道在里面。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七姑似乎也没了辙,只怔怔看着。孙绢只去拉张姨的手,说,这是干什么呀。看这事儿给弄的!
我忙接过孙绢的话头说就是就是,不就买个耳环吗,原本还不知道送什么做贺礼,现在到好了,省的费脑筋了。说完我站起来叫着孙绢说这就去买,去金店里只是挑款式的时间,快得很。
七姑站起来拉住不让我走。说那可使不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记忆里,七姑擦过我脸上的泪,却是头一回握我的手。她的手粗糙温暖依旧,却润了许多,不似先前干燥的枯,有些汗津津的。当时没顾上多想,后来却觉得七姑那汗津津的手也说明了些问题不过那会儿没留意罢了。毕竟,那时的天气,还不至让人热到手心冒汗的。
张姨也把手从脖子里拿下来去扯我的手,说不能去不能去,这叫什么事儿啊。说她本来就是那样打算的,原本是要等打好了才说的。
面上笑着,嘴上说着没事,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说我和孙绢本也是想来看看能帮什么忙。说完再不理她们地纠缠,抽身逃了出去。孙绢跟着我也出来门外,留下七姑和张姨站在门口说着不用不行的话。
我心里有一团委屈,却说不清这委屈来自哪里,又该朝哪里去释放。偏今天又起什么兴不开车,站了路边好一阵等。孙绢跟个怨妇似的嘟噜刚才的事儿,我也只闷闷听着,一句也不接,也不想接,更没得接。
好在孙绢也识相,她只是想自己说出来,没想跟我就此展开讨论。
想来,被郁闷到的也不只我一个吧。
终于等来出租,告诉司机家里的地址。孙绢扭头看我,我说先回家开车。气氛依然尴尬的沉默,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我扭头看窗外,开了些缝隙来透气。
老太太的耳环花不了几个钱,不用太沉也不要花哨。孙绢帮挑了,把小票连同发票一并放进包装的小纸袋里。依着我的脾气,是想让孙绢捎了过去我直接回家的。孙绢拖着我说这样干什么呀,买都买了,还跟自己制什么气。
我咧咧嘴没说话。跟自己制气?我犯得上吗!四五百块钱的东西,不用七姑自己,孙绢或张姨的哪个过来跟我说我都不会觉得过分。可现在这样,心里着实是不舒服。何止不舒服,简直就是别扭。我这人,最受不了被人算计被人逼迫的感觉。
车停路边,我大跨步甩着胳膊走进巷子,鞋跟儿敲得水泥路面嘎达嘎达响。离门口儿一步远的时候我堆起满脸甜美的笑容迈了进去,七姑和张姨见是我们忙起身迎过来拉开玻璃门。
我才知道,笑容是可以遮掩太多东西了。在她们脸上我看不出丝毫我想要的情绪,只是笑着,没有得意也没有尴尬,只是笑。与我一样,也只是笑。
七姑探过身来接孙绢递去的袋子,看也不看就塞进观音像下面隐蔽的角落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跟正午阳光下的猫一样。嘴里不住说着,这怎么好。怎么好让白薇如此破费。
此时的七姑,完完全全俗人一个,再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置身红尘之外身上充满神秘气息的化外高人。
正午的一丝阳光从闷罐一样的房子外头挣扎着挤过来,余晖一缕映在七姑身上。她的脸,有些黑的红,又似泛着黄,面上浮着一层油腻腻的光,不知是抹了雪花膏还是营养过度摄入。我突然就很没有了心情,连控制表情的力量都懒得浪费。在桌子底下踢踢孙绢,不等她反应过来,站起来就说走。任她们怎样留了吃饭也毫不妥协。终是逃出了那让人窒息的地方。
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孙绢坐了旁边儿也很是不舒服。那脸儿板的,似是跟谁生着很大的气,又象是憋了几天的便便解不出来一样。我拍了她一把,好像吓着她了。她转过脸,很无辜地看我,嘟着个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干嘛?”
