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七姑 5(编辑推荐)
作品名称:七姑 作者:舒贤 发布时间:2009-03-13 19:51:08 字数:5542
我们去得有点儿早了,他们还在吃饭。也正好给了我机会好好看看他们的家。
这里有四间房的地皮,底上全盖满了大大小小的房间,拥挤得像鸡笼。楼下终年见不得多少阳光,不分昼夜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走廊里歪七扭八躺着大人小孩儿的鞋,旁边儿还摊着好些祭祀用的草纸。吃饭的桌子在天井里,靠着走廊的柱子,廊下桌子边儿上放着个板凳,板凳上是个大大的用藤条编的簸箕,里面放着很多饭,红的白的塑料袋子里面有煎饼、馒头还有几个干硬的烤饼。
饭桌也是张矮八仙桌,油漆剥落被人间的烟火浸润成破败的模样。满当当一桌碗碟,七姑坐在上位,手里掂着几颗花生米咂着一杯小酒儿。张姨说七姑每次饭前都会喝一小杯,饭却吃得不多,多吃素食,日子久了就想吃只鸡解解馋。他们家吃饭热闹得很,轮番儿吃。这个走了那个来。还有个不知是谁的哈着腰站在旁边儿卷着好大一条煎饼嘴里撑鼓鼓地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冲我们点头打着招呼。人太多,桌子就显得小了,除了老大,另外三个儿子都跟他们一起住。
七姑吃好了张姨就催他们快吃快吃,那口气就跟撵小鸡仔儿似的,嘴里还嘟囔着大小都是来讨债的。任她怎么牢骚也没人答话,只唏哩呼噜喝稀饭和吧唧吧唧嚼东西的声音,我很是不能理解吃饭如何能吃得如此惊天动地。不一会儿人就都散了。其它依旧还是那个模样,只不远处多了一大盆浸在水中没洗的碗筷。张姨喊声老三媳妇儿,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就把吃饭的桌子往旁边儿挪了挪,拿扫帚把空出来的地方划拉几下,划拉出来的垃圾也不除走只是堆在角落里拿扫把压在上面。
儿媳不知又从哪里拿出一个纸扎的小人儿:只见她下巴颏儿尖尖,粉粉的腮,秀秀的眉,细长的眼睛艳艳的嘴。要说唯一得不足吗,就是鼻梁不够高,趴得一塌糊涂的矮鼻梁。小人儿的脸是石膏倒模的,头发是用黑色有点儿发亮的纸剪的,还给整了排齐刷刷的刘海儿,两边各系了一条长长的辫子。
小人儿穿着红色碎花的对襟儿小褂儿,蓝色的小裤儿,全都是纸做的。胳膊腿儿是玉米杆儿架起来的,黑色纸剪成鞋的模样粘在玉米杆儿上就成了脚。手也是剪的,十指修长惨白地从袖子里伸出来,十根儿手指乍开,指尖儿颤颤地使劲往前探,好像要去拿什么东西一样。
这小人儿,骨架伶仃,直挺挺硬邦邦。身前还背着个小黑包,细长的背带从肩上斜粘下来,下面拖着个方方正正的小口袋,竟然还是可以打开的。以前远远而地也看见过扎彩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端详,原来,是可以如此细致和讲究的。
七姑去走廊下拿起厚厚一沓祭祀用的草纸,分出一小部分,用一百元崭新嘎嘎响的大钞在纸面儿上一下一下地铺,铺遍整张纸面。然后两手交叉着朝一个方向轻轻搓,很快就把一沓草纸搓成一个个莲花蒲团的模样。
这边儿张姨托着个塑料盘子,里面放着红的绿的几朵纸花和一个被挤扁的馒头。她一边儿给纸人儿往头上戴花儿一边儿念念有词。我使劲竖着耳朵也听不见她念叨个什么,好像她只是在跟那个小儿说悄悄话。戴好花以后从衣袖上抽出一根儿针,缝衣服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针。边在小人儿身上扎来扎去变低声唱着什么。声音很低,她的嗓音又哑,我听不大仔细。依稀听得是些开头光、眼光、还有心光、手光什么的,我估计那就是传说中地开光了吧。
忙完那些她把针又穿回衣袖上,还给纸人儿喂饭。掰下一块儿馒头放在纸人儿的嘴边比划,依然嘟囔着,我猜应该是吃饱饭好上路之类的。最后把一张写着字的草纸小条塞进了小人儿背的黑色小包里。
像是都忙完了。张姨抬头看看墙上乌漆漆的闹钟说时间还早,街上人多,还得再等会儿。七姑看看我又歪头瞅瞅纸人儿,咧嘴儿笑了,说白薇你看扎得跟你像不像啊?
