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已经黑得很彻底了，等到肖彩霞向母亲和肖秋霞这个方向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她一边向前走，一边看着不远处的白色银幕上出现了一行大字，她认得写的是“乌鸦与麻雀”。等到她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时，白色银幕上一行行小字开始滚动。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就绪，没见过这些新奇玩意儿的人瞪着银幕丝毫不动一下；见过这些设备的人骄傲地看着电影，一边看还一边向旁边的人低声炫耀着这些设备的名字功能，原本有些嘈杂的小学现在只有电影里的说话声。肖彩霞将凳子递给肖秋霞，旁边的肖秋霞头都不转一下，顺手一接，就坐下了。
　　不知不觉夜晚的风有些凉了，有的人禁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带小孩的给孩子套上了外套，本来应该黑漆漆的学校空地散发着微弱的白光，有人想着小孩怕黑便将手电打开放在旁边。
　　白色幕布被风晃了晃，战战巍巍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一般，但这丝毫没有减少电影对大家的吸引力。电影里的房子是肖彩霞不曾见过的小楼房，侯义伯身上穿的国民党军装倒让肖彩霞想起过世的奶奶与自己讲过的抗日战争。他硕大的鼻子加上宽大的嘴巴再配合一个向外凸出的下巴，让人讨厌得很。这时在电影里，孔先生的被褥被一个泼皮一把就扔向了门外，这些泼皮是侯义伯的姘妇找来的，想逼孔先生他们搬房。“小广播”夫妇、小阿妹、华太太都围着孔先生不让他搬房。看到这里，人群里的有些咒骂的声音出现，如果可以真想进去给那泼皮一脚！
　　过了八点，有的老人挡不住悄然袭来的困意，提着马扎从人群里悄悄离开。站在白幕边上的少年拿起桌子上的一盘胶片放在了放映机上，这样的动作倒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大家将目光移到了少年的身上，直到少年重新回到黑暗的角落。
　　电影一下子放到了九点多，撑不住的小孩子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大家的心跟着电影的美好结局得到了满足，随着白幕上出现的“结束”两个大字，校园空地又开始躁动起来。不少人意犹未尽地讨论着电影内容，发表自己的看法。
　　母亲和孙东媳妇边唠着家常边慢悠悠地站起来。肖秋霞激动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不停地在向肖彩霞说着什么侯伯义、孔先生、华太太……肖彩霞在黑暗中静静地盯着妹妹的笑脸，想着这才是她本该享受的生活。如果自己嫁出去了，那排行老二的妹妹就会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她是否还会将笑脸挂在脸上？
　　没多久，人就散得差不多了，校园空地只剩下寥寥几人，从他们的手电筒里发出的几束光被黑暗包裹。不远处那个少年在微弱的灯光下正将白幕卷起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母亲意识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忙催着正在说话的姐妹俩将凳子放回去。肖彩霞急忙应了一声，不说她都忘记了。她把凳子拿起来，那笨重的木头死死地勒着她的手，肖秋霞则拿着手电蹦着跳着跟在她身后。
　　肖彩霞边走边想着那间教室的蜡烛是还亮着，还是那个人已经走了？搬凳子的时候那个青年不是正要将桌上的东西拿走吗？万一人家还在那里突然出现会不会不太好？她心中有些紧张，就像小时候和玩伴一起到小树林里探险一般，期待着什么东西出现，却又有点害怕它出现。她想出了神，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室门口。
　　一束微弱的月光落在了教室门口的木头门上，肖秋霞一把夺过肖彩霞右手的凳子便冲进教室里，还有些犹豫的肖彩霞来不及叫住自己的妹妹就硬着头皮跟了进去。教室里不见五指，只有投在木头门上的月光勉强延伸到靠近讲台的地方，残缺的桌椅被黑暗覆盖，还不太适应黑暗的肖秋霞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最边上的一张桌子，嗷嚎个不停。果然，人家已经走了，肖彩霞想着。
