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月份的天不再那么炎热，知了声不知何时消失了，果树上的果子早就叫人摘完了，村里几棵梧桐树的叶子早就落了一地。寒露以后，白天越来越短，清晨，人们总要穿上一件厚外套才能出门。
　　一眨眼，距离肖彩霞结婚那天也都过了半个多月。大哥本来在福州当兵落了户，婚宴办完后的几天就带着一家老小回福州了，王淑凡是请假回家的，没过几天也回学校了。
　　村庄的生活恢复到了以前既忙碌又平静的模样，大家想着赶在降霜之前播完种。每天都是迎着清晨的寒风，扛着中午的烈阳，最后伴着黄昏的袅袅炊烟……
　　晌午，肖彩霞坐在炉火前，晃了神，想了会儿母亲。记得上次结婚的时候秋霞说她身体不大舒服；心中又算着今天是星期几，离王向凡回家还有多少天。因为学校在县城，王向凡只能每个星期六回家，等到星期天下午再走。此时，家里就剩肖彩霞和婆婆了。王银凡和李丽到县城医院去了，前些日子王银凡带着李丽去诊所瞧病的时候，诊所的人说她怀孕了。今天王银凡借了辆自行车带着李丽到县城医院看看。
　　从知道李丽怀孕开始，王银凡每天都是喜开颜笑，对自己媳妇儿百依百顺的。婆婆更是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欢喜，天天费尽心思地为媳妇儿补身体，没几天亲戚邻居都知道她的三儿媳怀孕了。李丽一开始就孕吐得有些厉害，那些街坊看到了都说一定是个大胖小子，会折腾人，听得娘儿俩心中更加欢喜了。
　　锅里水煮沸了，肖彩霞突然回过神，忙将灶火弄小；接着又往锅里扔了几根面片，将自己切好的菜一并扔进了锅里，加了点盐，小心翼翼加了几滴油，拿着边上的铁勺搅了起来。腾腾热气从锅里往上涌，一碰到灶台前的窗子上又消失不见了。
　　饭快煮好时，婆婆披着一件外套站在厨房门口问着肖彩霞要不要帮忙，肖彩霞边说不用边将饭盛进碗里。婆婆顺手接过面片，又让肖彩霞往另一个锅里添上水，将那只家养的鸡收拾了，一会儿吃完饭，她想给李丽煮些鸡汤。那只老母鸡是前些日子李丽的母亲送来的，她家养了好几只。
　　“妈！那啥！我一会儿想回家看看！”
　　“回家？今天下午？”
　　“嗯！”肖彩霞本不想和婆婆说直接回去的，但犹豫了再三还是决定说一声！
　　“好端端为啥想回去了？还是有啥事儿？”
　　“也没啥事……就……”肖彩霞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这个……彩霞……新娘子刚结婚一会儿就回家，别人见了会说闲话的……而且今天下午银凡得下地，李丽回来我还得照顾她，地里还有活……”婆婆虽然说得委婉，但肖彩霞也听得明白。
　　“要是没啥急事的话，再等几天，等家里不忙了，向凡回来了再让他陪你一起回看看吧！好不？”
　　肖彩霞支支吾吾说了句“也行”。她心中很是懊恼，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早知道就直接回去偷偷回来了。婆婆看她同意，就将饭端到正屋的桌上了。两人面对面吃着午饭，一时无话。
　　到了下午，李丽和王银凡才到家，两人手里都是大袋小袋的，在县城里买了不少东西。婆婆看见他俩回来，连忙到厨房将自己炖了许久的鸡汤拿了出来。至于肖彩霞，早就下地去了。
　　广袤无垠的土地又披上一件深棕色的外套，一直扩展到远处的大山下。那外套上，还绣上了几株青松做装饰，后来又绣上零零散散的几个庄稼人。
　　庄里有几家已经买了点播机，一个人用劲儿推着机器在田间有条不紊地劳作，没有钱买机器的只能几家一起，三四个人一起拉着犁，艰难地从地的这头走到地的那头。要是有熟人，厚着脸皮借一借人家的点播机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
　　肖彩霞闷声干着活，她一个人，只能先把地整一整。王向凡一家一般都和对门王阳家的相约一块播种。王阳原本是在外地打工的，后来在安徽认识了自己的妻子周小梅，两人结了婚后的第五年，丈夫就带着自己的媳妇儿回老家过活了。如今两人只有一个女儿，在县城上初中，生活说起来倒也是圆满。