“你干嘛?跟谁欠你八百吊钱似的。”
“白薇,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她略带幽怨的说这样的话。眼睛直盯盯看着我,好像要冒出水儿来。
“什么跟什么呀?又有你什么事儿?你可别在我这儿上演悲情大戏啊我可跟你说,我不会哄人。”娘的,孙绢算是始作俑者,可说到底还不都是我自找的吗。真是。
“你今天很不高兴,我还没见你这样儿过呢。”她不理我的调侃继续煽情。
“我哪样了呀我?这不好好呢吗。”我冲她咧开大嘴笑笑。
“行了,知道你心眼儿好,不愿别人因你不开心。”真不容易,孙绢也笑了:“总之我是有责任的,好端端干嘛跑去把你拉进这是非里头。”
“七姑,总也算帮过我的。那也没花多少钱,一顿饭钱罢了,你还真那么当回事儿了?”边说着我把车开进一间饭店的停车位。
“话儿不是这么说的,”孙绢一边儿下车一边儿唠叨:“我知道你不是计较的人,可今天这钱,掏得不痛快。”狠狠地关了车门,说完又狠狠的加上一句:“我也很觉得不痛快。”
看她那样儿,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挺可爱,尤其在不耍心眼儿的时候。勾搭着她的肩膀我叫声好大姐,咱别唠叨她们了,说点儿开心的不行啊?总跟自己过不去啊怎么。
正说着,迎宾小姐早已款款地弯腰问好,帮你拉开金光闪亮的玻璃门。
已过了饭点儿,餐厅里很是清净,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喝过几口滚滚的茶,我才真的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往椅子上一靠,看孙绢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实在是忍俊不住:“不用吧你,我都好了你还不行?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放不开呀。”
“哎呀,你不知道。”她扭头看向窗外,似有满肚子的心事。看那表情,我也不好再打趣她了,我尊重每个人的隐私,像尊重我自己那样。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孙绢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自此我才知道,孙绢和七姑她们关系非但不寻常,还很有些门道呢。
孙绢结识七姑,当初也是慕名前去。谁知人却不接见,央了个熟人介绍,才搭得上话。
那还得退回到几年前。那年孙绢负责的一个贷款户携款而逃,超过银行规定的最后期限还不上,孙绢被单位给下了岗。整天跟魔怔了似的到处找人,执行局也请了,黑社会也雇了,可那厮就跟蒸发了样。家中老婆孩儿也全都撂下了,整个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因为那一颗老鼠屎就把自己下半生给毁了吧!丢的可不只是工作,那还是未来的生计。万般无奈、走投无路、心生绝望的时候听说了七姑这么个人。心想着,只要那颗老鼠屎还没烂成地里的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它挖出来暴晒三天。
据说七姑有通天的本领,什么事情只要伸出手指一掐一算就能一清二楚,很有点儿未卜先知的意思。孙绢本也不信那些个神鬼的门道,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要听孙绢说,七姑真是神,真是玄。就搁那小桌子旁边儿,孙绢坐七姑对面儿。人家不用你说,你只要跟那儿坐着,人就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不看手纹,也不用批八字儿,嘿,人自己就能算出来。
孙绢是在那个时候才开始抽烟的,原本她也不是现在这般泼辣。那些日子里她没白没黑的耗在七姑家,尤其是漆漆的深夜里。孙绢说七姑有敬的师傅,请师傅下来得在晚上,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越灵光,还不能有师傅不待见的人在场,那样师傅是不肯下来指点的。她说神仙也有自己的脾性,不是什么事儿都管什么人都肯帮的。
听到这儿我乐了。如此说来,那些怀揣着战刀上香拜佛的江湖人士,还真是进错了庙堂拜错了神仙呢。只可惜哟,这样简单的道理扔在大路边儿上也没人舍得浪费那一弯腰的时间去捡。
孙绢说师傅能附在七姑身上借七姑的口说话,告诉她们怎么找到那颗老鼠屎。
听到这儿我觉得万分诡异。不过,被折腾到现在,我已经有了非常强大的抵抗力,一般的小意思是不怎么再能让我背后冷飕飕的浑身冒凉气了。
可附身?