“我?”当时我眼睛肯定是瞪得特圆丝毫没能掩饰住自己地惊讶。这多么可笑啊!她怎么可能跟我像呢!我跟老公都去看那纸人儿,心有灵犀似的。我俩点着头都说嗯,是有点儿像。觉得这样还不够诚恳,我咂了下嘴儿又补充了一句:
“咦,你别说。越看,还就真觉得挺像。有点儿意思哈。”七姑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因为我觉得她听了这话儿以后冲我们笑得跟刚才不大一样。虽然,我说不好是哪里不大一样。
“白薇心性儿好面皮儿善,也容易招那些脏东西,过年前后那些东西特别多。”七姑说着给老公递了一支烟,老公忙欠下身双手接过来赶紧地再去给七姑点上。捡着这点而空挡我忙问七姑那脏东西是不是就是鬼啊,七姑说是。人过年鬼也盼过年,有些能盼到活人给送些东西,有些盼不着的就得自己想点儿其它的法子了。
“其实阴间跟阳间没什么不同,鬼也有鬼的日子,人有好坏,鬼也分善恶,你这就是遇到不讲理的了。”许是看到我有点儿害怕吧,她接着口气一缓: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越怕他越得意。你不理他,他也能耐不了几天。人都怕鬼,其实鬼更怕人唻!”
抛开这些先不说,我只是怀疑我怎么会遇到这种事。七姑说是我走夜路踩到的。这句话可真是让我脚心一阵发麻了,我竟然能在不知道的时候“踩”上这么一个“东西”!这该让我如何想象?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你正哼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走在看似干净的路上,不知道那一脚落下去会是觉得油腻腻还是软绵绵呢?不知道当时我是否曾因此而停留过呢?不知道当时我是否抬起脚看过鞋底,也不知当时我错以为自己踩到了什么然后还怀疑自己地感觉冲自己摇头耸肩呢?!
就算七姑有通天的本领能告诉我是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怕是我也记不得那个确切的日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不想还好,想得我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知能问什么,准确地说我是不知还能怎么问,只呆呆地说原来还有这事儿啊,我以为是自己上网上的呢。
七姑眼睛一瞪说:上网?哼!你是不是到处找人按摩治你的脖子腰疼啊。我说是啊。七姑就说了,越按越疼是吧,因为这样你才不治了,对不对?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么回事,我确实是因为按摩太疼了才不去的,背上都给按青了。
七姑说这就跟我们遇到恶人是一样的,我找人让他不舒服他就折磨得我更不痛快。她说那也算是个有道行的,都快一年了,却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这么久才现出症状,若是换了旁人,兴许早就出乱子了。七姑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也许,在你身上,有让他怕的东西。”七姑的话让我的背上又爬满一层凉意。
“那……”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多问一些,对于这种事情,我实在是没有太多知识来应对,也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样困惑地感觉:
“那,这个纸人儿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觉得呢?”七姑看着我,饶有兴趣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嘴角斜出一抹笑意。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啊。可七姑说不知道那就想想啊,她说白薇你很聪明的。
呵,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受不了别人的好话,人一说我就当真。
“七姑的意思,那东西老缠着我是因为看着我好或者想从我这得到什么?那他,是个男人?”七姑微笑着点点头,得到鼓励,我接着我的思路说下去:
“这纸人儿不会是我的替身吧?”