　　三人与孙东媳妇说了再见后就回家了，在路上一时无话，打了鸡血的肖秋霞因为犯困有些蔫儿了。到家的时候正好遇着父亲在门口送孙东走。肖硕和肖晓霞也刚睡过去了。
　　八月份立了秋，但暑气不减分毫，村庄依旧被知了和炎热包裹。每年，孩子们最期待这个月份了。这个月中旬庄上都要过一个星期的会，小学外的小道上挤满了卖东西的小贩。会上最吸引人的当说是戏台了，要是再喝上一碗胡辣汤，可别提多舒服了！肖彩霞本来是挺期待的，只是想起开始那天要去相亲，慢慢的期待就被犹豫掩盖。
　　那天孙东媳妇到家里来，和父母在院子里聊了很久。肖彩霞坐在屋里做针线活儿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她只是隐约听到孙东媳妇说了好几个，其中还有肖二媳妇提到的姜庄村头那家。等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走到肖彩霞跟前，把孙东媳妇说的那些人一一又说了一遍。说完还问了问肖彩霞是怎么想的。
　　肖彩霞停下手中的活，低着头。让她诧异的是，自己的内心在这一刻竟毫无波澜。
　　“彩霞，你觉得咋样？我和你爸觉得那个王庄的老师不错。你觉得呢？”母亲带着些试探性的语气询问道。
　　“我……”
　　“你要是不乐意，我们再托你孙东叔看看？”
　　“不是……就……我……也不知道了”肖彩霞说得支支吾吾。
　　“也是，这是你这一辈子的大事。不过，你也别慌张，咱也就是先看看，不中意可以再找。没啥大事儿。”母亲轻轻在肖彩霞旁边坐下。
　　肖彩霞沉默了一会儿，母亲也不催促她，就静静地在她边上等着她做决定。
　　“那……就听你和爸的吧！我……都行。”肖彩霞原本毫无波澜的心随着母亲的一字一句激起了阵阵清波。
　　等到母亲出去与父亲商量后，肖彩霞又拿起手中的针线，只是她的针线早就与她想入非非的心脱离开了。她的脑子里竟然充斥着一幅自己和自己的相亲对象面对面愉快地交谈的景象。后来又跃到了自己抱着刚满月的婴儿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模样……等到她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时，她的母亲和父亲已经去找孙东媳妇商量见面的日子了。
　　父亲母亲从孙庄回来时已经快九点了，除了肖彩霞靠着昏黄的电灯泡缝补着衣裳，另外的姊妹仨已经睡下了。那晚母亲躺在肖彩霞旁边，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告诉她相亲时间是庄上过会的第一天。
　　过会的第一天，太阳刚照亮大地不久，辽阔的天空中还飘着几朵黛青色的烟云。家家户户都会早起拾掇，年轻的姑娘用一根红头绳系在自己的又黑又亮的麻花辫上，条件好一点的再穿上一身颜色鲜艳的衣裳就能自信地走在人群中了。
　　快到8点时，小贩们已经沿着孙庄小学外面小路两边依次摆开，都快摆到了孙庄村头。戏台子则搭在小学空地上，面朝着南，正好对着小学门口。空地最东边，摆着个胡辣汤摊和茶水摊。
　　肖晓霞和肖硕兴奋地睡不着觉，两人天不亮就嚷着去逛会。前一天向父亲央求了许久才得到在会上喝一碗热热的胡辣汤、吃个炸油馍的机会。至于肖秋霞，在她知道肖彩霞今天因为要去相亲而不能和她们一起逛会时，兴趣就减了好几分。肖彩霞在前一天晚上睡得最晚。等她醒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盯着房梁发了好久的呆。
　　想想今天是自己相亲的日子，她竟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她宁愿和妹妹母亲去逛会听戏，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上边？她梳着和平常一样的麻花辫，连红绳都懒得扎，穿着和昨天一样的有些泛白的劳动布上衣。
　　一家五口吃完早饭后，悠闲地晃到了孙庄村头。那里摆着几个零散的小摊，因为没什么人倒显得有些冷清。再往里走走，人就密起来了。小路两边有卖豆腐脑儿煎包的、卖炸油馍和菜馍的、卖糖葫芦的、炸爆米花的、卖衣服的、卖锅碗瓢盆的、卖布鞋和毛钱织成的袜子的、卖农具的、卖姑娘们喜欢的小物什的、打耳洞的、看相的……各式各样的小摊将小道填得满满当当的。
　　“彩霞，你跟人家在小学那先见见面，认识认识。我和人家爸妈再看看聊聊，你看行吗？”母亲的声音几乎被人群淹没。
　　“没啥！一会儿我们就去找你了。”父亲看出了肖彩霞的犹豫。
　　“姐！我一会儿拿着糖葫芦找你去！到时候我俩好好逛逛！”肖秋霞希望见面赶紧结束，不要耽误自己和大姐逛会。
　　“那……行吧，你们逛完会来找我就行了，我要是先见完面就在小学门口等着你们。”
　　肖硕和肖晓霞看大家都说好了，忙拽着母亲和肖秋霞向胡辣汤小摊走去。肖彩霞望着四个人渐渐被人群淹没，叹了口气便向小学走去……