那可是只有聊斋故事玄幻小说里才会有的情景啊。
起初孙绢说她自己也是不信的,总以为那不过是故弄玄虚。可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却由不得你不相信了。她就是那样被指引着解决了原本没有希望的事。她还说关键的时候七姑也会让师傅随孙绢一同前去,师傅在身上的时候脑筋特别清醒,办事情也尤其顺利。
听得我呀,那叫一个羡慕。你想啊,一个有神通的人,不能说叫人,应该说,是神。无形无质,但时刻就在你身旁提点。做你一个人儿的保护神,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兴奋和想往的吗?
“怎么觉得,跟听天书似的?要不是早先就认识你,我还真不敢信。现在我也二乎着。”心里再怎么想,嘴上还是强硬得很。怎么我也得把这点儿小念头给藏起来,省的让人笑话。
孙绢喝了口水,抿嘴神秘的一笑:“知道七姑还有什么本事?”
我如何知道?这不吊我胃口呢吗!这样的本事还不够大么?还要怎样呢。
她说七姑还能转化别人的心,那坨老鼠屎就是七姑的师傅给转化了心境才还钱的。刚找着那会儿,整个一无赖,险些气得她吐血。那可是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现在说说跟讲笑话似的,谁经过那事儿谁心里清楚那到底是个啥滋味儿。
我说怎样都值,工作保住了。这是多大的事儿啊,否则以后可怎么办呢。想想都让人唏嘘,女人在外面混,太不容易了,需要比男人背负更多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难道只因为今天觉得歉疚?是七姑跟孙绢说要给她娘买耳环孙绢不愿出那个钱来拉我下水?
照理也不应该呀。七姑帮了孙绢那么大的忙,孙绢这人虽然好算计,却也算是恩怨分明不能说是那种小气吧啦的人。张姨家发生的那一幕肯定是出乎大家意料的,为了区区一副耳环犯不上唱那样一出戏吧?传出去怎么也不光彩啊,太不磊落。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呢?
隐隐觉得孙绢瞒了很多东西。可不管怎么说,经过今天的事儿,我与她是真的熟络起来,再不是以前只吃吃喝喝的朋友了。
日子流水样得快,转眼就到了七姑给老母亲做寿的日子。我是不喜那种场合了,恁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却还是被孙绢拖了去兼个车夫。
七姑的老家在下面小镇上的一个村子里。靠着国道,路到也通畅,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下了公路七扭八拐的在一处院落门前停下来。
这处宅子紧挨着地边儿了,再往前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春夏交替的时节,田里正是一片郁郁葱葱,很是好看。门是破旧的木头门,两扇开,门板上的缝隙里依稀能看到门内的风景。门旁躺着半块石磨,上面堆叠着些鸟雀的粪便。看情形,有日子没人清理了。
院墙多处用空心砖修补,高低起伏内凸外鼓的,与经年破旧的红砖形成奇异的搭层,很有一种荒凉的美,却让人看着心酸。与旁边整齐干净的平房比起来,恍若一脚跨过了两个世界。