七姑又笑着点点头。
“哈,我知道了,那就是送个冒牌的人给他,骗过他,让他莫要再来纠缠我了是吧?”有了那么大地鼓励,我就把自己的逻辑说了出来,一点而也不顾老公在桌子底下拿脚踢我。那怕什么,原本就是个不懂的。
七姑听了我的话,眼睛里有一闪即逝小小地喜悦,似有火苗在她眼睛里跳跃了一下。
“都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鬼也欺负心善的人。如果那天踩着他的是个跟他一样不讲理的恶棍兴许就没这些事儿了。”说到这七姑叹了口气:“哪儿还管什么阳世阴间,到哪儿都是弱肉强食。阳间有漏网的歹人,阴间也有捉不完的小鬼儿哟。”听了这话我忍不住又问:
“我们如果不理他,我会怎么样?”七姑听我这么说,眼睛里的火苗越发亮了,她还要再跟我说什么,却让张姨把话噎回了肚里。张姨喊了声他七姑,说时间差不多了。
七姑眼睛里的火苗儿在瞬间黯淡下去,怅然说是啊。时间差不多了,那咱们就走。说着站起身来。张姨一手拿着纸人儿,一手抱着一大抱草纸,七姑手里拖着根儿长长的铁棍儿。我们跟在她们身后,这就准备出门儿了。
七姑前头走,张姨的脚却挪不动了,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一样。七姑吆喝一声说走啊。我看了看张姨为难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光顾自己显摆去了,把钱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估计老公也是被那个跟我很像的纸人儿给整晕了。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两个字:给钱。
老公一楞随即明白,冲张姨说光顾着吃惊去了,把要紧事给忘了,找人做那些得花不少工夫不少钱吧。老公边说边往外掏钱包。
张姨好像又有点而不大好意思似的,眼睛却笑得眯成两道缝儿。直说白薇跟孙绢那么好,还收什么钱啊。老公说朋友是朋友,钱总是要收的。张姨听了这话才勉为其难地说,要不然,就放三百吧,换了别人都得四五百,咱这不是外人,意思意思就行了。
老公说那怎么行啊,然后拿出五百元钱放在佛像胸前。张姨推辞了一番也就不再坚持,我们一行四人就浩浩荡荡拿着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小人儿出门去了。
七姑让我们把车开到西边的路口在那里等着她们。看七姑她们坚持不上车,又觉得到路口的路实在是不能算远,我们也就不再坚持。
拐角处是间中学,路边儿几棵孤单单干巴巴的小树,长长的围墙把这里隔绝成僻静的角落。橘色的街灯在暗夜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微微的夜风中,映在地上的枝杈似也变得柔软灵动起来。
不一会儿七姑和张姨就过来了。七姑问了问我们家的方向,让把车头调到南边儿,老公坐车上,我也坐进去,跟我说等一会儿她会拿那些草纸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拉三下,然后让我们关好车门就走,坚决不能回头。到家以后当晚就不许再出门了。我点点头嗯嗯的答应着。她还很不放心地又叮嘱一遍,不能回头,不许出门。
只见张姨用手扶那个纸人儿让她站在地上。夜晚昏黄的街灯下,纸人的脸异常诡异,街灯从头顶洒下来,给她涂满人间暖暖的烟火气,柔柔的、软软的,苍白的面上似乎有了流转的光影。艳艳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夜风里愈加颤抖的手指和随风舞起的发梢,好像着急着要醒过来奔赴远方。
七姑捧了一把莲花蒲团样的草纸过来,随便卷了一下,从头顶拖到我的脸上,然后又沿着身体拖到脚面,口中念念叨叨地说谁打的灾谁来拿钱带人走之类的话,一连这样扫了三次,然后大喝一声走吧。等她的手抽离到安全的位置我狠狠地拉上了车门,老公加足马力,我们跟逃亡似的,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
