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七姑(3)
作品名称:七姑 作者:舒贤 发布时间:2009-02-27 22:53:50 字数:4737
看人家没有继续的意思,我也不便多问,讪讪地笑了喝茶。我虽被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最困顿的人还不是我,孙绢从地里回来那脸儿上就一直没开过褶儿,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时不时暗示那块地损失了多少多少钱,唉声叹气地说该怎么回本才好呢。
张姨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他七姑,到底怎么办你倒是给句话啊。
七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想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跟死人争地方也不是不行,怕的是你们镇不住,日后那可就是个大麻烦,我不能没事儿光跟着你们去撵人家吧。”
我突然觉得孙绢其实是很白痴的人,面对七姑,她除了把求助的眼神望向张姨似乎再没什么招数,我很难把眼前这个女人跟我认识的那个八面玲珑的客户经理划上等号。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为什么要把一个如此重大事件的决定权交到七姑和张姨的手上呢?这不是对什么人有偏见,生意就是生意,扯上这些事有什么意思呢。
好歹的总算是跟她们把饭吃完,送她们回去以后我终于把心安稳搁肚子里回家去了。
年前的日子总是没完没了地忙,忙到三十儿才算稳当。年初的日子除了吃喝就是玩乐,这怕是一年当中最腐败的日子了。这个新年孙绢在四处找人买她那块烫手的山芋地,不停短信电话骚扰,让我也去帮忙找买家。我听着,应着,过我懒散依旧快活依然的小日子。
可这时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不止把我卷进七姑的生活里,还把我引向了一条充满迷幻和未知的路上……
这个时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2004年大年初七。
我该怎么去描述那一场真实的梦境呢?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里,拼了命的想要醒过来,可我似乎被传说中的定身咒定住了,我冰冷僵硬着动弹不得,我张大了嘴巴但发不出声音。我清晰地感觉到老公就躺在我身边,他呼出的热气还拂在我的耳畔,可我无法让他知道我此时的境况。我平躺着,左腿僵硬地直伸着,右腿弯曲脚心抵在床上,两手抻在胸前,两根食指紧紧的钩在一起往怀里拽,拼命抵抗那个想要拉开我双手的影子
我动弹不得,我呼喊不出。这时如果有人能看到我的话,定可以看到我紧闭的眼皮下面在不断的翻动,挣扎着想要醒来。我脑筋清醒却怎样都睁不开眼睛,那是一种盲人的黑,不属于我们所熟知的世界,里面却有着无法想象的光影。
我闭着眼睛却清楚的看到一个表情,戏谑的、嘲弄的一个表情,得意的冲着我笑。国字脸,圆圆的眼睛,直挺挺的鼻梁宽阔的嘴,他的五官是从黑暗里撕开的洞,冷冰冰做出笑的表情。
是的,那不是人,那只是一个影子。灰黑色、长着人脸的一个影子,有着人的面皮人的形体,却只是一个影子。它想要掰开我死命钩在一起的手指,妄图入侵我的身体。
我跟影子僵持着,意识清醒却仍旧动不了分毫,直到虚空里响起一声嘹亮的鸡叫将我们都拉回到彼此的现实。那个影子在鸡叫声后忽地不见了,给我留下一抹淡去的诡异的笑,在房顶的墙面上,似融入,似穿越,黯淡了,蒸发了。好像那只是我的一场梦。
我庆幸着谁家过年能收到活鸡作为礼物,然后不知是迷糊还是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清晨五点零八分,脸上犹自挂着泪痕。眼前是老公均匀的呼吸熟悉的面孔,一切看起来都平静而美好。翻转身来平躺着,白晃晃的房顶映入眼帘,那个梦在第一时间闯进我的意识,瞬间紧绷我的身体,暖气十足的房间,零时间里让我冷彻心扉。
我知道那不只是梦,梦,不该有那样清楚的知觉,不该有那样清晰的体验,不能有那样鲜活的对视,和一个影子的对视。一片空白中却清晰浮现出七姑的脸,似笑非笑,却让人此时异常向往。
我恨不能马上去见七姑,却因为恐惧而不得不耐了性子等待天微微的明。从来不曾想过,时间会如此难熬。终是梦里更甚的恐惧战胜了现实的黑暗,再等不得,给老公留了字条,直奔了七姑去。
她的家在一条胡同的尽头,黑魆魆一眼望不到头,颤抖着我把车挤了进去。门口两块硕大的石头泛着悠冷的青光,红漆的大铁门沉重地掩着。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间里来造访一个并不熟悉的奇人是否是件明智的事,可除了这里,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再往哪里去。正踯躅间,听见门内有轻微的动响。试探着敲了敲门,声音在铁门上荡漾开去,空旷的一波波回荡,在黎明前无边的黑暗里将我湮没,嗡嗡回响。
吭吭一阵咳之后,有个暗哑的声音问谁呀。
我忙应了声是我,白薇。七姑可起来了?