进得门内,也是一样萧条的景象。没有任何之前令我担忧的热烈场面。一条用大小砖头拼成的小路,约两尺宽,从门口儿一路弯向堂屋。左边儿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水沟蜿蜒着从墙角的洞里通到外面。靠西墙栽着一排小葱,旁边儿不远铺着条长长的水泥台子,下面用废弃的砖头垫高。台子上很有一些青苔,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盆儿里盛着半盆儿泛着油花的水,上面浮着几双筷子,浸着几只碗碟。台子的旁边儿就是一口井了,黑漆漆的无言,默默沉寂在那里。
屋檐下搭个棚,拿砖头垒半截墙一挡就是灶房。油污着,里面堆着煤,放个小小的半死不活的煤球炉子。
纱门儿黑乎乎的,只中间一团椭圆形的亮,依稀能辨出曾经的颜色。七姑走到门前,猛地拉开门喊着,娘,老七回来了。大跨步迈进屋去。
房内的光线有些暗,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儿夹杂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体味儿扑面而来。里面静悄悄的。七姑掀了门帘儿,走进里屋。蹑手蹑脚的,轻轻的,喊一声,娘。娘……
窸窸窣窣的动静,床吱呀呀地叫唤了几声。伴着一阵无力的咳,让人听着喘不过气来的一种闷闷的咳。
“娘。是我,老七。”七姑的声音充满了感情,轻轻的柔柔的,满怀了依恋,带着些许哽咽。
“是啊,娘,是老七。还有我,我们回来看你来了。”张姨暗哑的声音也在门帘后面响起。
孙绢扯扯我袖子让我坐,我摇了摇头。她看看我又四周围看看,撇了撇嘴儿,也跟我一起杵着。
布帘儿前面是两个破烂不堪的皮革沙发,黑乎乎的黄,油腻腻的。露出一块块脏兮兮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海绵,上面散乱着衣物。
正面是张高高的八仙桌,靠前摆着台黑白小电视,其余挤满了高低胖瘦的瓶瓶罐罐和几个磕掉了瓷的搪瓷茶缸。高八仙底下是张矮八仙,两边儿摆着几把单薄的小椅子。桌面斑驳着一块块汁水的痕迹,一块油腻腻的抹布,僵硬的,趴在那一汪汁水里。旁边儿是一盘儿干巴巴的咸菜和黏糊糊的辣椒。
左边儿是个矮脚柜,柜子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大大小小的纸箱子。门后凳子上搁着个搪瓷盆儿,盆儿里黑渍渍的线在内壁绘出高低错落的圈,一直圈到里面半盆浑浊的水。我无可救药的想起了抽象艺术,不知道这盆壁上的黑灰渐进搬到画纸上会有什么效果。
实在找不出坐在哪里合适。刚要拉了孙绢出门去,忽然听得帘内一阵压抑不住的啜泣,隐忍着,忽隐忽现。那不像女人的哭,更像是男人深沉无奈的悲痛。
孙绢跟我对了个眼儿。我们屏住呼吸,呆呆的站在门口狭小的空间里。
门外两声洪亮的吭吭把我们俩吓得一哆嗦。转身去看,大门口走来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身型跟七姑差不多,身材比七姑略高一些。看起来年长的那个佝偻着腰背着个手,年轻的冲着我的车比比划划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们还没来得及想象,帘子又起了更大一番波动,似要从挂着它的铁丝上飞起来。不知是七姑还是张姨向里面走了走,那里应该是床头的位置吧。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是沉重混浊的咳嗽。又像是喘息,似肺里积了多少年的痰,嘶哑着挣扎,却依然无力从胸腔内逃逸。
那喘息忽的急促起来,似绳索勒紧了她的脖颈。一种濒临死亡的挣扎,短促而无力。帘子又是一阵波动,跳跃着。竹子的图案生动起来,仿若有微风略过。
七姑和张姨都焦急喊着,娘。娘。娘!