　　“彩霞！”不远处的一声喊叫，惹得肖彩霞抬起了头。
　　肖彩霞直起身，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认真一看，原来是王建国。肖彩霞眼睛一亮，又向周围看了看，想着王向凡是不是也回来了。
　　“你来干活？我也是来帮我爸妈的！”王建国也不向田里走，就站在地头扯着嗓子喊着。引了旁边地里许多人的注意。
　　“嗯……”肖彩霞本想问问王向凡的，可这么一喊大家都听见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行！那你忙吧！我去给我爸妈他们帮忙了！”王建国嘿嘿笑了笑，顺着小路往前走。
　　肖彩霞也没喊他，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了就后悔了。她叹了口气，又弯下了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想着，也许王向凡已经到家了，等会儿就会跟着王银凡过来，又或者正在路上……
　　下午快两点，还没有人来，肖彩霞将自己家的地收拾好，又到王银凡家的地里，帮他们家拾掇。她有些口渴，没想着带上一壶水。没过一会儿，王阳媳妇儿满脸笑容，拿着锄头走到了肖彩霞跟前。
　　“彩霞！不是说银凡带着李丽去医院，下午晚点来吗？你咋来得这么早？”
　　“姐！在家吃了饭也没啥事儿，就来了，先把地再收拾收拾。”
　　周小梅比肖彩霞大好几岁，平常干活累的时候，两人各自靠在自家的大门框上，手里拿上一把瓜子，隔着小街道就聊了起来，中间时不时有几个人从两人中间经过，两人一起跟人家打声招呼。再加上王向凡和王阳的交情也不错，两家也就维持着不错的关系，里里外外都相互帮衬着。
　　“向凡还没回来？”
　　“没呢！得星期六吧！”肖彩霞停下手中的活，脸蛋因为干活微微发红，微风一吹，扬起她额前的几根碎发。
　　“当老师也挺麻烦的，一年就回几次家。倒是苦了你，回来得好好跟他说说！”
　　“哎呀！没事，他要干好他的活儿，当老师又不差！”肖彩霞看了看周小梅，笑了笑，她知道这是怕自己心里不舒服安慰自己的。
　　“也是！你说当个老师也不错，还有工资拿！总比种庄稼或者出去打工强！你看我和你哥，以前在安徽打工的时候，过得也不怎么样！也就城市里边见到新玩意儿比乡下的多一点儿。而且，那些还都是有钱的主玩儿的。这不！我才跟你哥回来的。”周小梅望了望身边的田野，这里虽不是她的家乡，但多少也给了她些许安慰。她的父母死得早，家里也没什么亲戚，十几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坐上火车到处跑，后来在一家饭店打工的时候认识了王阳。王阳那时在附近的一个工地干活，每天中午都到饭店吃饭。本以为要一个人奔波一辈子的她没想着自己竟然嫁了人，有了家……
　　“那城里不和我们这儿一样？啥新鲜玩意儿？”肖彩霞听得好奇，她从小到大，县城都没怎么去过，更别说更遥远的城市了。
　　“你别说！城里就是比我们厉害，人家的那个楼，都是十几二十层地盖，哪里有像我们这样的破房子！路都是四通八达哩！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开着小汽车的，都穿着时髦的衣裳，踩双小皮鞋……”周小梅越说越停不下来，毕竟她也算是从城里回来的。
　　“城里没有田？”肖彩霞一说出这话后，就有些后悔，这样讲倒是显得自己“少见多怪”了些。
　　“傻姑娘！人城里要田干啥使！也就爱在自己家里放个泡沫箱，里面种点小葱小蒜。人家要吃饭，都是到市场买。”周小梅哈哈一笑，在城市丢失已久的自信，像是在这里找回来了。
　　“这样一听，在城里生活应该还挺好的吧！”肖彩霞再怎么想象，脑海里依旧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也还行！如果有钱的话，就更舒服喽！不然，我和你哥会回来种地？”周小梅的心中是一言难尽的辛劳。也许，城市的富丽是赠与那些宽裕的人，剩下的辛酸都让贫穷的人占尽了。