　　戏已经开始唱起来了，唱的是《朝阳沟》。此时肖彩霞的思绪被响亮的唱腔搅得一团糟。她微皱着眉，艰难地穿过人群，绕到戏台背后，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时看见最东边的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本来无意一撇却与他的眼神正好对上。她猛地别过头看向一边，原本有些烦躁的心被羞涩和慌张吞噬。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相亲对象了。
　　站在教室门口的青年身材高挑，带着一副无框眼镜，身上穿着深蓝色的麻布衫，袖口被平整地挽了起来，灰色的裤脚上还有个小布丁，踩着一双新布鞋。青年脸上带着些尴尬的微笑，看着肖彩霞。而此时肖彩霞眼神迷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看着哪里，她加快自己的脚步，小跑到青年面前。
　　“你是肖彩霞吧？我叫王向凡……”
　　肖彩霞盯着青年，发现他的脸白白净净的倒不像一个庄稼人该有的肤色，额头上也没有汗渍的痕迹。身上的衣衫虽然补了补丁，但却没有庄稼人的尘土。这样倒显得自己风尘仆仆。
　　“那啥……我这也是第一次相亲，也不太清楚该干啥，咱要不先认识认识对方？”王向凡一脸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好。”
　　集会上嘈杂的呼喊声顺着教室高墙上的小窗户飘进教室，肖彩霞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慌张。她感受到对面王向凡的目光，但却不太敢抬头；更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好。
　　“你不用紧张……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没有，我没紧张……我就是没跟人这么聊过天。”肖彩霞抬起头，忙着辩解。
　　“哦……那你平时也不跟人说话吗？听孙东叔说你是家里最大的？”看着肖彩霞的模样，王向凡轻轻一笑。
　　“就每天跟着爸妈下地干活，等到下午再回来。”
　　“那你上学的时候怎么办？也要下地干活吗？”
　　“我没上过学……”
　　肖彩霞有些难以启齿，尤其是在一个上过高中的知识分子面前，更是觉得无地自容。一瞬间，一丝后悔涌上心头。
　　“没上过学？没关系！我是老师，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不用！不用！怪费劲儿的！”肖彩霞想也没想就摇头。
　　“那等你想学的话再找我，反正也挺近，过了小河直着走就到了。”
　　教室里一阵静默，教室外有几个小孩正在放炮仗，玩得不亦乐乎。肖彩霞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开口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对方是教师，自己是种地的，还是算了吧……
　　“那天，那个来搬凳子的人是你吧……”王向凡突然打破了寂静。
　　“那天？哪一天？”肖彩霞一脸的疑惑，觉得这句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是看电影的那一天，你来教室……”
　　“哦！是你呀！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还没等王向凡说完，肖彩霞已经彻底想起来了。
　　王向凡轻轻点了点头，看着肖彩霞的脸上露出惊讶又欣喜的微笑。眼前的这个姑娘有着小麦色的皮肤，这是她20岁前在庄稼地里起起落落的痕迹。
　　“那，那天大家都在看电影，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肖彩霞终于主动开了口，她心里本来有些犹豫。
　　“哦！在看书，学校不是放暑假了吗？老师不用天天去学校了。”
　　肖彩霞用力点了好几下头，就像动作太小，王向凡就会看不见自己在回应他。
　　“不用那么用力，我看见了。”王向凡笑着说，看着眼前这个羞涩的姑娘这么用劲儿点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肖彩霞连忙“哦”了一声，内心埋怨着自己表现得这么丢人。戏已经唱完了，但是叫卖声依旧不停，也许母亲她们现在已经和王向凡的父母见面了吧？
　　“不然，我们出去看看吧！外面也挺热闹的。”
　　“好！”肖彩霞暗暗松了一口气。