我想她们一定在舒缓老母亲的前胸,悲哀而无奈地安抚那垂暮的老人。除了这些,人类又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那喘息终于又恢复刚才的平静,老人喉咙里咕噜噜不知想要说些什么,七姑说,娘。我知道。七儿,都知道。话未说完,心,早已湿润。
那俩老头儿已经背着手儿四处踅摸着不紧不慢的走进门来。抓起沙发上的衣服往小椅子上一扔,大咧咧撅起屁股往沙发上一墩把自己放了进去。我清楚地听到沙发发出痛苦的呻吟,无奈地挣扎了一番随即停止了无谓的反抗。
孙绢自作多情,腆着个脸儿冲人笑。那年轻点儿的看了看我们,说看那是我们给自己脸上搽粉,人不过是拿眼斜了我们一下随即当我们是空气。年长的压根儿就跟没瞅见一样,那神情,天王老子第一的话他只有委屈一下做老二了。
不一会儿七姑她们从里间儿出来了。两个人儿都眼睛红红的。我识趣地拉了孙绢出门儿去,走得匆忙,急慌慌地蹭掉了门把上那辨不出颜色的毛巾。翘起兰花指,用指尖儿捏起来给放回去,我们逃也似地蹿到外面去了。院子里有一棵年迈的山楂树,我过去摘了片新生的叶子踩着弯曲的砖头小路走出大门外。调过车头,打开音响,扔了罐儿王老吉给孙绢。这日子,到哪儿都不能太对不起自己了。
孙绢才喝一口就好长好长地叹了一口气,满脸沉重的模样。
原来,刚才进去的那俩老头儿都是七姑的兄长。他们兄弟姊妹一共七人,七姑是老幺。上面一个姐姐五个哥,五个哥如今只剩下这两个。他们家很是奇怪,几个哥全都是基督徒,结了婚以后就跟老娘没什么来往。七姑的大姐跟七姑差不多,只是比七姑看起来更像女人一些。据说七姑的母亲也很有些法力,身体硬朗时在村子里很有名声。给小孩子看看惊风,帮大人驱个魔除个怪什么的,从来没有失手过。
我听的是唏嘘不已。神话小说儿看多了偶尔也幻想一下自己能拥有超能力,能通透未来看穿过去。可再看看她们,真有这样的法力又如何?谁又能够看得清自己?能看得清又怎样?知道自己会在什么事件以怎样的方式死去吗?不是所有的事情事先知道就一定可以避开躲掉的。如此说来,不如不知道更来得快乐。
正感慨着,孙绢冲后面朝我努了努嘴,说,来了。不说了。
我直起腰来开门儿下去。张姨满脸尴尬的冲我们笑,七姑嘴唇咧了咧,终究是没能咧出一个笑来,闷头钻进车里。
张姨说,回去吧。
我哦了一声。
只见那年轻些的在昏暗的门内探头往外张望,见我看着,又缩了头回去。
死一样的沉寂压抑在那小小的荒凉的院子里,院子上空似罩着一片乌云,黑压压一片。只远处地里叽喳喳的鸟雀欢快着。
转了个弯儿,门口的半块儿石磨便在后视镜里消失不见了。
那死一样的压抑,终是被抛在了脑后。
车厢里也不见得有多么轻松。七姑头靠后仰着,眯着眼睛,眉头扭成一团,带着愤恨的表情。孙绢回头跟张姨对了个眼儿。张姨冲她摆摆手,小声儿说,回去,回去。孙绢也小声说中午了,出去找个地方喝杯水吃点东西再回吧,得两个小时呢。边说边不时瞥一眼七姑。
张姨犹豫为难着不知该拿什么主意。七姑闭着眼睛悠悠地说了一句,白薇看着办吧,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吃了再回。
这话儿说得我们仨人儿都一楞。尤其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时候我又成主角了?我嗯嗯答应着说好。孙绢扭头看我,我挑挑眉毛耸耸肩,撇着嘴说:走呗那就。
先不说干净,找个安静些的也很是为难。好歹地找了处勉强还能看得过去的饭店停下来。挑了个小房间坐下,点菜的活儿一贯还是孙绢的。
其实很多时候我还是很能入乡随俗的,不像孙绢有时穷讲究,又是开水烫又是餐巾纸擦的。就那餐巾纸,擦了还不如不擦干净呢。都觉得一次性的筷子干净,卫生。我才不用呢!我整天跟人说:千万别用卫生筷儿哈!那卫生筷儿,其实最不卫生了。还不知道是哪个非法小工厂里边儿加工的呢。就那工作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一边儿拿手抹鼻涕擦鞋底上一边儿就用刚抹过鼻涕的手接着包卫生筷儿。那粘糊劲儿的,可省胶水儿了……
我这么说是有点儿损,可情况肯定也不会比我说的好到哪里去。
七姑说拿瓶酒。我又哦了一声,起身出去跟孙绢说。店里不忙有不忙得好,饭菜上得快。瞧着也算是色香味儿俱全了。呵,人要是饿了,看什么都觉得香。
七姑要了四个小杯,把一瓶儿酒分成四份儿还推了一杯给我。我看看孙绢,说我还得开车。要不,就不喝了吧。说完我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
七姑也不抬头,说喝点儿不要紧。白薇,应该很有酒量吧?