　　午后的阳光像是更烈了，落在了这两个人的身上，不一会儿的工夫，王银凡扛着犁，身后跟着王阳，到了地里。肖彩霞看着没有王向凡，心中的期待便成了泡沫，不免有些失落。又不是星期六，怎么能回来呢？
　　两家又随意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干活了，男人在前头拼尽力气拉着犁，女人们跟在后头扶着，每一步都是走得艰辛。渐渐地，男人们的背上都被无情的汗水沾染了，额上的汗水滑过黝黑的脸庞，滴落进脚下的泥土里。在这里，田野之外，还是田野……
　　趋近黄昏，夕阳羞涩地躲在了青山背后，寂静的田地里偶尔传来几阵隐约的吆喝声，那是家里人在喊人回家吃饭。地里，就剩零散几个人不怕突降的黑暗，在地头继续劳作。等到连土地都看不太清了，就扛着农具，顺着刚出的月光，晃悠回家。
　　在家的婆婆早就将饭做好了，等到肖彩霞和王银凡回到家，洗完手就可以直接吃饭。一家四口人，围坐在桌子周围，灯泡发出的昏黄灯光映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银凡，那地干得咋样？”李丽坐在银凡的旁边，微微突出的肚子目前还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困扰。
　　“还行吧！也没干多少。”王银凡叹了口气，毕竟比人家有机器的慢多了。
　　“我听说有的人家都有那个播种的机器呀！那一两天就能弄完吧！”婆婆咬了一口手中的菜馍。
　　“能那么快吗？”李丽一脸狐疑，她也没见过，但是被传来传去，能有几个真的？
　　“得看地多大，反正，机器就是比人快得多。你看，今下午，我们四个人一起干，只把嫂子家的地弄得差不多，王阳家的地才刚起了头儿呢！”
　　“啥！那咱家的地就一点没有弄呗！你这个榆木脑袋，再过两天都要霜降了，你咋不着急自家的地呢！倒是好心，先帮别人弄！自己咋办！你在家，就任由其他人在头上踩。干啥都行！说不定人家在背后撅你，你还往人家身上凑！”
　　房间一阵沉默，李丽的话弄出了满屋子的尴尬与不快。一边的肖彩霞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低着头，喝着碗里的面糊。她想，王向凡今天应该回来的！一想到，王建国都会来帮他爸妈，自己的丈夫却还在学校里，肖彩霞现在就想冲进学校质问他一番。
　　“你别这么说嘛！又不是不弄咱家的地，都是要弄的。咱家的地面积最大，那不先把小的地弄完，再一起弄咱家的嘛！”王银凡轻拍着李丽身子，生怕她肚里的娃有什么闪失。
　　“平常也就算了，今年咱家的地本来就收拾得晚，你还得帮他们弄，那自己咋办！你别和我说那些，到时候种不完就降霜，收成不好，看哪个会给你一口吃的！”
　　“先吃饭吧！有话回屋说，行吗？小心你身子。这还有好些天，我都不急，你怕啥！没事，你只管养好身子就中！”王银凡小心翼翼地哄着，心想这可能是人家说的产前综合症。
　　李丽也不愿吃饭了，随意扒拉了几口碗里的饭，筷子往碗上一摔，就回屋了。王银凡叹了叹气，和肖彩霞说了一句“嫂子，你别往心里去”就拿着饭回屋了。肖彩霞看着王银凡点了点头，笑了笑，继续咬着手上的菜馍。
　　“彩霞！你别想太多，李丽不是针对你的。她就这脾气。”婆婆看着肖彩霞，往她的碗里加了一筷子的咸菜。肖彩霞听得出，婆婆的语气里全是说不尽的无奈。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王银凡和李丽住的南屋里偶尔传来几声争吵。肖彩霞一个人坐在正屋的门槛上，南屋里的灯泡将窗子照得闪闪发光。院子里的老黄狗，蜷着身体，窝在自己刨了许久的小土坑里，偶尔几声嗯哼打破院里的寂静。肖彩霞明白，未来，在这个家，还会有一堆的麻烦要发生，但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这样的生活，不是她结婚前所想象的模样。她有些想念下雨天和秋霞一起学绣花的日子，至少，那里的家没有这样无奈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