我偷偷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后视镜,身后那一点火光在漆黑的夜里跳跃,燃成熊熊的势头,仿若妖异的暗夜之火在嘲弄世人得软弱和悲哀。
老公很是纳闷,为什么那天我就突然想到要去七姑那儿。说实话,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儿,她好像是自己从我脑子里跳出来的一样。那是一股强烈地欲望,指引你,诱惑你,只朝着那一个方向。
这些天老被这事儿纠缠着也没顾得上店里,第二天我刚一进门儿刘美青就急忙忙闯了进来,急呼呼问我这些天躲哪儿快活去了。我哈哈大笑着卖了个关子:
“中午请吃饭我就告诉你,嘿嘿。”
“切!”她撇着嘴拉张板凳在我对面坐下:“我的午饭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哼哼,那你可就有大损失喽!我这回可是遇上奇事碰着高人了,不说神,起码也得算是个仙儿。人那可是真本事,不像你,整天介忽悠人。”我神秘地嘿嘿笑几声顺便臭她几句。
她满脸鄙夷的模样,说还有恁厉害的人能让我白薇说高,她还就不信了。说我就忽悠去吧,她见过的高人多了。我也不理她,爱信不信反正我也没什么损失,回头我当素材写小说儿去,准保大卖。
她在我店里转悠着胡乱翻书,然后腆着个脸说中午买俩盒饭行不,我啐了她一口:
“本小姐不吃那东西,想听故事就得拿出点儿诚意来。”她把书往桌子上一搁,双手压书上撑着胳膊耸起肩:
“那你说去哪儿吧,豁出去了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扔过本儿书去打她:“你才是狼呢!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野狼。”
她对这类神神鬼鬼的事儿特感兴趣,用她的话说,除了钱,她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了,连她亲生闺女都得排后边儿。
想来老公说的也没错,如果不是刘美青有事儿没事儿在我耳朵边儿上碎碎念,我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信了七姑的话呢?也许潜意识里,我是不排斥那些吧。
然后我就被拖到她拥挤的小店儿去了。她的店在我书吧不远的一个巷子里,差不多八个平米那么大,挨着门儿靠墙摆着组三人沙发,对面放着张桌子和一把老板椅,桌前儿搁了几把木头板凳。
我们俩就歪在沙发上讲了我这些天地遭遇。她听得唏嘘不已,听到我讲路口烧纸人儿的时候站起身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她吸烟没孙绢那么多讲究,摸过来就点。眯着眼睛坐回她自己的老板椅里,歪着头问我:
“当真全都好了?”
我说当然,我这不好好儿跟她这儿说话呢吗。
她把头往后仰着,突然又直起身来睁大眼睛问我信不信七姑说的话,她说她信。我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是真地不知道,那事儿,太玄了。要说信吧,看不见摸不着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呀。可要说不信吧,怎么就好了呢?总不能说赶巧了我就该着那时候好吧?这也太牵强了点儿。
刘美青说等下月初一让我跟她一起去庙里烧香去,说我肯定跟佛门有极深地渊源。这话儿我就不爱听了,烧香就烧香,搞那么神秘说那么玄乎有什么意思呀。我总觉得刘美青这样的人都喜欢故弄玄虚,无论怎么简单的事儿他们也不会直接简单了说,总得拐个弯儿才舒服,好像不那么说就显不出自己得高明。她说开始的时候是有点儿故弄玄虚,不摆摆花架子怎么吸引别人地兴趣呀,吊不起别人的胃口就赚不到钱啊。可时间一长,就真的成了习惯。说完这些她还不忘认真地强调,关键还是她说得准,否则别人也不会信。然后很得意地冲我挑挑眉毛。
我要走的时候刘美青又拉着我问生辰八字,我还是没告诉她。有时我真是有点纳闷,她这小店就搁路口竖了块巴掌大白底红字儿的小破牌子,怎么就那么些人找上门来,又是看又是算还得改。这名字,八字,真地就藏了那么多乾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