“酒量倒是不敢说。喝,是肯定能喝一点儿的,不过……”我这人,喝酒上脸,跟那猴儿屁股有的一拼。
“那就喝一点。喝不了我替你。”不等我说完孙绢就把话儿接了过去,还一个劲儿在桌子底下踢我。
“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天就陪七姑张姨喝一杯。”我觉得自己的笑当时肯定特别傻。说完我也在桌子底下拿高跟儿鞋狠狠地踩了孙绢一脚,哼,让她老是把我搞得身不由己。
这人啊,一沾酒,话儿就多。不管男人女人,都一个样儿。大概主要还是跟心情有关系吧,不是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吗。现在就很有点儿这个意思。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很有眼力价儿了,跟她们在一起,我是少说一句是一句,能不开口的时候坚决不开腔儿。
七姑虽说闲来无事喜欢咂几口小酒儿,这酒量却还真是不咋地。喝着喝着就自己感慨起来了。
要说这七姑,也真是命苦。四岁就被送到山上尼姑庵里,就这样据说比她大姐还算是好的。七姑好赖还在亲娘身边儿长到四岁,大姐可是不足百天就给送走了。据说七姑跟她大姐生下来的时候都不哭,产婆怎么拍也不哭。那眼睛,叽里咕噜转。贼精神。
村里的人都传,说她们姊妹俩是魔鬼转世投胎来的,会给村子带来灾难,很不吉利。
七姑的娘应该是知道些原因吧,否则又如何会看着刚生下来的孩子满眼悲戚地说什么造孽啊造孽。到底造的个什么孽,七姑的娘不说,谁也无从知晓。家里的五个男孩儿相继没了三个,这剩下的两个儿子说什么也不跟家里人来往了。硬是随了村里人的说法,说两个姊妹是魔鬼转世,生生跑去皈依了耶稣上帝力求与家人彻底划清界限断绝关系。连亲娘,竟也是弃了。
七姑姊妹俩在庵里也很是不得安生,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最是惨烈。庵里不能待了,村子里又回不得。娘就帮着俩闺女在山上搭了间草棚,双十年华的两个苦命女人在山上,一住,又是二十年。
没有人知道两个背负着诅咒的女人是怎么从荒芜的山上活下来的,也不会有人真正关心吧。哪怕她们的亲娘,更多的,似乎也只是无能为力。没有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从山上下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们下山后都去了哪里。一样的,也不会有谁真正关心她们的去除。任是她们的娘亲,也回天无力了。那荒山上苍凉破败的草棚,那个关于魔鬼转世的传说,不过是饭后的谈资,是茶余的典故罢了。
人类何其残忍!
七姑只说:是时候出山了。姊妹俩便奔了不同的方向,从此,不相往来。她们是不需要往来的,不需往来,定也知道彼此的境况。张姨说,七姑的大姐在离家乡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有户人家赡养着,听说也是个寡妇。行着与七姑类似的事。
回程的路上,我抑制不住满心的忧伤。不为七姑,不为她的大姐,也不为那没见面的生命垂危的七姑的老母亲。只是为了女人。
我无法想象帘子后面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一颗头发蓬乱花白苍老的头颅,两只金灿灿光滑润泽的耳环吊在苍老干瘪的耳垂上紧贴着枯树皮样的脸庞会是怎样骇人的场面。那样破败的泛着死亡的一片灰,只一点灿灿的金黄,是怎样无奈地讽刺?