里面一番唏哩吭啷似碰翻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后,从门缝里透出一丝晦暗的灯光,大门下面的小门吱呀呀的开了,露出张姨睡意朦胧的脸和乱糟糟的鸡窝头。可在这个时候,却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脸了。
她说是白薇啊,这么早。我说是啊,七姑起了没?她说起了,进来吧。
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气息一瞬贯穿我的身体。抬起脚,迈了进去,小门又吱呀呀凄冷的叫着将门外的世界隔绝。
门内别有洞天,于我,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门厅被一个不锈钢的推拉门一分为二,外面放着自行车和一些杂物,里面黑洞洞的,只一点昏黄的灯光里露出眼前一方小小的角落。灯光摇曳着推拉门上镶嵌的玻璃,有恍惚的光影在上面一闪而过。
迈进推拉门儿里边,迎面是大红瓷砖在墙上贴就的金光闪闪的“佛”字,佛字前面摆了一张矮矮的八仙桌,周围稀稀落落几个小马扎。南面靠墙一字排开两尊石雕的佛像,都有一米多高。东边是柳枝观音,两侧立着金童玉女;西面是施大无畏手印的释迦牟尼佛,端庄肃穆,法相庄严。观音前面有一个小小的供桌,供桌上除了净水杯、各色水果外,还放着一筒观音签和一摞破旧的小书。
张姨招呼我坐下,说一声七姑就来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我挨着门边儿坐了,看张姨收拾桌旁取暖的炉子。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连忙起身,七姑从佛字后面走了出来,寸寸的短发,细长的眼睛,一成不变微笑的表情。七姑在佛字下面的马扎坐下,招招手叫我到她旁边去坐,看着我却不说话,带着一贯的表情。
我说吓死我了,话未成音泪已滂沱。七姑伸出手去擦我滚滚的泪:
“哭什么的,小孬蛋儿。”
她的手粗糙,却温暖的干燥。于是我流着泪讲述了我清醒的梦,梦中的恐惧,影子戏谑的表情,影子想要分开我的手侵入我的身体。我直盯盯盯着观音像一口气说完。七姑半眯着眼睛点燃一支烟,只听我说,并不答话。
张姨提了个暖瓶来冲茶顺手递给我几片儿卫生纸,我接过来吸着鼻子去擦眼泪,抬头问七姑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七姑带着一贯的表情,嘴角往两边一扯,说没事儿,跟你闹着玩的。
“闹着玩?!”这句话让我瞬间火大,甚至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
“那是什么东西?到底我是在做梦还是真有那么个东西?”
七姑笑笑并不回答,转过头跟张姨说看我像谁。我虽然听不懂这句话里的含义,却也知道在说一件跟我有关的事情。
张姨从桌子上推给我一杯水,一次性的纸杯呼呼冒着热气,茶叶叫嚣着在水中舒展着妖娆的身体。我伸手碰了碰杯口道谢,依旧拿询问的眼神望着她们。张姨嘴里叼着根儿烟,边擦桌子边抬眼瞅我,哼哼笑了两声也不说话。这笑声混浊中夹杂着厚重的鼻音,她的声音有些沙,一早醒来还没被水滋润,尤其暗哑的沙。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安静的不同寻常,只炉火噼啪作响,不知那炉子里燃烧着什么发出这样清脆又快乐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见白薇就觉得象了,你再瞅瞅。”还是七姑打破了静默。
“你看谁都象,找了一辈子没找着还是找,也许根本就没下来呢。”张姨连眼皮都懒得翻颇有些不以为然。
七姑悻悻的,冲我笑笑,也不再说话。
我只一口接一口的喝茶,不知该接着问还是继续沉默的听。
咣啷啷一阵底气十足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尴尬的沉默,七姑和张姨不约而同都笑了,张姨早起了去开门,边走边笑呵呵的说:“四丫头来了。”
“是孙绢。”七姑冲我解释了一句。
依稀听孙绢悄声问白薇来了,说车在外面。张姨也轻声应了句说刚来,然后就见门大开着孙绢推着自行车进了门里边儿。边进门边喊了声七姑,也没忘了冲我吆喝一句。
车子搁推拉门外面,孙绢随了张姨进来,在七姑对面坐下,从释迦摩尼佛像底座旁边摸过一个杯子,这边张姨也已经递过了暖水瓶。七姑拿起烟,孙绢忙起身去接,滤嘴朝下搁手心里磕了磕,在杯子里轻轻蘸些水,放嘴里一吹,过滤嘴儿里冒出一串水泡泡,这才拿火机点着吸一口。
看情形孙绢是这里的常客了,她的到来,让我的境地瞬间尴尬异常。我觉得我们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把隐私相互袒露的程度,虽然我不确定她怎么想,但我以为她也应该跟我有一样的态度。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她并没有想要回避的意思,七姑和张姨好像也没有那个意思。
“白薇出什么事儿了?”孙绢喝了口茶冲我揶揄的一笑。
不等我答话,张姨竹筒倒豆子全给我抖了出来,孙绢听了冲我笑,我也只尴尬的回应着。
“我觉得自己是太紧张了,让一个噩梦把我搅得糊涂了。”一边说着我一边从马扎上站起来,拿过车钥匙准备客套一下离开。
她们三人抬起头来齐刷刷看着我,七姑说我还不能走,她有件事想问我。我犹豫着又坐下,问她什么事,说我出来的时候老公还没醒,都已经出来这么长时间了。
张姨看了看七姑,欲言又止。我不是很肯定,可张姨看七姑的眼神里似乎有些怨气。七姑看了看低头的张姨,略微犹豫了一下,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掐灭,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拿过我的双手左右看了半天,然后问我头顶心是不是有颗红色的痣。我笑了,说我头顶有颗痣是不错,因为梳头发时很明显能觉得,可是什么颜色就不知道了。
没等我说完,孙绢和张姨就相互递了个颜色,七姑去看张姨,却见张姨重又低下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突然觉得张姨一下子老了许多,她好像突然间有些冷,压抑隐忍着,却依然让我们感觉到她肩膀传来的战栗和孤单。
握住我手的七姑的手,似乎特别兴奋,象爱情中的女子终于等到了心爱的男人给自己套上承诺一生的戒指。她们两人都不约而同有些战栗,却又强烈让人感觉到那么的不同。张姨岣嵝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那样苍老、无助、满含幽怨;七姑的手上却传递着力量和难抑的兴奋。
沉默半晌,张姨忽地站起身来说:他七姑,那你就看着办吧。然后扭头叫了孙绢到屋里说话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张姨为什么会对我有如此的态度,在这里,也是该说说张姨一家和七姑的关系了。
张姨有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她男人死的时候有四个孩子还在念书,家里的苦可想而知了。七姑从山上下来的那年,好多人争着抢着想把七姑接到他们那里去,可七姑却去了张姨家,那些人里面最穷、家境最不好的一家。据七姑说那是师傅的点化,别家怎样好都是不能去的,用七姑自己的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而七姑和张姨,有一段命运是相通的,因为他们背负着同一个使命。
这一待,就是十年的光景。
十年里,七姑和张姨四处帮别人祛病除灾,张罗着重新翻盖了房子,嫁出了两个姑娘,也给三个儿子娶回了媳妇儿。孩子们也叫七姑,儿子的孩子们管七姑叫爷爷。是的,是爷爷,七姑就是他们家的男人,他们家的顶梁柱。没有七姑,就没有他们今天的生活,张姨又怎能眼睁睁看我一个外人来争争夺他们的未来和希望呢。
尽管她心里清楚我一无所知,尽管她比谁都明白,我们谁都逃不掉命运的牵引。没有这牵引,七姑不会到来;同样的,这牵引,注定了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带七姑离开。
张姨的离去似乎对七姑的触动很大,这让她重又犹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闪烁不定,极不自然。连那一贯的微笑都变得牵强而失去了空茫的味道。思索过后她跟我说,白薇你先回去吧,没什么意外的话晚上再来,七姑给你个答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