我无法想象一个四岁的孩童如何在静寂的庵堂里一天天成长。那颗稚嫩的心,会磨成什么模样?她们说七姑比大姐好些,只因七姑与娘亲还有四年的陪伴。又谁想过,倘没有这四年的陪伴,日子或许不会更让人觉得凄苦。从未得到和得到后失去,倒底哪一个又更让人觉得荒凉?
我的年纪是没有机会经历那场文化大变革的洗礼了,却也听闻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是怎样毁寺庙砸庵堂的。大千世界,竟没有两个年轻女子的容身之所。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谁又能真正决定自己的命运?
在山上搭个草棚?!这是我生活的年代所无法想象的人生。那只该出现在文人骚客故作的隐居里,那只该是繁华生活里悠闲的消遣而已。而七姑,也不过是与我母亲一般大的年纪,甚至还要略小几岁的。同为女人,为何总有一些人要背负那么沉重而又无奈的宿命呢?
后座的七姑,闭着眼睛仰躺在后背上。似是睡着了,眉头犹自紧皱着,面上一派怅然。张姨沉默着扭头望向窗外,一脸凄苦沧桑的模样。短短的一日,她,也似更变得老了。
我突然很想流泪,却又不知为谁。
打开音响,让音乐似有若无的在车厢中弥漫。加足马力,逃也似地向前奔去。似乎,我想要带她们逃离,逃离那悲哀的,一种,所谓命运的东西。
从七姑的老家回来以后,我一直觉得累。不明所以的累。怎么睡也缓不过来的累。
孙绢来看我,说去给七姑瞧瞧吧,别再有什么事儿。我虚弱地摇头,窝在阔大的躺椅里面隔着玻璃晒太阳。孙绢说那有什么呀,没事儿更好,该吃药吃药,该打针的打针。可要真是有什么事儿呢?
我问她,不是七姑说了些什么吧。她的眼神儿有些诧异,有些躲闪,有些慌乱。急忙忙澄清着说没有没有。哪儿有的事儿。
我不明白她们的心思,可她们又哪里明白我的心思呢。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自然是晓得的,也明白这样无名状的虚弱不见得是好事,可我不要别人安排给我的命运。我要把自己的人生握在自己手里,哪怕豁出性命,也不妥协。
近来也多梦里地纠缠,多到让人疲倦、麻木,不想再辨那梦里的真伪。想七姑说过,这肉身,也不过是灵魂暂时的居所。身体睡着了,灵魂便在黑夜里开始自己的游荡。灵力越强的魂魄走得越远。这,便是梦吧。只我近来,不只夜里的梦,任是青天白日,竟也有些恍惚了。耳边常有飘忽的声音,又似是在心底传出来的呼唤。
又有日子没去店里了,小妹来家看我。趴我腿上说,薇姐你怎么了?看起来那样瘦弱憔悴。我笑她夸张,说我哪儿有。小妹去拿张镜子过来给我看:镜中的女子,苍白憔悴。脸颊却妖异地红,唇也轮廓清晰红艳润泽,漆黑的发丝蓬松着摊开在躺椅上。
那是一种诡异的美,不属于尘世的美。似暗夜里怒放的玫瑰。我睁大眼睛,有戾气在眼中一闪即逝。我的心头,闪过一丝荒凉。我不是没有记起七姑的话:如果我是那个她要找的人,那么在与我相会的时刻,命运的转轮已然开启。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然后,共同,完成一个使命。只是,我不要自己的命运这样被操控。不是说三分命运七分博吗?不是说人定胜天的吗?为什么我白薇不可以?
老公带了我遍寻名医,中西医一概不放过。最后得出个结论:内火攻心。
呵,内火。还攻心。狗屁郎中!
哄骗着卖给我那傻老公一大堆中药。这个可怜的男人每日里最大的成就莫过于哄着难缠的妻喝下那一碗碗褐色的草根汤,喝到我出汗都带着一股草药气。脾气好得就像是幼儿园里的男阿姨,昨儿个夜里还拖着我的手说,不行,就去给七姑瞧瞧?管她什么神婆道士,治好了就成。上回可不就是好了吗。
我心里知道,这次,是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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